離開京師已然半年有餘,送走了嚴冬,走過了三春,又迎來了一個炎熱的初夏。
從京師出發,喬津亭帶著泠弦一直往西行,過了咸陽,出了陽關,輾轉到了涼州地界,再從涼州出去,就是大魏朝和大涼國的交界處。涼州,稱“通一線與廣漠,控五郡之咽喉”,自古以來就是邊塞重鎮,在這裡,峻拔的叢山間著潺潺河流,粗狂的戈壁沉默地陪伴著寂寞的沙漠,北國風光融入江南的秀色,讓人心曠神怡。
“姐姐,”泠弦掀起帷帽面紗,遙望祁連山千年積雪,讚歎不已,“姐姐,世上竟有這樣美麗的地方,不跟姐姐出來,我還真以爲世上就都像杳雲寺一樣,除了竹林、鳥鳴、和尚、唸經,就什麼都沒有了!”
喬津亭已經不是第一次到涼州來了,今日故地重遊,格外的親切,聞聽泠弦略帶稚氣的話語,不由一笑,“泠弦,天下之大,超乎你我想象,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當你走遍天下,眼界開闊了,心胸自然也就寬廣了,縱然頻遇困境,也自可解脫。”說著,她指著雲天高遠,“你看這湛藍的雲天,廣袤碧綠的原野,何處不是天堂?”
泠弦注視著喬津亭,突然一笑,“姐姐,我聽大哥說過,天山上有一種雪蓮花,生長於萬年冰雪之中,不僅冰清玉潔,而且能治百病,是上天賜予西域百姓的仙花,姐姐,你見過麼?”
天山雪蓮!喬津亭微微一笑,早年,她曾爲了這樣一朵天山神草,幾上天山,有一次幾乎凍斃在玄冰之上,又怎會不識得雪蓮?“天山雪蓮是天底下罕見之物,入藥可以舒筋活血,醫治麻痹,是天下馳名的珍貴藥材,將來,你若是有興趣,姐姐可帶你到天山走一趟!”
誰知泠弦卻莞爾一笑,搖了搖頭,“姐姐,不用了,我已經見過雪蓮了!”
喬津亭一奇,“你在哪裡見過?”
泠弦抿嘴一笑,指著喬津亭,“姐姐不正是一朵世上鮮有的雪蓮麼?”雖是說笑,但笑容確是誠摯的,也是不容質疑的敬佩和愛戴。
喬津亭一愣,清晰記起宇文川遠曾將她比做菊中珍品“綠牡丹”,如今“綠牡丹”已在一場大火中焚燬,那絕世姿容恐怕是再也見不到了,而她,從此也飄遊世外,相見,不知會在何夕!
泠弦見喬津亭神色悵然,納悶地說:“姐姐,我說錯了嗎?這雪蓮的話其實不僅是我說的,是大哥曾將姐姐比做是天山雪蓮,是世上的一朵奇葩,又是濟世的良藥,但又可望而不可及!”
蕭珉!泠弦已不止一次地在她喬津亭的面前提起蕭珉,也正是泠弦,讓她更深入地瞭解了蕭珉對她的一片情意,可惜情天總有恨,恨海卻難填!“泠弦,你知道我爲何要到這邊塞之地來嗎?”
泠弦搖頭,茫然不解。
喬津亭手執馬鞭,朝西面遙遙一指,“出了涼州就是大魏朝和大涼國的交界處,在兩國邊境,於大半年前開了互市,姐姐就想到那去看看,看看兩國百姓安居樂業,和平相處!”
泠弦自然是不明白喬津亭的這番心事,眨著兩隻清泠如山泉般澄澈的雙眼,不解地望著此刻神思有些恍然的喬津亭!
喬津亭回首東望,重重雲山,重重煙水,萬里風沙,自然望不見京師巍峨,望不見宮闕之主,此刻,他在做什麼?是埋首如山奏摺間?或是微服出訪,巡視民間?
泠弦見喬津亭沉吟不語,伸手握住她的手,“姐姐,你還沒有告訴我,我們爲何到塞外來?”
爲何到塞外來?不過是想替大魏朝的君主走走他未曾走過的地方,看看他難得看到的民間世情!縱使不在他的身邊,她也一樣可以在走遍他精心治理的天下之後,設法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上達內廷,讓他做一個更賢明的君主,盡一分知己之心,酬一分相識相傾之情,而這份情卻未必是泠弦所能理解的。淡淡一笑,“剛纔不是告訴你了嗎?”
“不,姐姐,你是另有心事,泠弦看得出來!姐姐,你是爲了當今皇上麼?”雖不全知喬津亭與宇文川遠的情事,但也從蕭珉的吞吞吐吐中略知了一二,今見喬津亭對宇文川遠深情如斯,內心直替蕭珉著急。
喬津亭攜泠弦行走在接踵摩肩的涼州城市集上,看街市兩旁酒幡招展,商賈競相吆喝,往來黎庶衣著鮮亮,笑容恬淡,一派太平光景。“泠弦,你可知這邊境安寧是從何而來?是當今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和我一起耗盡心血而換來的,所以,我替他來看看……”
泠弦復有何言?這樣的脈脈情深,縱是隔了萬水千山,也一樣的至死不渝!“難道姐姐眼裡就看不見其他人了麼?譬如大哥?”
“泠弦,你大哥,我也願意將他當大哥一樣的看待,酬他一片關愛之情!”
泠弦默然無語。突然,她覺得身後總有一對眼睛在留意著她和喬津亭的一舉一動,不由得寒意四竄,渾身起了一層疙瘩,悄悄地扯了一下喬津亭的衣袂,“姐姐,我怎麼覺得有人在跟著我們?”
喬津亭暗中捏了一下泠弦的手心,寬慰她,“不用害怕,事實上,自出了京師之後就一直有人跟在我們的身邊,但來人沒有惡意,你無須理會。”
泠弦緊握了喬津亭的手,“姐姐,會是誰派來的?是大哥麼?”
喬津亭凝眉不語,若是往日,那定然是宇文川遠的安排,可是如今自己都“死”了呀!難道真的是蕭珉?
但都不重要了,此時,吸引喬津亭注意力的是兩個行止詭異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身披黑色披風,披風內緊身黑衣裹體,神情狠厲,腰間佩刀藏在披風之內,若隱若現,鷹隼般的厲眸四處一掃,轉身進了“四海客棧”。
喬津亭大吃一驚,這兩人分明就是老相識——“無花樓”的殺手!其樓主陰何情已死,也未曾聽說“無花樓”推出了新樓主,“無花樓”應該土崩瓦解纔對,爲何“無花樓”殺手竟在邊塞之地出現?而且行止詭異讓人生疑?
悄悄地,喬津亭攜泠弦也入住了“四海客棧”。
入夜了,邊塞一輪孤月高懸在天,明輝如清水,浸浴著涼州城十萬戶人家。
月色下,葡萄美酒夜光杯中,琵琶聲響,胡舞急旋,好一派人丁興旺,歌舞生平的繁榮景象。
喬津亭站在客棧窗臺之前,迎著邊塞夏夜沁涼的風,看夜來並不寂寞的涼州城,內心一片寧和,如果宇文川遠此刻能與她同賞塞上千秋月,想必在這曠闊的天地會有一番旖旎氣象。
思及宇文川遠,喬津亭臉龐微微發熱,也涌上了縷縷傷感。正欲合上窗戶,誰知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從鄰房傳出,是兩名“無花樓”殺手準備外出!望著殺手的背影,一種不詳從喬津亭心頭掠過,悄悄地,吩咐泠弦在客棧候著,她尾隨著殺手而去。
殺手避過了人羣,越過了城防,朝涼州城外的一處村落而去。這村落喬津亭三年前也曾駐足,當時只有寥落的幾戶漢人,如今大魏朝與大涼國開通了商貿,這處邊境小村竟在大半年的光景裡熱鬧了起來,不僅有許多漢人在此定居,就連附近的大涼國民也遷居此地,開了許多專營大涼特產的商鋪。
喬津亭意料不到的是,“無花樓”殺手拔出佩刀,分別潛入胡人商鋪,見胡人就殺,涼月之下,慘叫聲中竟有無辜的村民在睡夢中血濺塵埃!
喬津亭大吃一驚,利劍瞬間出鞘,揮向了殺手。
“無花樓”殺手料想不到有人跟蹤,而跟蹤者不過是一名年輕的女子,猖狂地哈哈大笑,絲毫不將喬津亭放在眼裡。
可惜僅是瞬息功夫,一名殺手就命喪喬津亭劍下,另一名殺手負隅頑抗,也不過多撐了片刻功夫,就趴倒在了喬津亭的腳下。
喬津亭長劍抵住殺手的頸脖,厲聲呵斥:“說!爲何到此殺人?”
誰知殺手竟拼死伸出一手,緊握住劍尖,猛力朝自己咽喉刺去,轉眼功夫,殺手已然斃命!
喬津亭懊惱來不及阻止這眨眼之間的變端。此時小村村民已被慘叫聲驚醒了過來,紛紛披衣衝出,探究究竟。喬津亭不好逗留,唯有趁著夜色潛回了涼州城。
人未回到客棧,喬津亭已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琢磨了個大致:“無花樓”殺手所殺之人無一不是大涼國民,想必此舉是爲了挑起兩族械鬥,擾亂邊境安寧,更可怕者,甚至會由此引發兩國戰端!喬津亭不寒而慄,“無花樓”僅僅是江湖一殺手組織,如今作爲到底是爲了什麼?這幕後,到底是何人在操縱著?今夜之事,想必影響惡劣,不好善了,還好兩名殺手當場授首,也算是給死去的無辜村民和活著的人一個不盡人意的交代。看來,她還真的需要到大涼國走一趟。
當紅日從漠漠黃沙中冉冉生起,涼州城城門一開,稍稍喬裝的喬津亭與泠弦策馬出了涼州,直朝大涼國京都而去。
飛馬馳騁,橫過浩瀚戈壁,見識了幻海光怪陸離,走馬銀裝素裹的冰川雪景,穿過千瘡百孔的斷垣殘壁,巍峨壯麗的連綿山脈之後,便是碧波橫流的平原綠洲,一座雄偉的城池傲然屹立,躍入眼簾。
喬津亭指著前方,對既興奮卻又疲憊不堪的泠弦笑道:“前面就是大涼國都,這下,你可以好好歇會了!”
泠弦伏在馬背之上,喘著氣說,“姐姐,你經常這樣匹馬走邊城嗎?這般荒涼奇偉,千奇百怪,當真是別有一重天,只是姐姐,你不害怕麼?”
喬津亭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聞言一笑,“不到塞外,不知天下之大之奇,泠弦,你看這遠處蒼山莽莽逶迤,眼前碧水橫流,碧草豐茂,不是別有一番景緻麼?比起江南水鄉的溫軟,中原的繁華富麗,是不遑多讓啊!走,姐姐知道前面不遠有一個‘棲鳳湖’,我帶你梳洗去!”
夕陽西下,金燦燦的光芒照在湛藍的湖水之上,絢麗得讓人幾疑進了幻境!走近“棲鳳湖”旁,喬津亭卻意外地發現,明澈見底的湖水中還有一人在縱情地戲水!
見有人來,戲水之人“噌”的一聲從水裡冒了出來,居然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喬津亭凝目看去,這突然躍進眼簾的年輕女子身材高挑,腰肢纖細,酥胸高挺,身上僅著短俏豔紅的繡花褻衣褻褲,水珠從一頭濃密的黃褐色捲曲髮絲上直滴下來,活脫脫是一朵滴著水珠的鮮豔薔薇花。
看這這姑娘年紀與喬津亭不相上下,一對大眼睛鑲在嬌小如玉溫潤的臉龐上,長且翹起的睫毛上下閃動,扇起了風情無限嬌媚,高挺的鼻樑恰到好處地渲染了秀美無倫的輪廓。喬津亭眉頭一皺,這女子似在何處見過般,有些眼熟,但又完全記不起來。
喬津亭讚歎一聲:“姑娘,你是雪山上的仙女麼?”
泠弦詫異地發現,她竟然聽不懂喬津亭在說什麼。
誰知年輕女子眼皮一擡,“哼”了一聲,修長的手指一點喬津亭和泠弦,“大膽,你們是何人?”邊說著邊走上了湖畔,朝著“棲鳳湖”畔的一匹雄健駿馬走去。
駿馬此刻正悠閒地嚼著青草,旁邊是一堆色彩鮮豔花紋繁複的衣物。
喬津亭不以爲意地淡然一笑,看這姑娘眉宇間的一段驕矜,肯定是出自名門望族,非富即貴,故而盛氣凌人,不可一世。
招呼泠弦取下帷帽,捧一把清涼貼在臉上,喬津亭舒適地輕嘆了一聲,恨不得躺在水裡,任由湖水漂流而去。
“姐姐,你剛纔在說什麼?她……”泠弦指了指年輕女子,“她又在說什麼?”
喬津亭笑笑,“她在問我們是什麼人呢,你不要開口就是,我來應付她!”
“說!你們是什麼人?”年輕女子並沒有穿上衣物,手執馬鞭,直朝喬津亭二人走來,蓮步輕移之間,如風搖曳著枝頭盛放的嬌豔,美不勝收。
泠弦低語,“姐姐,她真美!”
“美則美矣,不過,帶著利刺呢!”喬津亭取出水壺,遞給了泠弦,小聲叮呤著。
“姑娘,”喬津亭從湖水裡擡起頭,溫雅一笑,“我們從涼州來,到此地探親,冒犯姑娘,姑娘不要見怪!”
聲音如玉珠零落清脆,又如清泉在肌膚淌過,去了夏日的焦躁,女子臉色稍稍和緩,細看喬津亭,聲音雖然動聽,但卻是一個年近三十的平庸婦人,完全是一付邊民打扮,再聽她的涼州口音,疑心去了大半。
一陣山風吹來,帶著遠方雪山上的涼意,拂過了人面。
年輕女子打了一個抖索,喬津亭溫煦地看了她一眼,“天涼了,姑娘還是把衣物換上吧,小心著涼!”
正說話間,遠處馬蹄聲響,回頭一看,有十數名衣著華麗的女子策馬直奔而來。
年輕女子厭惡地橫了來人一眼,丟下馬鞭,雙手叉腰,雙眸一瞪,嬌美之外,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驕橫霸道。
喬津亭不由失笑,暗自搖了搖頭。
轉瞬,馬隊到了跟前,爲首的是一名年約四十的健碩婦人,她一勒繮繩,駿馬一聲長嘶,驟停了下來。婦人矯健地躍下馬,見女子僅著褻衣褻褲,全身的,長睫毛上一滴極小的水珠還在巍巍顫動著,嚇了一大跳,“公主!”回頭急招身後一羣侍女,“快!快給公主更衣!”
“公主!”沒有想到竟在此地巧遇大涼國的公主!喬津亭回頭,見侍女圍成了一圈,忙著替女子更衣。女子一臉的不悅,任由婦人往自己的身體套上一件件華美的衣物。
一會,大涼國公主一指喬津亭,嬌叱一聲,“喂,你過來!”
喬津亭朝公主望去,著上豔妝的公主又是另一番的模樣,如雲的秀髮被侍女擦得半乾,編成了一條粗大的麻花辮,甩在了胸前;雙脣微微張開,一如櫻桃般的紅豔;身上的桃紅外襖更襯得夭桃般的臉龐流光溢彩,可惜的是公主的頸脖側邊竟有一條青紫從耳下朝後頸蔓延,猶如原本完美無瑕的一尊玉像讓人厭惡地橫著一條青蟲般。喬津亭想起此來大涼的目的,內心一動,遂按大涼的禮節向公主施了一禮,“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不知爲何,一聽到喬津亭柔潤的嗓音,就像炎炎夏日裡迎面吹來的一陣雪山上的涼風,讓人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舒坦,不自覺地,聲音也低緩了下來,“你叫什麼名字?你的親戚在那?是誰?”
衆侍女面面相覷,想不到驕縱的公主竟然對一名毫不起眼的民婦和顏悅色。
喬津亭一愣,在大涼國,她哪來什麼親戚?不過,倒有一個認識的人,“我的親戚在大涼國赫赫有名,他就是哈薩奇多元帥!不過,倒是多年不見了!”自皇宮一戰,她與哈薩奇多倒是惺惺相惜,不妨讓他暫時充當一下親戚,而且此來大涼,原本有意找哈薩奇多一晤。
公主上下打量了喬津亭一下,“哈元帥是你親戚?正好,本公主正要去找哈元帥,你一起來吧!”
哈薩奇多雖是大涼國的元帥,但住所卻很簡樸,大涼國公主甚至不待門房通報就直闖哈薩奇多的後院。
人尚未到後院,喬津亭已然聽見狼牙棒揮舞所帶起的聲響,“呼呼”勁風過處,無盡落葉隨著風流旋舞,竟無一片散落在地。哈薩奇多赤膊著上身,黝黑如鐵的肌理上汗滴如珠,在殘陽之下散發著五彩華光。
大涼公主“咯咯”一笑,從院門後走出,“在我們大涼國,如果哈元帥謙稱第二,就絕對不敢有人敢稱第一!”
哈薩奇多和這位我行我素的公主熟絡地很,收起了狼牙棒,行了君臣之禮,讓下人爲他穿上衣物,“今日公主怎麼到臣家來啦?”
大涼公主將喬津亭扯到哈薩奇多的面前,“給你帶了個親戚過來,你怎麼謝我?”
喬津亭給哈薩奇多行了一禮,含笑望了他一眼,“哈元帥貴人事忙,怕是不認得我了!”
熟悉的嗓音入耳,哈薩奇多一呆,這分明就是給了他一生中最大挫折也讓他心悅誠服的人——喬津亭的聲音,他不可能會記錯,但眼前之人分明就是一名其貌不揚的婦人!素不相識的婦人,哪是什麼親戚?但此話由公主口中說出,一時也不好辯駁。
公主卻不管那麼多,上前幾步,在哈薩奇多耳邊用只有兩個人才聽見的聲音輕笑,“哈元帥,我幫了你一個忙,你可要在父王面前爲本公主的事情說幾句好話!”
哈薩奇多恍然,公主上門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