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20 二十

20.二十

當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是大老闆了,謝婉婷在對我彙報工作。我拉她坐在我的身邊,想要愛撫她,可是她忽然坐起來,給了我一個耳刮子。我在半夜裡醒來,渾身打顫,驚愕到再沒有睡過去。我在黑沉沉的夜裡睜著眼睛,害怕再有夢見她打我耳刮子。我從她和我的關(guān)係想起,想到孫佳成。我認爲我之所以得不到謝婉婷的愛,總是因爲孫佳成。是的,他就是一座大山,一條大河,橫亙在我和謝婉婷之間,究其原因,其實就是一個錢的問題。這天夜裡,我想了很多,思想第一次開始嚴重的自私起來,我希望孫佳成的工廠破產(chǎn),使他一無所有。

第二天上午,我和謝婉婷對公司今後的發(fā)展做了商討,以備孫佳成的檢查和詢問。下午,我去一家公司催款,很成功,出了公司,我朝對面一個小區(qū)廣場走去。

因爲天熱,廣場沒有幾個人。我是因爲老遠看見花壇裡一叢開得鮮豔的紅色花朵過來的,走近了看,那花也不是太好看。我就走出廣場,預備坐公交車。就在接近站點的時候,我又改變主意,前面路口有一個新華書店,我就朝那個書店走去。

溜溜達達走著,不過是不想老早地回到公司。最近我老在琢磨一件事,就是怎樣讓孫佳成變得一無所有。我甚至想到搶劫,然後就是縱火。我的腦子胡思亂想。

我走進書店,在商戰(zhàn)的書架裡搜索查找,可是書本上描述的商戰(zhàn)技巧好像在現(xiàn)實裡不管用,或者說虛構(gòu)和現(xiàn)實究竟是兩回事,當然,也可能是我的領(lǐng)悟能力不夠高超。我就坐到一張椅子上,心裡有些難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個卑鄙的人,爲一個女人竟然發(fā)自肺腑去算計朋友。我想,我是有辦法對付孫佳成的,其實我真正缺少的是信心和膽量,確切說,就是爲自己的不良行爲辯護的理由。我希望自己能夠名正言順地來使孫佳成一無所有。我想到一個辦法,於是在心裡發(fā)誓說:聽天由命吧,假如他因此更加富有,那麼我應(yīng)該主動放棄謝婉婷。

打定主意,我走出書店。書店旁邊是一家集健身和中醫(yī)美容的理療店。從敞開的玻璃門望進去,裡邊的檔次應(yīng)該算是高的。我想:健身可以,但是中醫(yī)美容算什麼呢?再說,時間要人衰老,又有什麼能夠與之抗衡的?我對美容店闊大豪華的門頭嘲笑一聲,徑自向前走去。計劃還沒有被具體化,我也就無心坐車回去。接到一條短信息,打開手機看。竟然是甜雨的:

猜猜我在哪兒?

我心裡想:你能去了美國?就給她回:至少你不應(yīng)該是去做了外星人吧?

她回:你猜不到?你真的猜不到?

接到這條短信,我心裡感到好笑,就回:你玩什麼呢?

她回:嗯,算了吧。

我看一下短信,心裡想:發(fā)什麼瘋呢。忽然靈機一動,給她回:猜猜我在哪兒?

她沒有給我回短信。我把手機裝回兜裡,繼續(xù)走路。

手機響起來電的鈴聲,我從兜裡掏出手機,是甜雨打來的。我接通手機。

“嘿,我知道你在哪兒。”她大聲說。

“是嗎?”我說,回頭四周一看:“我也知道你在 哪兒。”

“真的?”她說:“我知道你在街上,可是,你說我在哪兒呢?”我聽她的話,知道自己猜錯了一些事情。

“你在車上……”一想不對,車上通電話不方便,就說:“你在美容院吧?”

“唔……你真會蒙……嘿,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相不相信緣分?”

“什麼緣分?那方面的?”

“切,我會和你說兄弟姐妹的緣分?自然是喜結(jié)良緣的緣分嘍。”

“信一些。”

“一些?那,另一些呢?”

“執(zhí)著,我想,有緣分,還要有堅持。”

“你真會形容……不過,我曾經(jīng)許一個心願……嘿,你在聽嗎?”

“嗯哪。”我學她的有些撒嬌的口氣說話,她呵呵笑。

“你,我家鄉(xiāng)有一個男孩子坐過牢,現(xiàn)在出來了,你說他還會是個好孩子嗎?”

“會的。”我不假思索地說。

“那麼絕對?”

“當然,他得有要自己好的想法才行。”我說。“怎麼,那個男孩愛上你了?”

“瞎說。”

“那爲什麼你那樣關(guān)心他?”

“他是我弟弟。”

“真的?”

“還有,嗯……”她似乎在想問題。

“還有什麼……我記得你說你有一個心願,什麼呢?”

“啊,先不和你說,有時間……”

“你現(xiàn)在沒有時間嗎?”

“有的,可是不想談心願。我問你,你喜歡我嗎?”

“爲什麼問我這個問題?”

“因爲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做朋友。”

“我不喜歡你,就不會和你聊這麼久了。”

“這麼說你也喜歡我?”

“嗯。”

“說喜歡。”

“喜歡。”

“說全了,把意思說明白了。嗯,我教你,你就像我這樣說: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我感到好笑。

“我好喜歡,我好愛聽你說喜歡我。你知道嗎,剛纔我親了你一下,在嘴上……”

“在靈魂裡吧?”我本來是開玩笑的,可是把話說錯了,於是又補充說:“你做夢呢?”

“是,就是在靈魂裡,在睡夢裡。你瞭解我,真會說話。”

“你到底在哪裡呢?”我不想和她說那些無聊的話。

“不要這樣結(jié)束……可是,嗯,我在哪兒不重要,關(guān)鍵是,我好想見你一面。”

她這樣說,我放心了,知道自己沒有在她的監(jiān)視之中。

“我還以爲……這麼大熱的天,我們改天再聊吧。”

“可是你還沒有答應(yīng)我。”

“什麼?”

“我們見一面啊。”

“改天吧,我今天有事。”

“可以啊,但是,必須是你約我,好不好?”

“嗯。”

“可不要忘記啊。另外,我還有事和你說呢。”

“好吧。”我說,恰巧走到一個站點,一輛公交開過來,我匆忙掛了手機,攀上汽車。坐好之後,手機又收到一條短信息,打開看,還是甜雨的:說了夢話,因爲遇見一個夢中的人;說了真話,因爲愛是要大聲說出口的。相信緣分,所以更喜歡你。天註定的,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實在,愛死你了。

她到底對我說了“愛”,我感嘆一聲,沒有給她回短信。一會兒,又收到一條: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男子漢要說話算話啊。

孫佳成給我三天的假期,我忽然迫切的想要見一見林希兒,於是當天夜裡,我就乘坐一輛夜班的長途客車,千里迢迢去找林希兒。

前一段時間,在網(wǎng)上和她聊天,我又對她說我可以幫助她。她忽然對我說:你再不要說要借錢給我了,我不需要,真的。至少有十分鐘,我羞愧的無地自容,簡直有鑽到地板縫裡去的想法。我知道,她把我理解成愛說誑話,只會耍嘴皮子賣乖的那一類人了。也許真的是思念和關(guān)懷,也許就是自尊心作祟,我決定去看望她。是的,我們有過甜蜜的說話,也算得上好朋友了,可是分別這麼久,我竟然以抽不出時間爲理由一再推遲去看望她,去真正的走進她的生活,真正的去關(guān)心和幫助她,難怪她會膩煩我的說話。

汽車到站是在早上,下車之後我換乘當?shù)氐亩掏究蛙嚕肼废萝嚕也叫杏形謇锫罚谏桔暄e看見紅色的瓦房。今天的天氣陰沉,但我還是汗流浹背,,兩條腿痠酸的。我不知道,我這樣一個愛好運動的人走了幾裡山路,何至於這樣呢。

村口有棵老柳樹,樹下一塊灰色的大石頭,雨水的沖刷,石頭面很乾淨。我坐到上面。這裡地勢高於山村,只是一個小下坡,下面便是林希兒的家鄉(xiāng)——雙石口村了。村子裡新房子很少,多半是些老宅,灰色的長了黴苔的牆壁,屋脊上黑乎乎的瓦片兒。有些房子的院牆已經(jīng)毀壞,就看見雜草叢生的院子,顯然,這樣的房屋已經(jīng)沒有住戶了。放眼望去,村子裡的房屋高矮新舊不一,但是其佈局倒也錯落有致,間隔著一些筆直樹幹的綠樹,倒也給人一種詩意的享受,但是我的心卻沉悶著。村裡的街道很不規(guī)整,寬窄不一,有些重要的路口也難免被旁邊的住戶用幾塊磚頭隔出一小片菜地出來,裡邊種著辣椒、黃瓜和韭菜,也有栽花草的,也有栽果樹的。還有的街口卻堆著麥秸和柴草垛。這些都使我感到稀奇,但是爲林希兒著想,我愈發(fā)覺得這裡毫無生機,如果人上了年紀,完全可以選擇在這裡隱居,但是,她還是那麼年輕……一路上,我見到的只是開墾于山坡、高嶺之上田地,再有漫山遍野的野草和樹林,在這樣的地方,任你有通天的智慧,可是能夠創(chuàng)造出什麼呢,又能幹出什麼成績呢?我噓一口氣,向著山嶺下的村子走去。臨近村子的時候,一條黑色的叭兒狗對我迎過來,我很高興,預備和它呱嗒幾句,可是狗兒站到離我不遠的地方,並不搖尾巴,目光炯炯看著我,忽然就狂怒的吠叫起來,因爲用力,身體一抖一抖的。這倒是嚇了我一跳,我擦一把汗,想到兜裡有一塊麪包,掏出來丟過去。狗兒不叫喚了,上前嗅一下面包,叼起來小跑步進衚衕裡了。我繼續(xù)走路。臨近上午,街上空落落沒有人。

我溜溜達達走著,不知從什麼地方又跑出狗來。我不停下腳步,狗卻也不來吠我。好容易見到一位老太太,我上前詢問。聽說我找林希兒,老太太不著急給我答覆,卻嬉皮笑臉問我和林希兒什麼關(guān)係。我說我們是朋友啊。老太太笑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我見老太太的笑不懷好意,就問她怎麼啦?老太太說:“因爲你不說真話。”我說我們真的是好朋友。“唔,那麼,你幹嘛不打電話問問那妞子,讓她出來接你。”我說我要給林希兒一個驚喜。老太太看著我,搖搖頭:“驚喜?”我央求老太太趕快告訴我,心裡打算如果她再不說,我就走開。老太太說:“噥,前邊有棵柳樹的就是。”我往前看,沒有看見柳樹。“哪兒呢?”我問。“你一直往前走,看見一棵大柳樹的就是,也許,那兒還停著一輛小轎車呢……”老太太欲言又止,我就謝謝她,心急火燎地往前走。這條街中途有拐彎,彎過之後,遠遠地我就看見路右邊斜長著一棵樹幹很高,足足有一懷粗的老柳樹。柳樹枝繁葉茂,柳枝婆娑,柳葉碧綠,好不叫人喜歡。柳樹下有幾塊被碎磚頭墊起來的青石板,大約是坐著乘涼用的。我的心因爲過分激動,怦怦跳個不住。到此時,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關(guān)心(或者說想念、喜歡)林希兒。我知道自己來得有些晚,可是,這難道是不可彌補的?我朝那棵柳樹奔去。天上的灰雲(yún)彩褪去,露出強烈的陽光。我滿頭大汗,可是隻管跑起來。

柳樹旁邊是一棟有黴苔的矮院牆的房子,主房建設(shè)的也不高,彷彿印象當中的小小的土地廟——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不知道是在那本書上,還是電視上,我看見矮趴趴這樣一棟房子,我當時就叫它土地廟,這時候,這個詞語忽然就穿進我的腦海。房子大約是五間,一扇寬大的生了鏽的鐵門,門上一副略有褪色的紅對聯(lián),寫著:寶地生金,富貴滿堂;橫批:吉祥如意。門前打掃的很乾淨,有一小塊地面被硬化。我推開門,害怕有狗奔出來,就又關(guān)上門,靜待,沒有聲音,就又大膽地推開門。

院子東邊建有一個平房,農(nóng)村彷彿又稱之爲“耳房”。上耳房的臺階上依次放著幾盆花,有一盆蘭草,正盛開著粉紅的花朵,纖塵不染的花瓣在陽光下格外的好看。靠西邊牆腳下停著一輛外觀很舊的農(nóng)用三輪車,牆上釘著許多大鐵釘,掛著一些種田的比如我在書本上纔有所瞭解的鎬頭和鐵杴、鋤頭之類的工具。院子的地面沒有被硬化,可是很平整,打掃的也乾淨,不見一塊草刺,只在牆角的地方長著一些綠草。當中用石板鋪著一條踴路,我踩著這條踴路猶猶豫豫往家裡走著。我不知道林希兒在不在家,也不知道我的突然造訪算不算是冒昧。忽然,兩扇家門推開,林希兒穿著一件黃顏色的紗料吊帶衫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的驚訝顯然比我更甚,嘴巴張開好久沒有合攏。她的臉蛋兒有些黑乎乎,般配著土裡土氣的院落,可是她的眼睛還是那樣靈活。她的身材苗條,黑色頭髮被梳成一條辮子在脖子後邊晃。

“林希兒。”我叫她。

她見我之後的驚訝隨著我的叫喚平靜下去,但是還沒有回答我。我細心查看她臉上的表情,想要從中讀出我是否受歡迎的訊號。她顯然喜憂參半,很開心的笑之後馬上是一絲苦笑浮上來。她的內(nèi)心是激動地,但是表情卻萬分平靜。她站在門框裡,在我驚喜的眼裡彷彿一幅立體畫。我欣賞著,一時間也沒有話說。

“怎麼會是你呢?”她說。

“不歡迎嗎?”

“不,歡迎,可是,你爲什麼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呢?”

“我願意這樣。”

“嗯,你們城裡人是喜歡來這一套的。”

“什麼城裡人,你在笑話我?”

“不,快屋裡坐吧,今天的天氣可是夠熱的,你受得了嗎?”她走到院子里拉我進她的家。我知道她沒有討厭我的意思。

屋子裡雖然開著窗戶,可是比院子裡還要悶熱。她搬出風扇對我吹著,我沒有看見她的爸爸、媽媽。

“你的……”

“我爸爸出去乘涼了。”她說。“對了,你中午飯吃了嗎?”

“沒有。”知道要麻煩她,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也不願意捱餓充英雄。

“正好,我中午做的麪條,如果你吃得慣,我就不另外給你做飯了。”

“嗯,好吧,我就吃麪條。”

“你喝酒嗎?”

“不。”

“從來不喝,還是今天不喝。”

“如果從有無喝酒的習慣講,我可以算得上是從來不喝酒的。”

“真是難得。”她誇獎一句,自去竈間爲我熱麪條。我跟過去,看她動作嫺熟的爲我盛面。

“你喝酒嗎?”我問她。

“喝。”她毫不掩飾。

“習慣?”

“差不多。”

我有些詫異。

“怎麼,不相信?”她抿嘴一笑。

“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以前?時間在行走,人在長大,你幹嘛要我保持不變呢?”

“不是,可是,喝酒不算……”

“不算一個好習慣,對吧?”她似乎爲了掩飾什麼,不以爲然的搖搖頭,一副不服氣,或者說自暴自棄的無奈樣子。“假如人人都學你這樣想問題,這個社會就不會有酒的文化了。”她把一碗麪雙手端給我。我接住。

“嗯,給你做個菜?”

“不要麻煩了。”

“你千里之外來看我,我做個菜給你怎麼能算麻煩呢?”

“林子,”我照以前的叫法對她說:“你是不是不願意我來?”

“不,我喜歡你來。”

“可是,你,因爲我來晚了?”

“沒有啊,即使再半年,我也高興。”她很快地咬一下嘴脣。

“那麼,你就不要做菜了。”

“好吧。”她大眼睛看著我,點頭。

我們回到正房,她做到炕邊上,我就靠著一張棗紅色四方桌子吃麪條。

“我家裡有黃瓜,自己種的,給你涼拌一個?”

聽她這一說,我點點頭。她就去廚房。這一回我沒有跟過去,任她一個人在廚房裡來回忙碌。不一會兒,她端一盤大蒜拌黃瓜過來。黃瓜片切得很薄,足見她廚房的功夫是有一套的。我誇獎她幾句,她只是笑。勸我趕快吃飯。我就低頭吃麪,一邊去吃她拌的黃瓜。我又誇她飯菜做得好吃,她只是笑,卻不答話。吃完飯,她問我要不要再來一碗,我搖頭說肚子已經(jīng)快要撐破了。她給我一杯涼白開,自己把碗筷收拾去廚房。她回來的時候,我問她:“你媽媽呢?”

“我媽媽……她去我姥姥家了。”她臉色暗淡下來,“我媽媽,常住在我姥姥家。”

“爲什麼?”

“她的病復發(fā)了一次,就變得,生活幾乎不能自理。我姥姥身體還好,就把她接過去。”

“真的?”我嘆一口氣。

“姥姥也是可憐我。”

“你爸爸的身體還好?”

“他雖然不能勞動,但至少還能照顧自己。”

“你一直在家裡?”

“我現(xiàn)在在我們鎮(zhèn)上一家服裝廠做一名財務(wù)會計。”

“是嗎?”

“是啊。”

“那麼,你不用上班嗎?”

“我只是定期去爲他們做一些財務(wù)上的總結(jié)、申報,不用天天上班。”

“唔,你什麼時候?qū)W了會計?”

“我以前就學習過,這次回家,我又去我們縣的職業(yè)學校學習過一段時間,拿了一張文憑。”

“你真行。”

“行什麼,那證件就是花錢買來的。”

“不,我還是很佩服你。在我的想象裡,你的生活不會這樣充實。說實在的,如果是我,也許,我會逃跑……”

“如果真的是你,我相信你會比我做的好,真的。”

“你在……”我看出她並非再開玩笑,就沒有客氣。“平時忙些什麼?”

“種田。”

“你一個人,行嗎?”

“我爸爸可以給我一些幫助,還有我叔叔他們。還有我弟弟,每個星期天他都回家?guī)臀摇!?

“你真了不起。”

“不要這樣誇獎我。我早說了,不是我能幹,是環(huán)境要我這樣幹。也許……當然,可能你並不瞭解。”

“你想說什麼呢?”

“你怎麼過來的,打出租?”

“沒有,我坐公交,然後步行過來。”

“真有你的。”她笑一笑,“村裡問路的時候,沒有人和你說……”

我想起那個老太太不削的笑,不禁一愣。林希兒看見了,輕輕哼一聲,嘴角抖動一下,顯得深沉而冷肅。

“我是我,他們願意怎樣說都可以,我只知道我並沒有像他們說的那樣去做。我問心無愧,怕什麼?”

“你到底要對我說什麼啊?”

“他們沒有對你繞嘴?”

“沒有。”

“不會吧?”

“真的沒有。”

“那是你碰見好人了。我呢……”她頓一下,臉蛋兒又嚴肅起來:“我在外面做過導遊小姐,這你是知道的。”我點頭,“這也就成爲那些人懷疑的根本。後來,我去鎮(zhèn)服裝廠做了一名會計,每個月只是幾天班,但是卻有幾百塊的工資,他們又懷疑了。工作關(guān)係接觸了鎮(zhèn)上一些領(lǐng)導,他們喜歡我的能說會道,自然,也包括我的相貌。他們有應(yīng)酬的時候喜歡僱用我……”我的心猛然震粟一下。“你也感到驚奇,對吧?”林希兒問我。我搖搖頭:“只要自己喜歡……”“我不喜歡,但是我只得去做。首先,那些領(lǐng)導不好得罪,他們會干涉到我的工作,使我輕易失去這樣一份很適合我這樣的人去做的工作;然後是,這是我的另外一份收入,我想要賺錢,我這樣做就能賺到錢。”“可是,你這樣做心裡不是會很彆扭嗎?”

“我可以說服自己。自然,名聲丟掉了。”她輕輕嘆息:“人要博得一個好名聲不容易。”

“好名聲有什麼用?”我插話說。

“你這句話就說錯了。比如說,你願意去喜歡一個名聲不好的女孩子嘛?”我忽然想起甜雨,一個愣神,心裡想:怎麼女孩子都願意提問這樣奇怪的問題。

“你也不願意,對吧?”林希兒說道:“也許你會不承認,那麼我只能說其實你還不明白一個人的名聲會對他的前途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但是這件事其實很好理解,比如工商業(yè),大家都喜歡高信譽度;比如交朋友,大家都喜歡誠實守信的人。假如你有污點,人們一旦探聽到你的這個污點,就會對你有防備,如果可以,就會避開你。”

“嗯,你說的對,可是,你有什麼污點呢?”

“我的污點就是漂亮,而且,陪吃陪喝就把錢賺到手了。”

“你……”

“這是事實。在我們村,說我好的沒有幾個人。你也看見了,我的爸爸,都不願意和我呆在一起,他常常出門,哪怕就是這樣一個需要午睡的中午,他都要出去。”

“他們都說你什麼?”問完話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急忙改變話題:“你爸爸怎麼能不相信你呢?”

“三人成虎,這是一個道理。我中了這個道理的埋伏,自然就要有所損失。不過,我不在乎,你看,你不是來看我了。”

“我不會像伯父那樣,竟然會懷疑自己的女兒。”我說道:“再說,這都有什麼?好人不怕影子斜……”

“是‘身正不怕影子歪’。”林希兒就笑,“不過,你挺夠意思的。”

“今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幾乎沒有。我呢,就是這樣過一天算一天了。”

“你怎麼能這樣呢?”

“嗯,”她眨眼睛看我,“你說我現(xiàn)在的處境,還能有什麼打算呢?雖然我爸爸討厭我,可是他卻不能離開我。還有我的媽媽,還有我弟弟,我可以扔下他們不管嗎?我不能扔下他們,那麼我可以打算什麼呢?”

“至少……“

“你是說以後,就是很遙遠的將來?”

我無可奈何地點頭。說實話,我被她問住了,簡直沒有辦法給她。她說“很遙遠的將來”這句話,其實是自問自答,我的心裡,實在沒有話安慰她,給她鼓勵和希望。

“將來,我在我們當?shù)厥遣恍辛恕H绻泻檬拢矔辉S多閒言碎語敲碎了。我是要遠走高飛的,去到一個他們的閒言飄不到的地方。我會在那裡開始新的生活……但是眼前,我就只好這樣了。”

“你這就是一種變相的墮落。”我忽然有話說了。“你不要被那些閒話嚇到,我想,你應(yīng)該振作起來,大大方方去走自己的路。”

“我會的。”她說,我知道自己的話沒有打動她。我想,我應(yīng)該爲她想出一個好的辦法出來。

“你還在給人打工?”她忽然問我。我點頭。

“做什麼工作?”

“我?”我的詳細工作一直沒有跟她說,我猶豫一下。

“你不要瞞我。你這人很會撒謊。”

“我怎麼會撒謊?”

“你的家庭條件很好,第一次見到你,我一看你油頭粉面的樣子,我就知道其實你是一個衣食無憂的花花公子。至於你爲什麼要去深圳做一名普通工人,我不知道原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你是受了什麼刺激,或者只是爲了賭氣。這叫‘怒髮衝冠’了。”

“嗯,你真的很聰明,怪不得短期內(nèi)你就會拿到一張會計證。”我說道:“不錯,我的確衣食無憂,但我不是一個花花公子。我的家庭條件一般,目前爲止我還是一名打工族,只不過……”

她微笑著看我。

“自然,我是進入辦公室了,我不在生產(chǎn)一線……”

“由體力勞動轉(zhuǎn)爲腦力勞動了?”她說。我點頭。

“你知道嗎?”她忽然哈哈笑起來。笑過之後,她看著我說:“我曾經(jīng)很想,嗯,勾引你呢。”她又笑,“我曾經(jīng)想錢想瘋了,就是我媽媽第一次生病住院的時候。啊,那時候,我就想到出賣自己的身體,可惜,過於倉促,沒有賣出去。”

“你這樣年輕貌美,還怕不是搶手貨。”進她的家之後,我跟她開了第一個玩笑。

“當時你怎麼不上鉤?”

“我現(xiàn)在上鉤好不好?”

“去,我現(xiàn)在並不叫自己做魚餌,我也用不著人來上鉤。”

“可是,我做魚餌好不好?”

“你做魚餌,我卻不做那條饞魚。”

“嗯,好吧,看來我是沒戲了。”我站起來,走過去拿我的旅行包。

“你幹什麼,要走嗎?”她變了臉色。

“是啊,我走吧。”我接她的話說。她就一臉的失望和不安,到底不能忍住,竟然眼角噙了淚花。

“你再呆一會兒吧,反正,走也不急著這一時。”她說。

“你願意我留下?”

“不,我只是,我很孤單,願意和你說話。”我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啊,我不走,我騙你呢。我有三天假期,我都用來陪你吧?”

“真的?”

“嗯。”我打開揹包,把帶來的禮物拿給她。我給他的爸爸一雙皮涼鞋,一包茶葉,她的媽媽一隻防曬太陽帽,一件翠綠色真絲坎肩;給她一件白底藍花的夏天旗袍,還有一組化妝品,一隻數(shù)碼相機。送她相機是我在網(wǎng)上跟她聊天的時候想到的,那時候我要她把家鄉(xiāng)的美景放到網(wǎng)上給我看,她說她沒有相機。那時候我就覺得我應(yīng)該送一隻相機給她,考慮到彼此的情誼,我怕她難爲情,沒有買那種高檔次的。我還有送她一件小飾物的想法,想來想去,感覺送純金的項鍊或者戒指在道理上說不過去,送鍍金的又顯虛僞,於是就沒有去購置。我在相機內(nèi)蓋的一角請手藝人刻了我的名字,還有“珍重”兩個字,還有日期。但是不細心的話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她很高興我送她禮物,但是臉上又分明寫著不安。

“你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我怎麼好接受呢?”

“不要緊,以後你富貴了。再送我。”

“啊,你大概知道我不會富貴了,所以才這樣說。”

“不是的,恰恰相反,我這是一種投資呢,我知道你會富貴,所以才這樣做呢。”

“那麼說,你是很勢力嘍?”

“嗯,反正我是見錢眼開了。”

我們兩個這樣說笑著。到半下午的時候,她的爸爸還沒有回家,我提出先去看望她的媽媽。林希兒想一下,說路途太遠,不如等明天吧。我答應(yīng)。她說:“帶你去看一下我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吧?”我說好啊。我們就出了門。出門之後,她又返回去。我在街門口等她,不一會兒,看見她拿一把花傘出來,她的衣服也換成一件比較本分的天藍色棉料短袖衫。她把花傘遞給我。我說用不著,她說那麼你替我拿著。我就把花傘接過去。

街上遇見不少人,在村外的田野裡,也有勞作的村民。他們很少有和林希兒打招呼的,但是林希兒和他們打招呼。他們看我的眼神非同一般。我知道,他們在研究我和林希兒的關(guān)係呢。

正是雨季到來的季節(jié),田野裡草木蔥榮,一派生機。有些沒有路的地方,我們只好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茂密的草叢裡。林希兒提醒我小心蛇,這使我萬分緊張,眼睛好好看著草叢,害怕真的遇見或者踩到蛇。遠近有知了沒玩沒了的叫聲。林希兒說這纔剛剛進入汛期,所以知了還不多,不然,晚上可以去照知了,她說她小時候常常跟著爸爸去照知了,回來用油烹知了,很好吃呢。我說我纔不要吃。她笑說我膽子小。我看她也是很小心走路的樣子,就大喊一聲:“啊,蛇!”她一下子定在原地,失聲問:“哪兒呢?”臉上都變了色,煞白煞白的。我笑說蛇跑了。她就知道我在嚇她,說我果然滑頭。

我們走到一條小河旁,清清的河水涓涓流淌。不高的堤壩兩側(cè)長著高高的榆樹。選一個乾淨的有陰涼的地方,林希兒約我各自做到一塊石板上。“休息一下吧?”我說好啊。看著小河,我問:“河裡沒有魚嗎?”“有啊。”她說:“我和我弟弟來捉過呢,不過,都是些小魚,要大的,得去下河的水庫裡。那裡邊的魚老大老大了,聽說有人在裡邊釣到十幾斤的大魚呢。”“真的?”“真的,我爸爸說的,我弟弟還說他親眼見過呢。”

“我們郊區(qū)也有一個供人垂釣的水塘,可是就沒有聽說釣到那麼大的魚。我們小區(qū)有一個老頭,他是個退休幹部,單位里老組織他們?nèi)ズa灹耍墒且矝]有聽見他有什麼大收穫。”

“喔,一定是你們城市裡的人太貪婪,魚都被你們掉空了。”

我們兩個笑。我仰臉向上,透過樹枝的間隙看著藍天,陽光在枝葉間閃爍,晃晃的如同金子的光芒。這裡的空氣根外新鮮,雖然陽光還是那麼強烈。河對岸是一座高山,我們的正對面是一條山坳,那裡邊高樹密佈,地面上灌木和雜草叢生,從這裡看,陰暗陰暗的,我想原始森林也不過如此一番景色吧。

“嘿,對面山上,一定有蛇吧?”

“大概吧,但是我沒有見到。”

“你很少爬山,對吧?”

“嗯。”

“如果忽略交通,你們這裡,真是一個好地方。”

“真的?”

“哈,”她笑起來:“不如你回家商量你的爸媽,我們換一下,你做我爸爸媽媽的兒子,我去做你爸爸媽媽的女兒,怎麼樣?”

我知道她其實很嚮往城市生活,這使我越發(fā)覺到她的難處,我彷彿看見一隻被關(guān)在籠裡的百靈鳥,或者一隻杜鵑,鳥兒叫到吐血,可是籠子的小門始終關(guān)得嚴實。我默默看著她。

“你怎麼啦?”她問。

“嗯,其實,何必那麼麻煩,不如,你就做我的妻子吧?這樣子我們兩家人就成了一家人。

她低下頭,輕輕嘆一口氣。

“你知道那不會是真的,所以才這樣說。”

“我知道,你根本看不上我。”我說。

她擡頭瞪大眼睛看我。

“你這樣想?”

我點頭。

“好吧,你願意這樣想,就這樣想吧。反正,我是無所謂的。”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就長久地看她。一片陽光灑在她的臉蛋上,晃著,我想,那是金子的閃光。

回到家裡,她的爸爸還沒有回來。

“他一定是去看人家打撲克了。”

“晚上,我,要去住旅館嗎?”我關(guān)心起我的住宿。

“這麼多間房,你怕會睡在院子裡?”她笑道。“只要你不怕閒言碎語……自然,他們傷害不了你。”

我看著她青春的臉龐,眼前又出現(xiàn)一隻被關(guān)在籠子裡的百靈,或者杜鵑……

說著話,林希兒的爸爸回來。他的個子不高,瘦瘦的,可是臉色還好。我問了“伯父好”,他有些發(fā)愣,林希兒把我介紹成她在深圳時候的同事,他就高興起來。說不幾句話,他拿一個籃子出門去。我覺得他的動作有些反常,林希兒卻笑道:“他大概是去菜園裡摘菜了。嗯,他很喜歡你呢。”我說怎麼看得出來。林希兒說:“我就是看得出來,沒有理由。也許,好人的‘好’真的寫在臉上,叫人一看就心踏實。”我說你看我是個好人?她笑笑:“反正我爸爸把你當成好人啦。”

有半個小時,林希兒的爸爸推開街門回來,果然是一籃子的蔬菜,有金黃的黃瓜,鮮綠的蕓豆,還有綠油油的辣椒和一把韭菜,在籃子底下,竟然還藏著一個大西瓜。我提一提那隻籃子,說伯父你怎麼拿得回來,不累嗎?他說還行。

“招弟,包餃子給你的朋友吃吧?”爸爸對女兒說。他說話的聲音很細很低,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身體不好,真的要爲他如此的溫文爾雅而納罕了。

“你以爲餃子好吃,可是你知道他願不願意吃餃子呢?”林希兒問爸爸。

“我急忙表示願意,並且自告奮勇願意幫助切菜和麪。

“小夥子,你只管坐著,她一個人忙碌就好。”林希兒的爸爸說。“對了,你不抽菸嗎?”他忽然問我。

我不吸菸,隨身就沒有帶著菸捲。被這位家長一問,我急忙說:“伯父,我不抽菸,你……”

“我也不抽菸。好啊,不抽菸好。我呢,是生病以後纔不抽菸的。”他小聲咳嗽一聲,“我們切西瓜吃吧,這大熱天的,真是叫人受不了。”他走過去拿菜刀,我急忙代勞。他走到林希兒那裡,和林希兒低聲說了幾句話,林希兒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我以爲他們在笑話我,覺得有些尷尬,可是回憶一下,自己剛纔的動作並沒有什麼出笑話的地方。

“剛纔你笑什麼?”切完西瓜,我過去悄悄問林希兒。她又忍不住笑,探過頭看一眼坐在那間房裡的她的爸爸,低聲對我說:“爸爸告訴我,我家菜地裡種的西瓜還不熟,他偷著摘了鄰居家的一個西瓜。“

“唔,你爸爸是偷西瓜賊啊?”

“有什麼辦法,你是貴賓,街上又沒有賣西瓜的,你總不能讓他騎著自行車出去幾里路到鎮(zhèn)上爲你買一個西瓜吧?”林希兒白我一眼,“真不知道怎麼搞的,他有這樣喜歡你。”說完話,林希兒低下頭切菜。我心裡高興,就過去陪那一位吃西瓜。林希兒忙著切菜,可是也過來吃西瓜。他們都很開心的樣子。我偷著問林希兒:“你爸爸爲什麼叫你招弟?”“你聽錯了吧?”“沒有啊。”“他說的是方言,你不懂得。”“去,我以後也叫你招弟。”“你敢。”“我叫了。”“可是我沒有答應(yīng),你叫了等於白叫。”“哼,我心裡高興,就不算白叫。”“那你天天喊著‘招弟’取樂吧,我還不信你不煩。”“不煩,不煩,就怕你煩。”我已經(jīng)猜到,“招弟”就是林希兒的小名。

林希兒在廚房包餃子,我陪她的爸爸說話。她的爸爸泡了茶水給我喝。喝著茶水,我問起他的身體。真是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他果然一身毛病,最嚴重的是心臟病,嚴重的時候一氣走不上一百米的路。我說你爲什麼不去手術(shù)治療一下呢?他說鄰村有一個婦女,和他一樣一樣的病,動了手術(shù),身體反而更不好了。我說那個婦女可能還有別的疾病,而且體質(zhì)不一定比得上你,所以手術(shù)結(jié)果不能一概而論。他搖搖頭,吐口氣說:“表面上看我是好好地,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廢人了。我之所以還活著,不是怎麼戀著這條命,只是希冀著兩個孩子的將來,總要等到他們一個結(jié)了婚,一個大學畢了業(yè),到那時,我是不會再拖累他們的。”

“大叔,你怎麼能這樣想呢?”我著急說:“你牽掛他們,可是你知道嗎。你好好活著對他們也是一種支持。他們也牽掛你呢。”

“書上都說‘長痛不如短痛’,我呢,明白這個道理,我去了,他們會傷心一陣子的,但是這一陣子過去,他們會很好過的。人嘛,一輩一輩,也就是這麼回事。我知道,好歹……,唉,他們的命苦啊。”

“叔,你要相信現(xiàn)代醫(yī)學,你要對自己有信心。生病了就要接受治療,你思想這樣消極,難免不產(chǎn)生悲觀心理,你這樣子,會讓你的兒女格外難受的。”

我的話對他產(chǎn)生一些影響,他瞪眼看我,但是馬上又搖頭,低下頭去。

我看一眼這個家庭,很乾淨,乾淨到空曠,若不是林希兒在牆上、空中懸掛了許多的小飾品,這個家庭簡直就可以用“四壁空空”來形容。

“叔,你這套傢俱很好看啊。”我指著那僅有的一組衣櫃說。

“幾十年的東西,做古董還差不多。”林希兒的爸爸擡頭看那組油漆斑駁的金黃顏色的衣櫃,嘆氣說:“那是招弟的爺爺奶奶留下的,輪到我們,幾乎就沒有買什麼家當。我不知道,將來我可以留一點什麼東西給他們。”

“你好好活著就是對他們最大的鼓勵和支持。伯父,我還是建議你去醫(yī)院對自己的身體好好檢查一下,勢必要手術(shù),那麼你就接受手術(shù)治療。現(xiàn)代的醫(yī)學那樣發(fā)達,一整顆心臟都可以更換,何況治病療傷呢。”

“好,我聽你的。”他笑著對我說。我看出來,他不過在敷衍我,也許被我嘮叨的不耐煩,他才這樣表態(tài)。

“伯父,你們是不是發(fā)愁醫(yī)療費啊?”我說。

“啊,不是,不是,我這病就沒法治。你知道嗎,我爲治病花了有幾萬塊,或者就是十萬塊吧。”他放低了聲音說話,很低,幾乎自言自語,我不得不努力去聽,成語說“洗耳恭聽”,還有人簡單說“豎起耳朵聽”,我差不多就是做到這樣了。他說話的聲音越低,我越認爲這些話重要,就越用心去聽。“我的命值那麼多錢?不值,真的不值。我很後悔,因爲我,害得他們的媽媽也病倒了。如果我早一步走,他們怎麼會這樣子呢?你也看到了,爲了我,招弟的工作也丟了,她的弟弟都差點輟學。唉,我是一個不稱職的丈夫,不稱職的爸爸,不稱職,不稱職啊。可是,我真的不捨得他們,我該怎麼辦呢?”

看著這個低頭搖頭的男人,我忽然沒有話說了。我們默默坐著,聽林希兒在廚房裡包餃子的聲音。

“已經(jīng)欠下很多的債……我不知道,我還要害他們多久……”男人咕嚕說。“爲了還債,招弟她,走了……我,唉,你們是好朋友,你要勸勸她。”

“伯父,你誤解你的女兒了。”

“什麼誤解,要是我,就是窮死,也不會……唉,這種辱沒門第的事,是幾輩子做牛做馬也贖不會來的。要有報應(yīng)的,啊,可怎麼好呢?”

我忽然想起林希兒和我說的“名聲”的事,她和她爸爸的觀點很有些想象。

“叔,你女兒很棒,她沒有做對不起你們的事,她也沒有做什麼丟臉的事。我可以和你們保證。我和她一直保持聯(lián)繫,她有話老愛跟我說,她早告訴我了,她只是賠那些領(lǐng)導喝酒吃飯罷了。這在城市裡叫‘公關(guān)’,是一門正當職業(yè),而且工資很高,因爲,這工作不是誰想幹就能幹的,不但要相貌好,關(guān)鍵要腦子靈活,會……”

“會哄人開心,對不?”

“叔,這一點我就要說你不對了。你們是老腦筋,還在想著女孩子在男孩面前要害羞的說不出話纔好,哎呀,叔,這都是什麼年代了。有時間你讓你女兒帶你到城市裡走一走,看一看,我敢說,你的思想馬上就變了。”

“變?”林希兒的爸爸冷笑一聲,“你不要勸我,我看得出來,你們……”他搖搖頭,“唉,這個世界是怎麼了,男人、女人都要瘋了。”

我被他說的語塞,一下子愣在那裡。好久,我纔回過神來。

“叔,你說我也不是一個好人?”

“不,你還是好的。”

“我也有一個姐姐,你相信她嗎?”我想一下,把手機上存著的謝婉婷的照片翻出來給他看。他仔細看一下,“你姐姐也是個好女孩。”他說。

“我姐姐參加工作兩年了,她就是一家工廠的攻關(guān)組的組長。她會喝酒,愛打扮,可是,正如你說的,她是一個好女孩。她孝順,對我媽媽百依百順……”

“招弟也是一個孝順的孩子。”

“所以,叔,你千萬不要聽一些人的閒話……”

“不,那不是閒話,那不是胡謅的。”

“那麼我是胡謅的?”看他猶豫,我趁熱打鐵說:“叔,我和你女兒是好朋友,你難道寧肯信別人卻不願意信自己人的話?你這不是不認親疏嗎?”我對自己說:你算人家的什麼親戚,還敢說人家“不認親疏”。可是我就是說了,他也沒有反駁。“叔,她是你女兒啊,她的性格不像你就會像伯母,你說她能壞到哪裡去?她要真是貪圖享樂……”他對我擺擺手。

“小夥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其實,今天有些話我不該跟你說,既然說開了,我也不怕你笑話,我知道,她孝順,她就是爲了給我和她媽媽攢錢治病才這樣的。可是,我寧可她不賺這份骯髒錢,我寧可去死……”

“爸,你這樣想,你知道我媽媽是怎樣想的嗎?”不知什麼時候,林希兒站到房門口那兒。我扭頭看她,只見她繃著一張圓臉,用一雙杏仁眼狠力瞅著爸爸。

“你媽媽,你媽媽怎樣想?你難道不知道她是爲什麼去了你姥姥家嗎?”

“她是怕你煩……”林希兒眼睛裡含了淚水。

“怕我煩?我什麼時候煩過你媽媽?”

“你從來就煩她,你躺在醫(yī)院裡,我媽媽爲你忙前跑後,你還來訓斥……”

“呵,幸虧那不是你,要是你,你會反過來訓斥我?”林希兒的爸爸拿手拍一下炕邊,站到地下,可是說話的聲音並不高,但是明顯的嚴肅起來:“你媽媽不來挑剔我,你倒來挑剔。我早跟你說了,你不願意呆在家裡,你完全可以遠走高飛,沒有人會攔著你。”

“我出去,我弟弟怎麼辦?你能夠要他好好讀書,你能夠爲他籌措學費……”

“你走,你走,你看看你走了你弟弟會不會好好讀書?他是不是會因爲拿不起學費半路輟學。我早說了,我既然能生下你們,我就能養(yǎng)活你們。”

林希兒拿手擦眼睛,沒有回答爸爸的話,只是把一張圓臉繃得好一個氣憤樣子。

“叔,你何必氣她呢。”我看不慣林希兒的爸爸,就勸道。

“她不氣我纔好。”他坐到炕上。

林希兒轉(zhuǎn)身回到廚房,廚房裡又響起單調(diào)的搟麪杖搟餃子皮的聲音,咕嚕咕嚕的,似乎一種哭泣,一種別樣的傾訴。坐在炕邊上的那個男人輕輕嘆一口氣。

剛纔還洋溢著開心快樂的家一下子變得沉悶。我大氣不出一聲,一臉的汗水,直到啪嗒啪嗒往下滴。屋子裡沒有開風扇,原因是林希兒的爸爸不能吹風扇。

“叔,都是我不好。”我打破沉悶說,同時揮手擦一把汗。

“不關(guān)你的事。”他的聲音細到?jīng)]有。“我們父女,吵架是常事。”

“可是,你們,我看你們其實很要好啊。”

“那是自然,我們,始終沒有深仇大恨。都是一些小矛盾,小矛盾。”他眼睛直勾勾看著地下一雙黃色的涼拖鞋。

“叔,你們和解吧?”

“和解?”他擡頭看我,“我們已經(jīng)和解了。吵架,就是走向和解的先鋒官。”他微微一笑,又低頭去看涼拖鞋:“這是她媽媽的,多久,我沒有看見她。她去看,從來就不告訴我,好像,我會不讓她去看似的。我是那種人嗎?我……”他忽然停下說話。

我深刻體會到這個家庭的難處。

“叔,你們之間是有些小矛盾,我想,你們不需要和解……”他擡頭看我,眼神裡滿是驚詫和疑問。“因爲你們從來就沒有惱過。你們都在爲對方著想,都在付出,缺少的,是一份理解。我想,你們只要能看到對方的好,能理解對方的一片苦心,我想,你們是不需要和解的。”我好不容易把話說完。說話的過程,我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的話是什麼意思。倉促之間,我的說話詞不達意是常事。

“你說的對,她的心是好的,我只要想到這一點,就不應(yīng)該……我不是一個好父親,我的心很壞,也不是一個好丈夫。”他搖頭嘆息。“我,才該遭到報應(yīng),報,應(yīng)……”他說話聲音更低,似乎力氣在剛纔的激憤裡已然耗盡。

無意間,我看見他拄在炕上的手臂有些發(fā)抖,抖得厲害,那件灰色的闊袖短袖衫的袖筒都抖起來。我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的心臟病發(fā)作了,急忙過去叫林希兒。林希兒過來,叫喚一聲“爸”。她的爸爸扭頭看她,臉上掛著笑,可是臉色發(fā)黃,掛著豆大的汗珠。汗珠子滴下來,似乎下雨。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女兒,一往情深的樣子,漸漸地,我又把那表情理解爲癡呆。我忽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不好……”林希兒去開抽屜拿藥,我急忙倒水。給她的爸爸喂下藥,林希兒看著他的爸爸。“爸爸,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爸爸,都是我不好,不該氣你……爸爸……”她拽起她爸爸的一隻手,似乎要把脈,但是很快又放下。“你在這兒守著,我去叫出租。”我剛想問這村裡哪兒有出租呢,她已經(jīng)跑出去。我守著林希兒的爸爸,屋子裡很靜,聽得見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尤其漫長,長到幾乎要停在那裡、。我忽然想到他的死,擔心到害怕,繼而恐懼。我的心砰砰挑個不住,不自覺叫喚起來:“叔,叔,你怎麼啦?”他看我,腦袋微微哆嗦著,好容易,吐出一句話:“不要緊……”

“叔,你哪裡不舒服?你告訴我?”想象當中,我應(yīng)該和病人保持談話,這樣他不會輕易休克過去。我後悔自己一點兒醫(yī)學知識也不懂,不然,在這樣關(guān)鍵時候,我怎麼會這樣束手無策,簡直毫無用處。“叔,招弟去找車了,我們?nèi)メt(yī)院,好吧?”我和他說話。他臉上掛著笑,可是臉色變得死灰一般。我嚇得說不出話,口齒打顫。“不用去醫(yī)院,沒用……”他忽然說話。我們之間,彷彿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我的聲音他不能立刻聽見,他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裡,也變了聲調(diào),幽幽的,似乎來自想象之中,卻不是他的嘴巴。

“叔,你堅持住,招弟愛你呢,她老愛說你的身體……叔,她找車去了,一會就回來了。”我說,心情漸漸平靜。看他臉上顏色也好起來。

足足有十五分鐘,——好漫長的一段時間——林希兒跑步進來,一頭的汗水。隨她進來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不用介紹,我已經(jīng)知道,那個老的是本村的大夫,年輕的是出租車司機。大夫爲林希兒的爸爸量了血壓,又號脈,翻了翻眼皮,一邊問林希兒許多話。林希兒的說話已經(jīng)帶了哭聲。好在大夫說:“不要緊,不過,還是送醫(yī)院看一下吧。你爸爸的身體,實在是……唉。”我們就把病人攙起來,他已經(jīng)能夠自己走路了。但我們還是攙著他,走去街上一輛麪包車上。上車的時候,病人說:“又要去醫(yī)院,我不去,我不去,我沒有什麼。”聽見他反抗的說話,林希兒臉上有了精神,淚水和眼淚匯合在一起,但是已經(jīng)掛了笑容。

在車上,司機問林希兒要不要告訴她的大伯一聲。林希兒說不必。麪包車就開出村子,一路向鎮(zhèn)醫(yī)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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