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枇杷
聽雪樓主蕭憶情攜夫人舒靖容回樓時,正是洛陽花事最盛之時。滿街滿院奼紫嫣紅,滿地落紅,花招袖帶,柳拂香風,然那人中龍鳳並肩共騎的英姿,風采絕世,硬是將國色天香的牡丹花事壓制住了。
聽雪樓萬千弟子跪地臣服,正殿上,白衣樓主英姿勃發,身旁輕紗遮面之人,似乎一切的輝煌都與她無關,在其心裡,腳下的一切終究敵不過頭上的那一支碧玉簪。
一切風波平息,時間緩緩流逝著,春華秋實,轉眼已近深秋。
不知何時,舒靖容悄悄離了樓,聽聞是去江南替樓主辦一件私事。一轉眼,也走了個把月了。
這一日,白樓議事廳,弟子躬身稟報。
“啓稟樓主,靖姑娘回來了。”
正在議事的聽雪樓主驀地停了話頭,站起身來。他什麼都沒有說,但是在座的四位護法還是感到了屋中的氣氛陡然變得歡悅——結縭多年,即使爲人寡言深沉,蕭樓主對靖姑娘的眷戀,大家也已經心知肚明。
“舒靖容見過樓主。”跟在那弟子之後,緋衣女子乾淨利落的行了禮。
“阿靖,”聽雪樓主虛扶一下,女子便也起了身:“這次江南之行如何?”
“那位唐邇果然是少年英才,”微微一頓,繼續說道:“在血薇劍下也能走過百招。”
“你和他動手了?”聽雪樓主面色陡沉。
“怎麼,你信不過血薇?還是怕我給聽雪樓丟了面子?”緋衣女子分毫不讓,冷冷的頂回來——這次出行辦事,她穿了緋衣,想來血魔之女是有十足把握的。
“唐邇其人身世來歷皆不明瞭,我本是讓你去查明的,誰讓你貿然然的和他動手!萬一有個閃失……”蕭憶情話音一斷,猛地住了話頭。
屋中一時寂靜。
坐在下首的幾位護法互相打了個眼色,無奈的笑笑。自從靖姑娘走後,樓書惦念如絲,誰想剛一見面,居然又頂了起來。
尷尬之時,碧落一身青衣,灑灑落落的一站,打破了屋中的凝重氣氛:“既然靖姑娘回來了,自以此事爲先。屬下們先行告退。”他一說完,也不等蕭憶情允許,就帶著幾位護法一同退下了。
緋衣女子看了看上位者猶自不愉的臉色,也不理他,自顧自的開口道:“這次江南之行,倒是另外遇見了一位故人。”
“故人?”提及正事,白衣樓主不好再糾纏剛纔的事情,便也順勢接下了話茬。
“先說這個唐邇,乃唐門原主唐錚的侄子。江湖傳聞其父早逝,自小就頗受唐錚的壓制。後來唐錚死在南楚手下,唐門動亂,他便趁機逃了出來,從此流落江湖。三四年前始出江湖,如今年輕少俠中,已然是最出類拔萃的人才了。”緋衣女子神色淡定,漫漫而談。
聽雪樓主含著玩味的笑容接口:“傳說這個年輕人不唯武功才智都是首選,更兼性情跳脫滑稽,是個有趣的人,只是他從無和聽雪樓瓜葛糾纏,也無報仇之舉,看上去彷彿偶然,我卻覺得是他有意規避。”
“恐怕你是對的。”舒靖容眉眼間神色複雜:“或許是因爲他身邊的一個頗爲神秘的女子,傳說是極擅醫術……”
“醫術?”聽雪樓主不自覺的蹙了眉,他知道阿靖想起了誰,那個面容散淡的女子,慧心仁術,他們都未曾稍忘。
緋衣女子微微咬牙,終於輕輕說出一句話來:“那個女子,亦是我說的故人,是明煙。”
“石明煙?!”向來冷定如聽雪樓主,此時面上也忍不住幾分驚喜之色,石明煙自離開聽雪樓後便音信全無,因爲顧忌著舒靖容的關係,蕭憶情也沒有追查她的行蹤。誰承想十年後,她會再次出現,而且和唐邇走到了一起。
天下事,怎是一個緣字了得。
蕭憶情的聲音也有點嘆息:“一別十年,那孩子現在也該長大了吧?”
“是,”緋衣女子的面上有依稀的欣慰:“這次一見,冰雪形容,放曠姿態,竟讓我一時間辨認不出。”
聽雪樓主深沉的目光審視著面前端麗的女子,緩緩開口:“阿靖,你到底爲什麼和唐邇動手?我要你的實言。”
舒靖容看了面前人一眼,並不在意被他等閒看破,反而微微一暖:相識相知這麼多年,他與她畢竟已經肝膽相照。
緋衣女子目光有點飄忽:“明煙自小冷漠堅韌得很,如今開朗了許多。她對唐邇很有些不同,而唐邇其人,我卻總有些不放心。”
“所以你好好的試了他一回?”聽雪樓主理所當然的把話接下來,明瞭了她貿然涉險的緣故。
緋衣女子緩緩點頭,恍然露出輕淡卻溫柔的笑意:“他看出我與明煙有舊,因此手下很留了分寸。被我咄咄相逼很久,他卻始終收斂著不肯下重手。這年輕人雖然性子跳脫,心思卻縝密溫厚。”
“你的心情甚好。”看著面前微笑的妻子,蕭憶情的眼神也溫存下來。
舒靖容沒有說什麼,當年她視石明煙如妹,卻清楚的知道,因爲她的罪孽,毀了那孩子的一生。如今這孩子能放下了過去,又得了個人真心相待,她的欣慰之情可想而知。
白衣樓主走下書案,風姿卓絕,輕輕附上了緋衣女子的手,半晌終於開了口:“阿靖,江湖艱險,這些年我們揮劍流血,征戰不止,將生死置之度外,你,覺得辛苦麼?”
緋衣女子驚訝擡頭,他是江湖霸主,心思冷定,謀劃無情,何嘗說過這樣的話。
莫非他竟有了厭倦的心思?然而轉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一次自己與石明煙劈面相逢,又和唐邇動了手,他……他竟是擔心了……
緋衣女子秋水般的眸子微微一閃,真真切切的露出一個笑容,彷彿薔薇初綻:“你……不要擔心。我知道你的心。”她岔開他的憂懷:“說起來,這次去江南,我倒是給你帶了點東西回來。”
蕭憶情有些意外,卻見那緋衣女子轉身取來一隻竹籃,上面附著青碧竹葉,卻不知道底下藏著些什麼。聽雪樓主伸手接過,撥開一看,竟是黃澄澄、圓潤潤一籃枇杷果。
不去看怔怔的聽雪樓主,舒靖容拈起一枚,慢慢剝開果皮,低頭輕語:“你的舊病雖是好了,肺脈難免弱些。院裡的枇杷樹正當時節,最是潤肺的,比這邊的好得多,便帶了些回來……”她極自然的將手中剝過的枇杷送到身旁男子手中:“你且嚐嚐?”
蕭憶情從舒靖容拿出了枇杷便有些愣,此時接過來也是怔怔的看著。彷彿很久遠之前,也有一個紫衣女子一邊說著枇杷對他的身子好,又不比藥茶苦口,一邊就剝了一個送到他的手裡,也是這般親密自然舉動。
不過,那當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想起墨白姑娘了麼?”舒靖容神色洞徹。
“你……”聽雪樓主回過神來,卻不免吃了一驚:“你知道?”
舒靖容三分嘆息三分笑意:“那一日,我本來打算與你議事的,沒想到卻看到了這樣一幕。你可知你那時候的神情,雖然不是坦然接受,卻並無峻拒的意思。”她打斷要說什麼的白衣男子:“無須分辯,縱然是那個時候我不明白,如今也不至於爲了這個生什麼誤會。只是,我慢慢明白,你縱是江湖霸主,也是冰雪寂寞的。這樣的溫情舉止,我竟從未爲你做過。”
“阿靖,”蕭憶情輕輕拉住她的手:“你與我並肩江湖,已經是難得的慰藉了。這些小事,又何苦放在心上。”
“你我都驕傲,所以把這些事情拋諸腦後。”緋衣女子輕輕的說了一句,隨即聲音更輕了些:“只是江湖冷寂,我們都希望,能暖一些,再暖一些……”
“阿靖……”
舒靖容面上帶著薔薇般的顏色,咬了咬牙,終於開口:“所以,倘若如今我想給你這些,你……你要不要?”
“阿靖!”蕭憶情驀地擡頭,俊秀的眼眸一片明亮,將妻子拉進懷裡——即使是十幾年的夫妻,阿靖也從不曾說過這樣的話——他不知道這次去往江南她遇到了什麼,他只知道,他想這樣緊緊的抱著她,再不鬆手……
舒緋衣女子靠在聽雪樓主懷中,額頭抵住他的肩,輕輕闔了眼,輾轉這麼多年,這血色江湖,終有她一方容身之地。放在桌上的枇杷果,是在墨白江南小院中摘得,那株枇杷樹,如今已然亭亭如蓋了。她和蕭憶情的幸福是如此被期待祝願著,或許他們應該更有信心一點。
緋衣女子神思微有遊離,卻猛聽得白衣樓主悠然開口:“阿靖,把這聽雪樓託付給別人,我們去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住起來,可好?”
“你捨得?”緋衣女子聽言,驚訝的掙了出來:“這是兩輩人的心血啊!”
如今的江湖,可以說是聽雪樓主的江湖,正道門派已經悉數歸順,最大的殺手組織風雨也入了贅,就連所謂魔教統領的明教,去年也被覆滅了,長眠於皚皚白雪之下。當今朝廷也從不插手江湖紛爭,貴爲天子之人也對那人中之龍的聽雪樓主敬遇有佳。
江山,就這樣生生放下,鮮血換來的基業,就這樣給了別人,他捨得嗎?
驀的,緋衣女子眼眸中閃過淒涼,是因爲我的原由吧——累蕭家偌大的產業不得不異了姓。絲絲悲傷,難以隱藏。
聽雪樓主豐神俊朗,低眉看見懷中之人的神態,就猜到她再想什麼。然也不急著勸,只微笑著問她:“你說,要是把這樓託給唐邇,如何?”
懷中女子身子一顫,她知道這個人思慮周全深遠,卻也沒想到這次遣她去江南,除了要查那唐邇身世,還有這麼一層意思。
蕭憶情眸色深沉:“我讓你去查唐邇,也只是存了招徠的意思,卻沒想到,他竟然和石明煙那個小姑娘走到了一起。我知道你對那孩子總有虧欠之感。因緣湊巧,把聽雪樓託付給唐邇,也算是對她的一個交代吧。這樣,你也寬慰些。所以,阿靖,莫在胡思亂想。我說過,天下,終究敵不過一個你。”
舒靖容深深的看著面前雍容深沉的男子,這是她最後決定相信的人,是她交付了自己所有的人,這麼多年,雖然有種種磕絆,他畢竟沒有辜負自己。
“阿靖,田園將蕪胡不歸?”聽雪樓主輕聲道,這是一個邀請。
“是,與子同歸,願言偕老。”舒靖容回答,這,是一個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