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日過去了,徐惠再也不曾回來這個院,她也沒有託人爲我捎來隻字片語。
宮卻是傳言紛紛,說陛下召見徐惠後,想試試她的才,便命她揮毫做。徐惠自然是一揮而就,纔不凡。陛下龍顏大悅,當即冊封她爲婕妤。
婕妤,屬正三品,後宮佳麗三千,婕妤的編制,一共才設人,是宮許多女都夢寐以求的位置。
徐惠只是一個淡漠若水的女,卻在爾虞我詐人心叵測的後宮,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迅捷速度立穩腳跟,勢如破竹的翩然姿態令所有人措手不及,讓那些一心爭寵的女人們還未來得及迎戰便已功虧一簣。
妖嬈嫵媚惑衆生 奴婢恭迎陛下
微黃一盞燈,長夜,喟嘆。
指尖輕撫過銅鏡,面似芙蓉,發如青絲,鏡的容顏依舊。
眼睫輕揚,眸光流轉,旋即黯淡,我輕輕閉眼眸。
我只覺得心隱隱有絲疼痛,卻說不出究竟是傷心或是失望,奇怪的情緒如蛆蟲般迅速地啃食著我的心。
日仍是平淡如水地往前滑著,我依舊堅持每日都去書院,聽內廷教習教書。
我帶來的那些書籍,早已被我翻爛了,書院的書我也看了許多次,百無聊賴之際,聽說陛下藏書許多,便動起了去看陛下藏書的念頭。
我們這些才人宮女,每月由內侍省發給月規的銀,我拿了那些銀,住在院裡,毫無用處,便將銀攢了起來,湊到一定數量,便拿出來賞給那些個內侍宮女。他們時常受我的賞,心自然是十分感激,在他們心裡估計就琢磨著我賞了銀錢,總該有事情託他們辦。但他們問起的,我通通都說無事,因此他們反而個個與我好。但凡是宮衆人的一舉一動,都來說與我聽。
這日,我便拉過一個宮女問道:“冬兒,你是陛下的御前侍女,可否帶我去看一看陛下的藏書?”
冬兒猶豫著說道:“這恐怕不妥吧?”
我循循善誘道:“我就趁陛下不在,進去看一會,絕不會給你添麻煩。若有人問起,我只說是自己偷去的,與你無關。”
“這……”估計是平日裡收了我許多珠寶,冬兒不好推辭,她咬牙一跺腳,“好,我帶你去!”
傍晚時分,我換了身輕便的衣裳,跟著冬兒去了。
冬兒在外守著,我一人悄悄進去。
屋兩面都是書架,架上擺滿了書,我粗略地掃了幾眼,無論經史集、醫卜星相、乃至武功招數,竟是什麼都有,真要細數,怕要有上萬冊。架上一塵不染,顯然有人經常拂拭,淡淡墨香讓人不由得有些陶醉。
屋另一面牆上掛滿了字畫,顯然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其有兩幅梅花圖令我駐足一看再看,畫紙與墨跡雖有些泛黃,但卻保持完好,無一破損。這兩幅畫的筆鋒、手法,與母親的竟如出一轍。母親擅書畫,她能雙手同時揮毫作畫,而這兩幅梅花圖顯然也是由一人兩手同時畫出。但母親的畫是不可能出現在皇宮之內,莫非這世間還有人與她有著相同的技法?
“陛下,奴婢恭迎陛下!”屋外忽然傳來冬兒驚慌失措的叫聲。
妖嬈嫵媚惑衆生 我,我是武媚娘……
糟了!爲何今日陛下如此早便回來了?
我慌亂地張望了下,趕忙閃身躲到屏風後面去。
“不用侍侯了,你退下。”傳來一個男人威嚴低沉的聲音。
“是。陛下,奴婢告退。”冬兒抖顫著回答,而後便退下了。
屋隨即一片寂靜,我側耳傾聽著外面的動靜,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我只聽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而後便是袍袖輕掃的細微響聲,緊接著又傳來一陣規律的腳步聲,似乎那人已走出屋去。
我耐心地等了許久,外頭已無半點聲響,這才壯著膽探頭去看。
“咳……”不料外頭忽然傳來一聲咳嗽,我嚇得立刻又縮了回來,慌亂便將雙手撐在屏風上。
而單薄的屏風當然經不起我這一撐,咯吱一聲,便轟然倒下。
我也剎不住去勢,整個身順勢一起向前倒去。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頭暈眼花。我摸著摔疼的腰,還沒來得及擡頭,一個男人渾厚低沉的聲音便在我頭頂響起:“你是何人?”
我這才意識到是陛下在問我話,我如夢初醒,立時跪伏在地上,頭趴得極低,全身冷汗直流,含糊地回道:“回陛下,我,我,我是武媚娘……”
“武媚娘?你就是王內侍監推薦入宮的武媚娘?”陛下仍是語調平淡地說道,“徐婕妤也時常在朕面前稱讚你,說你不僅生得美麗,且才非凡。你,擡起頭來。”
手心早已滲出細汗,我雙手緊握成拳,把心一橫,緩緩擡起了頭。
眼前這個男人,挺拔修長的身形,冷俊的眉宇,灰鬢下的肅顏,絲毫不因歲月而失去風采。
他眼瞳深處隱隱透著藍光,犀利非常,卻又帶著一種奇詭,令人迷眩,猶如蠱惑。
冰晶般的幽藍,彷佛是天地孕育的一雙眼瞳。
這個男人,我,我在哪裡曾見過呢?到底在哪裡呢?
剎那間,似乎有畫面如銳光般劃過我的腦海,憾動那渾沌未明的記憶。
似乎……是與母親有關……但此時此地,我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而他緊盯著我,那神情十分詭異,不是震驚,也不是憤怒,又不是不滿,更不是厭惡,在這一瞬間,他竟然不說一句話,只定定地望著我。
妖嬈嫵媚惑衆生 朕讓你擡頭
一陣涼風迎面拂來,我倏地清醒,隨即低頭垂眼,再次伏趴在地上。我竟如此放肆大膽地直望著陛下!
“你,再擡起頭來。”陛下深沉的語調,靜得令人有些不寒而慄。
“臣、臣妾不敢……”我咬緊脣,全身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
“朕讓你擡頭。”陛下的語調依然平穩,危險氣息卻開始透出。
我極力壓下心那股難以抑制的恐懼,緩緩擡頭,迎上那道藍色深潭般的銳利,縱然早有準備,但再次直視他時,戰慄仍迅疾地由背脊竄上,微悸在心漾開!
陛下又望著我一會,忽然如釋重負般,輕籲一聲,而後他轉身坐回案前的長椅上。
陛下的神態異常平靜,瞳透出的精芒卻是睿智的深算:“武媚娘,你可知擅入御書房是死罪?”
“臣妾知罪。”橫豎都是一死,我反而鎮靜下來,“任憑陛下發落。”
“朕也不要你的命。”陛下的雙瞳犀利如刃,仿如一條無形之鞭,徐徐劃掃過我的身,“從今日起,你不再是才人,貶爲朕的御前侍女。”
“是。臣妾,不,奴婢謝陛下不殺之恩。”我在心暗鬆一口氣,立即叩頭謝恩。
陛下擡眼意味深長地再看了我一眼,而後他揉了揉額頭,似已疲累,他輕輕一擺手:“你們都退下吧。“
你們?
我施禮後起身向門外退去,這才發現屋外不知何時已圍滿了數十位身強力壯的侍衛。
他們定是被屏風倒地時所發出的巨大響聲引來,而方纔陛下只要輕輕一揮手,恐怕這些侍衛便會立即衝進屋來,輕而易舉地便可將我亂刀分屍!
我只覺得後背陣陣發涼,汗水已滲透了衣裳!
我再也不敢回頭,踉蹌著快步往前走去,死死咬住嘴脣,血腥的濃濁在口散開,我卻不覺得疼痛。
空茫瞬間佔據腦海,我什麼都無法去想,幾乎要控制不住因震愕而不停發抖的僵硬四肢。
偏殿的宮女與內侍們聽聞我被貶,再也不敢來院裡找我,一個個早閃得無影無蹤。
我不發一語,甚至連眉頭也沒皺一下,沉靜如水,遊魂似地收拾著行李,而後跟在內侍監視的身後,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妖嬈嫵媚惑衆生 一個再也回不了頭的地方
“可惜了,如此的品貌……”內侍監看著我,似惋惜,又似譏諷地說道。
我依然低垂著頭,我知道,恐怕這一次,我是真的走進了一個再也回不了頭的地方。
慢慢地走過庭,四周散發出草木新鮮的腥味,似乎有一股陰氣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宮人的院前圍了一堆人,堵得水泄不通。
我聽到有人在哭著叫冬兒、冬兒、冬兒。
冬兒?我一怔,一抹涼意嗖地從心底直竄上來。
腳下步立即加快,我不顧一切跑上前,撥開人羣擠了進去。
冬兒靜靜地躺在地上,被人用一方白布遮住了身,只餘一雙赤腳僵硬地伸出布來,似有萬千悲苦要訴說。
心,突然停止了跳動似的,甚至連呼吸都靜止了。
霎時,我看到天空直泄而下的燦爛陽光,它越過擁擠嘈雜的人羣,似燒紅的利刃,惡狠狠地扎進我肌膚、眼眸、耳朵、嘴脣,我看到自己的全身彷彿已流滿了鮮血。
而眼睛,盲了似的突然灰暗一片,不,是鮮紅的一片。
冬兒才十二歲,她的不捨、她的愛戀、她的恨意,都未了去。
但最終,她未留隻言片語,便孤獨地、靜靜地躺在冰涼的地上,只留給我一雙僵硬的赤腳。
我的愚昧與無知就這樣害死了一個鮮活如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