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矇矇黑了。
燭火點燃,紅燈籠透出明豔豔的光。
也就是國公府,若是換了尋常百姓人家,自然是不敢如此奢靡,畢竟燈油的價格可是不便宜。宋言和王管家一路閒聊,不知不覺間也就到了後院,當兩人終於在一個小院面前停下來的時候,宋言腦門上都多出了一絲絲黑線。
好傢伙。
這不是他和孃親之前居住的院子嗎?
對這裡,宋言自是很熟悉。
但要說留戀,卻也沒多少。
雖說這裡留下了一些珍貴的回憶,可更多的記憶還是比較糟糕的。
“宋律被宋鴻濤丟到這裡來了。”王管家攤了攤手,臉上的表情也是有點無奈:“宋律現在的情況非常糟糕,宋鴻濤對他,可是比當初對九少爺您還要狠。”
“八少爺腿上有傷,卻也只是簡單的包紮了一下,傷藥什麼的根本就沒有。身邊連一個婢子也沒有安排,人被鎖在院子裡面,沒有宋鴻濤的命令不得外出,其他人等也不得探視。每日吃的,大都是隨便弄一點剩飯剩菜,隔著院牆丟進去,至於會不會掉在地上,沾染灰塵,宋鴻濤纔不會在意。”
“若不是前些時日下了雨,怕是缺水都能讓宋律渴死。”
宋言便點了點頭,心裡已經明白了宋鴻濤的打算,他是準備弄死楊妙清和宋錦程生下的野種,但又不甘心對方死的太乾脆,更不想擔上一個殺子的名聲,所以才選擇了這樣的手段來折磨。若是宋律承受不住,自我了斷,大約便最符合宋鴻濤心意了……或許,宋鴻濤連藉口都提前想好了,比如宋律知道自己變成一個廢人之後整日鬱鬱寡歡,最後絕食而死。
扯淡不扯淡有沒有人信不重要,有個理由就行。
一旦宋律死了,隨便挖個坑埋了,難道還有人會挖墳開棺驗屍不成?吃飽了撐得?
心裡這樣想著,宋言便不免覺得有些好笑,要知道在不久之前,作爲年齡最小的嫡子,宋律還是宋鴻濤的心尖肉呢。搖了搖頭便上前一步,看了一眼小院房門上掛著的鐵鎖,伸手抓住用力一扭,只聽嘣的一聲響,鎖頭便被宋言給扭斷。
雙手輕輕一推,吱呀聲中,房門被推開。
灰黑色的夜幕中能清晰看到一條身影正趴在地上,雙手在地面上胡亂的扒拉著,視線掃視過去,地上能看到一些從泔水桶裡面撈出來的爛菜葉子,還有一些乾巴巴還長了毛的蒸餅,上面已沾滿了灰塵和污垢。
可那人,卻是完全不在意,尋到一塊稍微大一點的,便忙不迭的往嘴巴里面送,然後便是大口大口的咀嚼。忽地聽到開門的聲音,那人瞬間僵硬在原地,身子都下意識蜷縮起來。
宋言取出火摺子,又在院子的角落尋了一些乾燥的落葉,折騰了一會兒總算是將火升起。
躍動的火苗,逐漸驅散了小院中的黑暗。
當火光照在那人身上的時候,那人更是害怕到了極點,整個身子都在哆嗦個不停。
藉著火光,宋言也終於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樣。
身上的衣服已經有些破爛,應該很長時間沒有更換,泥垢浸透了布料,幾乎已經虯結成塊,頭髮亂糟糟的,大約自從進了這小院之後便再也沒有熟悉過,宋言甚至能看到一些跳蚤,在他的頭髮之間跳來跳去。
蓬頭垢面,形若枯槁。
要知道,楊妙清八個兒子,宋哲最有才能,而宋律絕對是生的最好看的那一個,叫一聲美男子絕不爲過,誰能想到這才短短時間,宋律居然已經淪落到了這般模樣。若不是那張髒兮兮的臉上還殘留著一些宋律的特徵,宋言都有些認不出來。
而最糟糕的是宋律的右腿,便是蜷縮著身子也能明顯察覺到他的身子重心本能壓在左側,仔細看去就會發現他的右腿溼漉漉的,一些粘稠的膿液已經滲透了褲腿,隱隱散出陣陣惡臭。
瘍癥,化膿。
若是一直這樣下去的話,怕是根本等不到宋律餓死……瘍癥誘發的諸如發燒之類的併發癥,就能要了他的性命。宋律的眼神看起來也有些呆滯,彷彿已經被抽乾了所有的精氣神……見著他這般模樣,宋言忍不住嗤之以鼻。這傢伙,只是在小院被囚禁了幾十天的時間就變成了這般模樣,想當初他可是在這小院足足生活了很多年啊。
這承受能力,當真是有夠差勁的。
呆滯的眼神透出濃濃的懼意,顯然這些時日沒少被國公府的下人欺凌,那些下人是不能隨意進出這小院,但閒來無事往小院裡面丟幾塊石頭,哪怕是泔水桶裡撈出來的食物,但故意不給,都能讓宋律欲仙欲死。若是看到宋律試圖翻牆逃跑,更是不會有半分客氣,拖下來就是好一番收拾。
就這樣,一直盯著宋言看了許久,宋律終於認出了宋言。
他僵硬的麪皮開始哆嗦,整個人似是非常激動,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國公嫡子所有的驕傲,體面和自尊,身子就這樣匍匐在地上,衝著宋言爬了過來:“九……老九,是,是你,你回來了。”
“救救我,我是你八哥啊。”
“爹,他瘋了,他瘋了。”
一雙髒兮兮的手直接抱住了宋言的大腿。
這是他現在唯一的希望。
自從他被關到這小院之後,宋鴻濤就完全不給他和任何人接觸的機會,只是安排心腹於院子外面一天十二個時辰盯著,一個月的時間,早已將他折磨的不成人樣。於宋律心中,所謂的陰曹地府,十八層地獄,也不過如此。
他倒是個聰明的。
當宋言有了洛家撐腰,返回宋國公府在宋鴻濤,楊妙清兩人面前打斷宋震雙腿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宋言再也不是曾經那個可以隨意欺凌的小可憐。當宋言領著洛家護院和一批剛訓練沒多長時間的新兵,戮殺數萬倭寇,鑄造十座京觀的時候,宋律更是頭皮發麻。想一想小時候對宋言的欺辱,他便害怕的渾身發抖,去鬆州府求學是他自己主動過去的,就是想要距離宋言遠一點。
也就是在宋言調到平陽之後,他這纔敢偶爾返回寧平。
只是,宋律雖然害怕宋言的報復,可現在他更害怕宋鴻濤。他不明白,平日裡對自己頗爲寵愛的父親,怎地忽然間性情大變,居然會對他下如此毒手。
曾幾何時,他也想要爭一爭國公的位子。
但是現在這樣的想法早已熄滅,他只想遠離國公府這個魔窟。
宋言的表情甚是冷漠,居高臨下的凝視著宋律,宋言甚至完全沒有掩飾眼神中的嘲弄:“放開吧,我爲何要救你?”
“難不成就因爲你我之間,根本不存在的血緣關係?”
“還是說因著你我年齡相仿,所以從小到大,你欺凌我最多?”
當然因著年齡比較小的緣故,宋律的手段大多不會太過歹毒,殘忍,最起碼不致命。
只是數量多了,也當真是讓宋言難受的很啊。
聽到這話,宋律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眼神中透出濃濃的懼意,下一秒,他什麼面子都不要了,就這樣跪在宋言面前,砰的一聲,腦門便重重砸在了宋言腳尖前方的地面。
砰。
砰。
砰。
“九弟,不,是平陽伯,之前欺負你是我不對。”
“我給你磕頭了。”
“我給你磕頭了。”
宋律還不知道宋言已經封侯,還以爲跟之前一樣只是個伯爵。
一下下,沉悶的聲音。
這絕對是實打實,沒有半分摻假的磕頭。
尊嚴?
體面?
沒有任何的意義。
宋律只知道,若是讓他繼續生活在這個小院裡,他會死的。
“我給你磕頭了,求求你原諒我吧。”
“梅雪姨娘的事情,是我娘做的,你也殺了她,跟我無關啊。”
“你想要國公府的爵位,我發誓,我絕對不會跟你爭。”
“你要是還不滿意,你打我,罵我,我絕不還手,只求你幫我離開這裡,只要離開國公府就好。”
宋律聲音嘶啞。
大約是因爲這些時日,根本沒能正常進食,導致嗓子被一些又乾又硬的東西劃破,發炎。
宋言冷漠的看著,瞧瞧吧,曾幾何時國公府的美男子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宋律啊,現在居然變的如此狼狽。
呵呵……
當真是世道變遷,報應不爽。一年前,宋律還在欺負自己的時候,他大概怎地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這樣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吧?
“宋律……”宋言笑笑,這樣說道:“你知道嗎,你現在的模樣,好像是一條狗欸。”
宋律卻是忽然擡起頭,頭皮都給磕破了,粘稠的鮮血一條條順著宋律髒兮兮的臉滑落下來,可他卻好像半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臉上甚至還拼命擠出來一抹笑容:“狗?伯爺您說我是狗,我就是狗。”
“汪!”
“汪汪!”
“汪汪汪!”
“您瞧,我學的像不?”
眼看著宋律當真將自己當成狗一樣,伸著舌頭,呼哈呼哈的喘著氣,宋言眼神中都有些震驚。
這一個月的時間,宋律究竟經歷了什麼,纔會被折磨成這般模樣?
原本宋言過來找他,多半還是想要狠狠折磨一番宋律的,多年的欺辱,總是要收回一點利息,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自己想做的事情,早就已經被人提前代勞。
搖了搖頭,宋言便準備離開這裡。
眼瞅著宋言的動作,宋律慌了,這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不管怎樣,他一定要拼命抓住才行啊。
“等一下,宋言,我這裡還有一個秘密。”宋律忽然間尖叫起來:“我告訴你這個秘密,你幫我逃離國公府。”
宋言的身子,完全沒有停頓下來的意思。
“是關於宋雪的。”
宋言身子忽地一頓。
宋雪。
那個比他大了三歲的姐姐。
就在他三歲,姐姐六歲的時候,因著楊妙清那老妖婆的一番操作,姐姐失蹤了,從此之後再也未曾出現。
對宋雪,宋言的印象並不深。
卻依舊記得,那個自己都步履蹣跚的小丫頭,經常抱著他這個弟弟,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好像只是這樣便會覺得很開心……
院子裡有一株小樹,每當夏日來臨,知了就在樹上吱呀吱呀的叫,姐姐便會小心翼翼的湊過去,想要將知了抓住,結果沒想到樹枝裡面還藏著一個馬蜂窩。
當一羣馬蜂,嗡嗡嗡的飛過來的時候。
小小的丫頭,並沒有第一時間跑回房間,而是一把將院子裡坐著的自己緊緊的抱在懷裡。
最後,身上被叮了十幾下。
明明疼的哇哇大哭,可看到他這個弟弟的時候,卻還是強行將眼淚給逼了回去,咧開紅腫的嘴脣,說著不疼。
沒錯,恰好有一隻馬蜂,在她的嘴脣上叮了一下。
連續好幾天,上下兩片嘴脣簡直就是標準的香腸嘴。
用力吸了口氣,宋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緩緩轉身,雙眸死死盯著宋律,目光陰沉的可怕。
可宋律卻是半點害怕都沒有,相反宋律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賭對了。
“說。”宋言沉聲喝道。
“你要先答應我,我說了之後,你幫我脫離國公府。”宋律喉頭蠕動了一下,梗著脖子說道。
這是他唯一的活下去的機會。
宋言眸子閃爍:“可以,我會告訴你所有的真相,到時候究竟是要離開國公府,還是要做些其他的什麼,隨你。”
“但,如果讓我發現你是在騙我,哪怕你到了天涯海角,我也定會將你找到,然後將你挫骨揚灰。”
宋律頓時大喜,他的腦袋搖晃的跟撥浪鼓一樣:“不會,絕對不會。”
“我發誓,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說吧。”宋言不想聽那毫無價值的誓言,冷冰冰的開口問道。
宋律用力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搜索著自己腦海中的信息,同時斟酌著言語:“這小院中,住了你,你姐姐和你的母親,三人中,我娘……咳咳,是楊妙清最厭惡的,便是你姐姐。”
“爲何?”宋言眉頭緊皺。
他想不明白。
姐姐不過只是一個幾歲的小丫頭,和楊妙清見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怎會惹來楊妙清這麼大的惡意?
“因爲,你姐姐很開心。”
“楊妙清想不明白,爲什麼你們一家都被囚禁在這小院裡,衣衫襤褸,每日吃的都是豬食,還時不時的被人打罵,爲什麼這個小丫頭還能這樣樂觀,還能每天都歡聲笑語。”
“她想不明白,然後就很嫉妒。”
嘎吱。
宋言的手指便緊握起來。
指關節發白,咔嚓作響。
“就因爲這狗屁的理由,她便要害了我的姐姐?”宋言的聲音,彷彿陰曹地府中的魑魅魍魎,陰森森,冷幽幽,透著徹骨的寒意。
宋律身子一抽,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是,就是這麼個原因,每每聽到宋雪的笑聲,楊妙清便會感覺很煩躁,她說,要讓你姐姐再也笑不出來。”
“那時候的我也不算太大,所以她沒有特別揹著我,但楊妙清不知道我記事比較早,她做的一切,我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說到這些的時候,宋律心中對楊妙清也不由多出了一些埋怨。
母親的惡毒,便是他這個當兒子的都有些受不了。
惡毒也就罷了,畢竟有楊家做後臺,便是再惡毒十倍,百倍,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兒……可又毒又蠢,那纔是真的糟糕。若不是母親做的那些事情,又怎會將宋言得罪的死死的,若是首尾乾淨一點,斬草除根不留禍患,八個兄弟又何至於這般狼狽,死的死,傷的傷。
這樣想著,宋律嘴巴里的聲音卻是並未停下:“我還記得楊妙清安排了身邊的一個婢子,將宋雪給綁了,然後帶出去,特意叮囑一定要將宋雪賣的遠遠的,最好是那深山老林裡的貧苦農家,當童養媳。”
“若是家裡有兄弟好幾個的最好。”
“我還記得當時楊妙清說的話:我看你到時候還笑不笑的出來。”
該死的。
楊妙清,當初還是讓你死的太痛快了啊。
當初怎地就沒有留下楊妙清一條性命,然後每天割一刀,割個十幾年,大約才能洗刷她身上的罪孽。
“那婢子便離開了國公府,約摸一個月之後才重新回來,告訴楊妙清事情已經做好了。”
“但是我瞧見,那婢子的神色有些不太對,便私下裡逼問,那婢子害怕就老實交代了。原是路上遇到了一個商隊,商隊的掌櫃,見宋雪生的好看便心生喜歡,花了一百兩銀子,將宋雪從那婆子手裡買了下來。”
宋言抿了抿脣,重重的吐了口氣:“那商隊叫什麼名字?”
“那婆子是個不識字的。”宋律便搖了搖頭:“只是聽商隊的口音,不似寧國人,說的好像是楚國的方言。”
“若是宋雪還活著,那她現在應該在楚國。”宋律連忙加了一句:“我發誓,我說的全都是真的,若有半句虛言,天打五雷轟。”
宋言面色沉凝,不知在想些什麼。
楚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