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樓梯蜿蜒而下, 前面是提著燈照亮的凈玉,一頭稍稍有些凌亂的白髮,被燈火晃著, 影影綽綽, 襯上那張眉目嬌俏的臉, 竟有些神鬼妖狐的意思。
“真的要帶她走麼?”跟在身後的微生童忍不住, 開口問了一句。
凈玉頭也沒有回, 一面向前走一面說:“把她留在這裡,不是辦法。”
秦月珠沉默著,一聲不出。
這黑黢黢的地下室, 到處散髮著一種難聞的腐屍氣,還有像是浸淫了許久才長出來的黴苔的味道。還未走到底, 就已經聽到鐵鏈搖晃的聲音, 還有野獸低低的怒吼。
若是普通人進到這裡來, 必然是心驚膽戰,膽小些的也許當場便魂飛魄散。
最底下有一隻鐵籠, 因為實在太黑,看不清楚裡面關的是什麼。只是一見有人走近,籠子裡那東西猛然站起身來,兩隻手抓住鐵籠的欄桿,狠命搖晃。
凈玉把提燈擡高, 那油燈微弱的光亮下, 兩隻長滿鱗皮的骷髏手首先躍入眼簾, 然後便是一張有著密密麻麻坑洞的怪臉, 一隻眼睛成了空洞, 鼻子也已作了兩條縫。
只是這駭人的妖物,還在惡狠狠地衝她低沉咆哮。沒了的嘴脣往上提起, 尖利的犬齒整個露出。
一股腥羶的惡臭迎面撲來,微生童忍不住也掩了鼻子。
“阿惜,我們來帶你走的。”凈玉強忍著不適道。
誰知怪物並不領她這情。冷不防一隻手從鐵籠中插出,直取凈玉面門。凈玉往後退了半步,手中提燈卻被它一下摑碎,頓時室內一片漆黑。
微生童警覺地把凈玉攬入懷中,整個地下室,只聽見怪物綿延不絕的嘶吼聲。
“不行。”秦月珠只說了這麼兩個字。
“小師姐,阿惜從去年開始就已經這個樣子了……完全是誰都不認得,不然也不會被這樣關在這裡。你現在要帶她走,不是難如登天?”微生童道。
“把她留在這裡,除了我們,誰能照看?”凈玉只這幽幽的一句,兩人便都沒了言語。
一年多來,靠生內臟和血為生的裴惜,因再也無法控制,被鎖入鐵籠,關進地下室。
微生童看著凈玉。裴惜被關在這裡的時候,郭子儀多次婉轉提出要將它儘早處決以絕後患,卻都被凈玉頂住壓力無視。
她知道,她嘴上不說,心裡還是不忍將自己朝夕相處了十多年的小師妹,送上斷頭臺。
凈玉緩緩拿出懷裡的梅花哨,放在嘴邊一吹。
可只聽到竹哨斷裂的脆響。梅花哨折成兩截,無聲墜地。
沉默了許久,凈玉拾起旁邊的一根鐵鏈,那一頭連著一副極沉極重的枷鎖。
“明天晚上,連夜出發。”
×××
她說不清楚自己爲什麼會想去找她。
若說是爲了靜湘師父,向她尋仇,卻也不準確;她對她雖是恨,現在卻少了那麼一點非殺她不可的決心。
若說是有些事情想找她問個明白,卻又不知道,到底還有什麼事情,自己仍然不明白。
她從未見過她那天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也是從那天起她才知道,為了靜湘師父,這個女人竟賠上了大半生的時光。
不知為何,痛恨固然還是痛恨的,只是痛恨之餘,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心酸。
回頭想想,自己不也是如此。
多少人為一個情字,誤盡平生,亦無法解脫。
她又有何資格去質問她,因一個愛得深切的人,鬧成一場轟烈妖邪,天翻地覆。
但她仍沒有辦法原諒她。她對自己所愛的人之心,何嘗不是一樣。
月色很純淨。星光不搖。雲不動。
守城的士兵沉默著為她們打開側邊城門。凈玉手裡牽著鐵鏈,跟微生童和秦月珠一齊,悄悄走出洛陽城。
裴惜被套上了三副鐵枷,帶上了銅面罩,精鐵腳鐐,幾乎只能拖著身子行走。
看著她們幾人離開,守城士兵似乎想要說什麼話,最後還是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凈玉明白他想要說什麼,只是裝作不知道。
得知她們要去找雪貓的消息,郭子儀派人傳來密報,說雪貓如今藏身在洛陽城外的守宮閣。並且額外囑咐:“為絕後患,請道長們仔細斟酌,祈望殺之。”
微生童看看凈玉,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其實,到時候見了雪貓,會怎麼做,凈玉自己也沒有主意。
再者,自己如今的實力,能不能拼過她,也仍是一個未知數。
守宮閣坐落在洛陽城正南,位置隱蔽。若不是郭子儀送來的密報,凈玉等人絕找不到它在哪裡。一面別無異樣的山壁,生滿了藤蔓,而密信上標註的守宮閣,正是此處。
天黑,凈玉看不到這面山壁有什麼玄機。正要伸手去碰,只見原本平整的山壁,轟轟向兩邊分開。
眾人被驚得倒退幾步,定睛細看,裡面竟別有洞天。一條長長的走廊,地下鋪著青石磚,走廊兩側擺著一排宮燈,像鬼火,光焰一閃一閃地跳動。
凈玉遲疑了一下,剛要進去,卻被秦月珠一把拉住。
“機關。”她說。
秦月珠自幼拜小楓為師,機關術也略略知道些,見了這番佈置,心裡便知道有異。
“怎麼解?”微生童對此一竅不通,四下打量著這詭異的山中樓閣,一籌莫展。
秦月珠蹲下身子,借著那宮燈微弱的光亮,看了看上面。“箭簇。”她說著,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在手裡小心地掂量了一下,又在那山壁上四下摸索。
終於摸到了什麼似的,把那石頭往裡嵌了嵌,又狠狠砸了兩下。只聽那裡面咯吱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卡住了。
“走吧。”秦月珠謹慎地又環視了一遍,帶頭走進那走廊裡。
凈玉擡眼看時,果然見到頭頂極隱蔽的地方,有幾個暗孔。
若不是秦月珠,她與微生童貿貿然走進,萬箭齊髮,必然被射穿千百個透明窟窿。
後背隱隱地一身冷汗。
走廊的盡頭便是一個極大的房間,四周掛滿了奇怪的圖樣,中間卻是一副墨軸,字跡娟細秀麗,似是出自女子之手,上雲:
冬夜夜寒覺夜長,沉吟久坐坐北堂。
冰合井泉月入閨,金缸青凝照悲啼。
金缸滅,啼轉多。掩妾淚,聽君歌。
歌有聲,妾有情。情聲合,兩無違。
一語不入意,從君萬曲樑塵飛。
該往哪裡走,沒人知道。凈玉沒有發現這周圍有出去的路,也沒有通往下個房間的入口。有了剛纔那個機關的威懾,她也並不敢貿然行動,只是站在原地,躊躇不動。
手上拉著的裴惜,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暴躁不堪。原本出發前凈玉與微生童已經輪番為她上了靜心咒,此時道術效力已過,她開始慢慢醒覺。
一聲長長的怒吼,震得整個房間都在微顫。
忽然,秦月珠叫了一聲:“當心!”
凈玉全身一驚,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卻全然不知道威脅從何而來。
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只聽見轟轟的聲響,然後腳下有些站立不穩。這時她目瞪口呆地發現,整個房間正在緩緩地往上移,方纔進來的那個入口,很快便沉沒下去看不見了。
“這是誰設計的機關?”微生童跪在地上,感嘆道。
凈玉忽然想起,那個住在樹上脾氣古怪的魯含煙。
約莫等了片時,房間便靜止不動了。可四周依然沒有出現一扇門,就連方纔通往走廊的那門,也已經隨著房間的上升而封閉住了。
裴惜仍然兀自躁動,微生童一腳踩住她的脊背,感覺她的力氣愈發大了,自己有些吃不住她的掙扎。
“小師姐!按住她!”無奈之下,微生童叫道。
凈玉與秦月珠兩下動手,方纔把裴惜制服。鐵枷,面罩,腳鐐都用上,卻還是沒有辦法對抗已經徹底魔化的獸性。
躑躅了許久,微生童才輕聲說道:“這個樣子下去,我們一面要對付這裡的機關,一面要照顧阿惜,也許在找到雪貓之前,我們已經撐不下去了。”
“那怎麼辦?”凈玉苦澀地反問,“難道要把她丟在這裡?”
微生童看著她的眼睛,欲言又止。
凈玉隱隱明白了她想要說什麼,扭過頭去,閉口不語。
“門!”秦月珠突然伸手一指。
凈玉和微生童雙雙擡頭望去,只見那副墨軸的後面,竟好似有風吹動一般,讓它微微搖晃。秦月珠快步走上前去,把那墨軸往旁邊一移,後面儼然出現一扇門,裡面是蜿蜒的走廊,不知通向哪裡。
“可還有機關?”凈玉問道。
秦月珠小心地檢查一番,肯定地道:“沒有。”
凈玉與微生童兩人,吃力地押著狂亂掙扎的裴惜,走進這條崎嶇的走廊。凈玉隱隱感覺到,再不想想辦法,雪貓萬一出現,裴惜必然將成為一行人的累贅。
有一個念頭在她腦中重複浮出,可又被她狠狠壓了下去。
裴惜已無回復人性的可能。但相處了十多年的同門師妹,她又盡心盡力保了她這麼多年,尤其是在她變成人面魔羅之後。
到底還是無法下定最後的決心。
“等等!”秦月珠的一聲提醒,讓她從猶豫中清醒過來。擡頭看時發現面前橫亙著一片幾丈見方的空地,地上畫著許多奇異的符號,還有細細緊繃,縱橫交錯的紅線。說是符咒,卻又不像,凈玉在斷月門中從未有見過這樣的陣法。
再仔細看旁邊,又是一副墨軸,同樣的字跡題道:
遊莫逐炎州翠,棲莫近吳宮燕。
吳宮起火焚巢窠,炎州逐翠遭網羅。
蕭條兩翅蓬蒿下,縱有鷹鸇奈若何。
下書五個大字:“九陰雷火陣。”
“這不是道術,這是機關術。”微生童皺著眉頭道。
“月珠,你可有聽小楓師叔講過這樣的機關陣法?”凈玉問道。
秦月珠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這個陣勢。
空蕩蕩的守宮閣內,唯一能聽到的聲音,便是裴惜忽而低沉,忽而憤怒的咆哮。
“如何破解?”凈玉又問。
猶豫了片刻,秦月珠緩緩地吐出兩個字:“踏陣。”
“怎麼叫踏陣?”微生童還是不解,然而凈玉看著秦月珠的臉,漸漸明白了她的意思。
要經過這一片雷火陣,除非有人親自一步一步踏過去,陣法自解。然而這幾丈見方的陣勢,她並不知道如果從這頭走到那頭,會出什麼樣的情況。
聽這陣法的名字,似乎是會皮焦肉裂,筋斷骨枯。
“沒其他方法可以過去了?”
秦月珠搖頭,蹲下身來看著這個陣勢,一臉的猶豫不定。
微生童似乎也懂了她的意思,看看她,又看看凈玉。
其實所有人都想到了一個過去的辦法。只是沒有人肯說出來。
“小師姐……”微生童終於艱難地開口時,發現自己嘴脣乾澀,無法表達用意。“我們……怎麼辦?”
都走到這一步了,實在是沒有辦法再回頭。況且,她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頭。
“師姐。”秦月珠不知所措的眼神望向凈玉,似乎在等她拿一個主意。
她是她們的師姐,在這個關鍵時候,該是由她決定,她們幾個人的生死。
凈玉看著被微生童和自己押著的裴惜,銅面具已經被她掙脫了一半,露出流著涎水的嘴角,眼珠瞪著周圍的幾人,似乎馬上想要撲上來啖肉食骨。
不。這不是她們那個嬌小可愛,笑起來會臉紅的小師妹裴惜。
凈玉想俯下身子摸摸她的臉,她卻一個掙扎,咆哮著想要咬她的手。幸好微生童眼疾手快,狠狠一掌,把她砍得半晌無法擡頭,只能埋首痛哼。
一陣心酸。沉默了許久,凈玉道:“讓她走吧。”
微生童和秦月珠暗暗都也紅了眼眶。雖然當初便料到最後是這個結果,但真的發生時,心內還是如同被什麼人狠狠撕扯一般的疼痛。
凈玉解開裴惜的鐵鏈,鐵枷和腳鐐,三人合力按住已經沒了桎梏的她,不顧她狠命反抗吼叫。
“阿惜。對不起。阿惜。”凈玉心裡這樣默唸,努力抑制自己,“是我沒能保護好你。你若能夠轉生,千萬託生個好人家,不必再受這一世的辛苦……”
念畢,她便輕輕放手,趁其不備,從背後傾盡全力一掌擊去。
裴惜吃痛,嚎叫一聲,向前猛衝。
只是她的手腳剛剛踏上那機關陣,只聽轟隆一聲,雷火似乎從地下冒出,她頓時跌倒在地上。可這一跌,似乎觸動了更多機關,天雷地火連續不斷地炸響,她沒命地爬起來,掙扎著向前面逃跑。
一時間整個守宮閣,都瀰漫著煙火和皮肉燒焦的味道。裴惜的慘嚎,震得人心裡一遍遍發顫。
微生童別過臉去不忍心看,秦月珠捂住眼睛,凈玉早已掉下淚來。
她想起在長安的院落,她臉上掛著堅決的可愛的神氣,忽然站起身對著她道:“小師姐,你相信我,我真的會變得很厲害的,不用師父師叔再分神保護我……”
九陰雷火陣一路炸裂,裴惜絕望著一路掙扎狂奔,不顧自己的身子已經幾乎被炸成兩截,腸肚也都已經拖在地上數尺。
漸漸炸裂聲平息。她力氣終於不支,搖晃了幾下,倒在雷火陣的盡頭。
凈玉實在不忍心看。睜眼時,發現地上的符咒紅線已經悉數不見,裴惜倒在幾丈遠的地方,眼睛正在直直地看著自己。
“阿惜……”她呆呆地看著她。
忽然,她看見裴惜一隻已經佈滿了脫落未脫落的鱗皮的手,顫顫地舉了起來,隔著空氣,似乎想要拉住她一般,往前伸了伸。
更令她吃驚的是,她聽見怪物的喉嚨裡,擠出幾個變了音的字,嘶啞,很難分辨出它究竟在說什麼。但是仔細聽時,卻聽見它道:“小……小師姐……是我……我……”
微生童和秦月珠都吃了一驚,怔怔地看著那隻怪物。
“是我……是……阿惜……”怪物還在斷斷續續地說著話。
這是它一年多來,第一次發出人的聲音。
“阿惜!”凈玉失聲叫道。
可怪物的手已經無聲落下,被炸得支離破碎的身體,僵硬地對著天空。
“阿惜!”微生童和秦月珠沒能拉住凈玉,她一路狂奔到裴惜身邊,慌亂地摸著她的脈搏,試探她的體溫,似乎想要挽回些什麼。
可她已經死了。
撫摩著裴惜的屍體,凈玉呆呆地跪在地上。
半晌,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