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南飛的烏鵲淒涼地在空中劃過,不留一點蹤影。
“什麼事這樣吵鬧?”探月看著河那邊鼎沸的人聲微微蹙眉問道。
有梅稍向那邊望了望,與身邊的小道姑低聲耳語幾句,回過頭來答道:“前面死了人。”
“是麼。”探月冷漠地只說了這麼一句。她對誰生誰死這種事情,向來不甚關心。
其中也包括她自己的。
有梅卻很在意地看了兩眼,望了望探月,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探月頭也沒有回,繼續沿著河岸向前走。
“是一戶大家小姐,拒婚投河了。”有梅輕聲道。
“喔。”探月略略停了停腳步,但還是繼續往前走。“倒是個有點骨氣的。”
“說是屍體還沒有打撈上來。”有梅緊跟上去,道。
“你到底想怎樣?”探月悠然道,“縱使醫術高明如你,人斷了氣也敢跟閻王爺爭一爭的,我也並不知道有死了這麼久還能活過來的辦法。”
有梅咬著嘴脣,望望湍急的河水,道:“活過來確實沒有可能了。不死的方法倒是有一個。”
探月駐足,回過頭來望著她。
“我怎的不知道?”她問。
有梅俯下身,低眉對她道:“大人可曾聽說過,斷月門內有一顆以百年難得的材料,煉製了七七四十九年的傀儡丹?”
探月略一思索,道:“你不說我也差點忘了,斷月門內還有這種物事。”
“大人應該知道,雖然傀儡丹今年剛剛煉製成功,卻還沒有機會實驗。”有梅道,“我昨天路過此處,剛好遇到那小姐的屍體擱淺在岸邊。見她十四五歲的年紀,容貌清麗,骨骼也上佳,就此死去也未免可惜,於是擅自做主將她的屍體帶回。”
“屍體現在放在哪裡?”探月問道。
“就在我的住處。”有梅回答。
探月冷笑一聲,點頭道:“帶我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在有梅的陋室裡揭開覆蓋屍體的竹蓆的時候,探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面前這個雙目緊閉,眉目清疏的小姐,她衣著華貴,遍體綾羅,膚色蒼白,還看得出骨骼清奇,但已然全身冰涼,沒有了呼吸。
“你打算給她喂傀儡丹?”探月的手指輕輕按壓著她尚有彈性的皮膚,問道。
“這女童還是處子之身,極適合做寄主的,根骨又是萬里挑一的好,”有梅道,“若能讓她不死,收入斷月門下修習道術,日後必定不可小覷。”
“一個死人,怎麼修習我門的道術?”探月看了她一眼。
“大人請放心,”有梅俯首道,“只要喂下傀儡丹,她便與常人無異,也有奇經八脈,只是平素沒有呼吸,亦沒有心跳;只要傀儡丹還留在體內,她便無恙;只有將丹丸取出時,她便再不能動,徹底是一個死人。”
“她生前姓什麼?哪戶人家的小姐?”探月問。
有梅答道:“她原姓微生,叫微生芷蘭。是兵部尚書微生光的大小姐。”
“喲,也算是高官顯爵了,與你倒也是蠻像的。”探月嗤笑了一聲,拂袖出門。
“你愛怎樣便怎樣。傀儡丹成,斷月門便收了她,她也就跟著你當弟子;不成,你把她重新拋回河裡,我這不是亂葬崗子。”她出門前回頭道。
“是。”有梅在身後畢恭畢敬地答應。
等探月完全出了門,有梅來到窗前,輕輕撫摸了一下死去少女的眉眼,嘆了一口氣。
“可憐你如花似玉的年紀……”她自言自語道,“卻死於非命。可誰知道我這不分是非好歹濟世憫人的心,是好是壞呢?”
她輕輕捏起少女的下顎,取出一個方匣子裡的一顆黑色藥丸,端詳片刻,放入少女口中,用水衝灌。
她凝視著這少女的面頰,憔悴蒼白,仍有掩不住的鐘靈毓秀。
“從此以後,你再不是微生尚書家的小姐,”有梅伏在她耳邊,低聲說道,“若此次僥倖能夠醒轉,你要記住你是斷月門的第三十七代教眾,是我夏有梅的弟子……”
停頓了一下,她慢慢念出三個字。
“……微生童。”
×××
凈玉呆呆地看著有梅熟練地為微生童包紮好傷口,剛纔被扯拽出來的五臟六腑也各自迴歸原位。
“這樣你明白了麼?”有梅一面小心翼翼地為傷口縫合上最後一針,一面問道。“童兒即使受這樣的傷,也只不過是傀儡丹偏移了位置,所以一時又死了過去而已。待我現在為她把五臟歸了位,缺失的部份略略修補,一切處理停當後,她便又可以活過來。”
凈玉並不說話,楞在那裡看她手上的動作。
“童兒不會死。她原本就是已經死的了人。而且她身體裡的傀儡丹,愈是得到淨化,她的道行便愈是會水漲船高;至於淨化到極致後會是個什麼樣子,我也不能夠知道。”
無怪小楓師叔和靜湘師父見到微生童死去的時候,那樣波瀾不驚。
也無怪以吸食人三魂七魄為生的玄衣眾,竟唯獨殺不了微生童。
凈玉忽然想起自己七歲之前,並沒有見過微生童。雖然自己自小就聽說,有梅師叔還有一個小弟子,破例在斷月門外修煉。
她第一次見到微生童的時候,發現她很高,甜甜地憨憨地笑著。有梅拉過她,指著凈玉對她說:“來見禮。這是靜湘師伯的弟子,你的小師姐水凈玉。”
她看見微生童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但還是妥妥地笑著,不好意思地對她唱了個喏,說:“師姐有禮了。我叫微生童,以後我們一處修習,一處玩耍,千萬不要見外才是。”
她當時年幼無知,並沒有覺出任何不妥。還了個禮,便去到一邊的寬椅上倒著,磕瓜子玩兒。見微生童傻傻地不過來,招手道:“來呀,我教你編紅繩兒。”
一切都還好似昨天。
誰能料想,朝夕相處的師妹,竟是一個死人。
“童兒就要醒了。”有梅扶著凈玉的肩膀,溫柔地把她推出門口。“等她慢慢的靜養好了,你再來看她。”
凈玉木木地答應了一聲,轉身便到帳外去坐著。
她看著地上的做成虎面形狀的日晷,影子漸漸偏了一邊。
突然聽見軍帳裡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她連忙掀起簾子進去一看,只見微生童坐在牀上,身上纏滿了白色布條,滿面通紅,嘴脣緊咬。
“童兒……”見到她醒轉,凈玉心裡竟得了什麼似的狂喜,叫了一聲。
誰料微生童卻沒有聽到一般,滿眼噙淚,衝著有梅道:“爲什麼要把這事告訴小師姐?……師父只需要說自己醫術高明,把童兒救活了,大家都好!”
有梅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只有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我明白我自己是個怪物。”微生童抽噎著說,“跟阿惜比我也好不到哪去。但現在小師姐也知道了;一個怪物,配不上冰清玉潔的小師姐。”
“童兒。”凈玉心一酸,上前拉她,微生童卻把她的手甩開,把頭扭到一邊。
“小師姐,”她並不看她的臉,“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你也說了,我再纏著你沒意思。更何況童兒原本就是怪物,是死了的人,會走路的屍體。再留在小師姐身邊,我自己都覺得沒意思。”
凈玉不知說什麼好,只有怔怔望著微生童,心裡縱然有千言萬語,也都堵在了胸口。
許久,她才訕訕地道:“我並沒有嫌棄你,你怎麼說這樣的話?”
微生童還是不看她的臉。有梅微微出了一口氣,走過來扶住凈玉的肩頭,道:“你先出去吧。童兒這裡我來照料。”
凈玉不甘不願地被有梅半推半哄讓了出去,臨走仍不甘心地看了微生童一眼,發現她依然把頭擰向牆壁。
悵然。
凈玉心不在焉地走到軍帳外面的時候,發現靜湘,知語跟小楓幾個都站在門口。
“童兒怎樣了?”知語迎頭便問,但旋即覺出自己的失言,尷尬了一下,試探地又問道:“童兒的事,你……都知道了?”
凈玉木然地點點頭。
“不是師叔師伯不告訴你,而是這種事情,若是貿然給小弟子們知道了,我們也有顧慮。”小楓解釋道。
“我沒有怪師叔師伯。”凈玉道。
知語與小楓兩人面面相覷,誰也看不透她現在在想些什麼。
小楓只好轉移話題:“剛纔我們在講叛軍的事情,你師父說了,郭將軍要派遣李光弼大人帶領一萬軍隊出征常山。”
“二師姐,”知語轉向慕容靜湘,“一萬軍隊,好像有點少啊。”
“我也正在擔心,”靜湘開口了,“而且我不能肯定,雪貓會不會在那邊的叛軍軍中。若在,那還真有些棘手。”
“姐姐,我說了,我可以帶戾天白虎過去的。”小楓主動請纓。
“不可。郭將軍的主力在這邊還是要倚仗你的機關術。知語也不行,她要帶輕裝步兵衝鋒。”
眾人沉默不語。靜湘自己是決計不可能脫身過去的,郭子儀主力在此,萬一遇上雪貓,能與她相拼的就只有靜湘一人。
“非出徵常山不可麼?”小楓沉吟片刻。
“攻打常山是為奪取河北各郡,切斷安祿山與其根據地范陽的聯繫,絕其後方供給。前後夾擊,這纔有機會徹底將叛軍打垮。”
“師父,”凈玉看著她,“既是如此,凈玉願意替師父出征常山。”
“你怎麼行?”靜湘道,“你方纔受了那麼重的傷,如果要去常山,今晚便得出發。”
“這點苦都吃不了,凈玉會一輩子被師父當成小孩子。”凈玉低頭道。
小楓與知語再次面面相覷。尤其是心思細密的高小楓,雖然是靜湘不提,凈玉也不明說,她仍是看出些端倪,料到兩人之間有些牽絆。
於是出來打圓場道:“凈玉,你師父也是關心你。我們再想別的辦法,不必讓你去。”
“要對付雪貓,只有靠我們這些教眾,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凈玉嘟噥著道。
小楓語塞了。
“不管怎麼說,凈玉你乖乖在軍營裡待著,我不許你冒這個險。”靜湘說道。
凈玉也不言語了。她偷偷看靜湘時,師父仍然是迴避著她的目光,但是她卻感覺到與以前有些許的不一樣。方纔見到她渾身是傷地回來,靜湘眼裡的心疼與關切都不是假的,一把把她擁在懷裡的時候,她竟感到比過去都溫暖些。
只是沒人能知道,師父心裡究竟在想著什麼。
×××
凈玉撫摸著櫻桃踏雪光亮的皮毛,那一身赤紅在月光下柔順得像緞子。櫻桃俯下腦袋,溼溼的大眼睛撲扇著,用鼻子去碰她白皙的臉蛋,蹭得她癢癢的。
“櫻桃櫻桃,”凈玉揉著它的腦袋,“你怕不怕上戰場?”
櫻桃打了個響鼻,引頸遙望舉著星星點點的火把,整裝待發的唐軍。
“不怕的話,我帶你去常山好不好?”凈玉說。
櫻桃用鼻子拱了她一下,險些把她拱倒。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凈玉道,“我們跟在唐軍後面就走。”
馬廄的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凈玉嚇了一跳,扭頭看時,卻見是裴惜,身子上箍了數個精鐵的圈子,像一隻被馴養的野獸一般,躺在灰土地上。
她身上的皮膚脫落之後,已經長出了新的,但是已經不是以前那種雪□□嫩的皮膚,而是一層灰硬的像是泥土一樣的皮甲。凈玉遠遠在月光的映照下看著,那東西看上去就像堅硬的犰狳的鐵皮,保護著她已經變形得不成樣子的全身。
凈玉心一酸,向她走了兩步,蹲下身來看著她。
怪物的背上牽起一道粗粗的鐵鏈,栓在一根馬樁上,整個身子趴在地下,整張臉就看到一雙眼睛,鼻子只剩下兩個空洞的窟窿,嘴巴也已經成了一條縫。
有梅說的沒錯。昔日那個羞澀的小師妹,現在已經不是人了。
“阿惜?”凈玉忍不住叫了她一聲。
誰知出乎意料地,那怪物竟從喉嚨裡嗚咽了一聲,像是回答她。
凈玉驚了一下,看見怪物的眼睛裡,似是閃動著一點晶瑩的淚光。她一時忘記了昨天是如何跟它生死搏殺的,竟慢慢伸出手去,撫摸著它的臉。
它的皮膚手感非常粗糙,要不是還有暖暖的溫度,根本不像是活物。
怪物並沒有反抗,眼睛一直看著她,甚至有了一點溫柔的意思。
凈玉心裡似乎有一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一下,她用指尖碰到了怪物的眼睛,怪物便合上雙目。
她觸到了它流出來的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
順著她的指縫,滯澀地流下來,滴到地上。
“阿惜……”凈玉眼眶裡也酸酸的,“我要去常山了。”
怪物應聲睜開眼睛,看著她,眼神裡有一種驚訝的神色。它掙動了一下身子,鐵鏈發出嘩嘩的聲響。它說不出話,只是嘴巴里持續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哀求什麼。
“你想我帶你走?”凈玉難以置信地問道。
怪物不動了,以一種希冀的目光看著她。
摸了摸懷裡有梅師叔給的梅花哨,凈玉看著面前像野獸一樣被栓在地下的裴惜,心一橫,道:“好。你跟著我。”
她動手去解開拴著怪物的鐵鏈,畢竟顧忌著它獸性又會發作,只解開了栓在馬樁上的一頭,另一頭拽在自己手裡。
“阿惜,你聽著,”她說,“我現在帶你走。不過你要是又不聽話,我就不管你了。”
怪物回答似地咕嚕了一聲。
它的身體結構都已經徹底改變了,走路也只能四腳落地,野獸一樣往前走。手腳底下都長出硬硬的爪與掌,踩在地上就是一個形狀奇怪的大坑。
“師姐。”
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凈玉回頭一看,是秦月珠全副武裝,背著小包袱扛著□□,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月珠?”凈玉有些訝異。
“我去。”秦月珠說話還是惜字如金,並不肯多說一個字。
凈玉楞了半晌,點點頭。她知道這個師妹的古怪之處,只要是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誰也勸服不了。
翻身上馬,凈玉讓秦月珠坐在前面,自己在後面掌著馬韁,拴住裴惜的鐵鏈握在秦月珠手裡。她四下檢查一下並無不妥,略略策動馬腹,櫻桃便挑著偏僻不會輕易讓人發覺的小路,輕輕碎步向軍營外走去。
一切都好。只是。有點惆悵。
凈玉回頭,發現身後空空如也。除了搖曳的竹影昏鴉,什麼都沒有。
繼續向前走,前面唐軍的影子就在不遠的地方。她策馬跟上,又保持著一定距離,不讓達達的馬蹄傳到他們耳中。
忍不住,又回頭。
這次仍然是沒有人。
軍營越來越遠了,遠到裡面的星火都已經看不見了。凈玉咬咬牙,不看,繼續向前。
烏鴉叫得很淒涼,頭頂上的月亮,被雲遮得幾乎沒有了。小路兩邊的樹,被風捋得作響,枝葉時不時掃在凈玉臉上,她煩躁地把它們都撥開。
四周異常安靜,只有前面隱隱約約傳來的,唐軍行進的腳步聲。
凈玉最後一次回頭的時候,身後已經沒有一點人跡。就連巍峨的雲中城,也已經湮沒在濃重的夜色裡。
她忽然感到孤獨。
真的沒有人會來了。
爲什麼,原本是情理之中的事,竟會這麼難過,這麼難以釋懷呢。
凈玉咬咬牙,用力一策馬韁,櫻桃便達達地向夜幕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