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蟲不叫。凈玉頭靠在枕頭上, 卻無法入睡。
聽著身邊秦月珠均勻的呼吸，她翻了個身。微生童自從上次因為有梅告訴她傀儡丹的事鬧不愉快，已經找了個藉口搬出她與秦月珠的住處, 獨自睡了。
事情要解釋清楚了纔好。如果微生童總是這樣見到她便躲, 話也不肯多說兩句, 她心裡不比微生童好受到哪裡去。
大概微生童心裡是喜歡凈玉的, 卻原本也瞭解, 凈玉並不喜歡自己。現在凈玉知道了她是傀儡丹養著的活死人，她便以為凈玉會愈發嫌棄自己，所以乾脆自己偷偷地匿了, 並不想招人煩惱。
凈玉睡不著，披衣起身。外頭的天氣還是有些許涼薄的意思, 沁入肌骨。
外面有守夜的士兵, 她慢慢走到靜湘的帳房邊, 見裡面還亮著燈。偷偷伸頭過去看看，見靜湘還未就寢, 坐在桌邊跟小楓知語有梅幾個在談論著什麼。
凈玉湊過耳朵聽，她們說話的聲音很低，但也聽見靜湘道：“這兩天李敷抽調兩千人馬正在往虎牢關走，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小楓道：“姐姐不必太擔心，我們只在一旁靜觀其變就好……”
接下來聲音變得低弱, 凈玉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了。她只是看著油燈下靜湘被照亮的側臉, 不甚分明卻不改秀俊, 心裡竟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種幸福的感覺。
這就是她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靜湘師父。
想起前兩天與她在沐浴後的一場, 凈玉的臉又隱隱發燙。人生十幾歲, 第一次知曉歡愛滋味，還是與靜湘師父, 已是別無它求了。
她戀戀不捨地又踮腳往屋裡看了幾眼，才掩上門簾，默默走開。
凈玉本是想鼓起勇氣假裝噓寒問暖，去看看微生童的，結果在營地中轉了半天，也不知道她究竟睡在哪裡，只有往回走。
可剛一轉身，她便感到後頸有股忽然的涼意。本能地低頭，什麼東西忽地從上面擦著頭髮頂就過去，嚇了她一身冷汗。
凈玉反應還算快，馬上往前一撲，打了個滾站穩，定睛一看，頓時惡向膽邊生。
玄姑一襲黑衣站在面前，也不知道是從哪裡走出來的，居然躲過了營地四周如此多巡邏兵的偵查。
“你還來做什麼？”她沉住氣道。
玄姑呵呵笑了兩聲，格外陰森駭人。“我是在想，用一隻廢物做成的人面魔羅都有那樣大的本事，如果以你這樣根骨的人去做，說不定真真不可估量呢。”
“裴惜的賬，我遲早要跟你算清。”凈玉拔出雙劍，慢慢退後。玄姑的實力她見識過，不是她一個人能對付得了的。
她是想起師父跟小楓說過的她冒失莽撞的話才冷靜了下來。若是過去她定然會撲上前去與玄姑爭個你死我活，但現在雖是害師妹墮入畜生道的仇人就在面前，她也意識到應該尋思個對策不宜硬拼。
“就憑你這修行不到家的小道士，想跟我算帳？”玄姑陰陽怪氣的口氣，讓凈玉一時又血氣上衝，卻再次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你怎知我不能跟你算帳？”凈玉說著，出其不意騰出一手，向玄姑一彈，一束金光射出後被彈得分成無數小光道，直取玄姑面門。
這一著是前幾天靜湘教的兵道“浮光四散”，凈玉日日苦練，現學現賣，雖然不能傷到玄姑，卻也晃了一下她的眼睛。凈玉趁著這個空隙，緊跑幾步，若能逃離，便去向靜湘師父她們求助，
誰知玄姑動作奇快，凈玉沒跑出幾步，只聽腦後風響，迫不得已之下回身以雙劍相格。只聽清脆地哐噹一聲，玄姑左臂生生撞在了劍口上。凈玉只覺雙臂一沉，劍上像是壓了幾千斤重的東西一般，半步都挪騰不得。她吃力地支撐，卻發現仔細看時玄姑的左臂是一隻鐵手，難怪剛纔毫髮無傷。
凈玉脫不得身，只有在原地與玄姑硬抗，但覺劍上壓著的鐵臂越來越沉重。
忽然聽到卡咧咧幾聲，凈玉吃驚地發覺，自己手上拿著的兩口鐵製短劍，竟裂開了幾條細縫。
“不好了。”她心裡暗暗叫道，腳下不由得退了半步。
就在這半步之間，玄姑向前一推，她手中的雙劍，應聲斷裂，她整個人往後便倒，玄姑的鐵臂當頭落下。
眼見就要打碎凈玉天靈蓋的當兒，凈玉只見上方影子一黑，有人穩穩為她架住了這一著。玄姑見到來者，似乎有些忌憚，後退幾尺，不再步步緊逼。
“童兒！”淨玉倒在地上，看著微生童並不退縮，緊趕幾步上前，狠狠擋開玄姑的鐵手，陰陽分水刺接著便戳向她的心窩。
“又是你！”玄姑咬牙切齒。
一定是微生童不僅偷馬而且處處攪局，以她自己本事又殺之不得，讓她如今已是恨之入骨。
玄姑閃身一避讓，微生童戳了個空，即時穩住陣間，攔在凈玉面前，不讓她前進半步。
“我要的只是這個小姑娘，與你何干？”玄姑罵道。
微生童刀劍前橫，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道：“你想要動我小師姐，便從我屍體上踩過去。”
玄姑大怒，正要與她決一高下，只聽軍營內一陣騷動，有幾個士兵聽到蹊蹺已經往這邊跑了過來。間中還夾雜著靜湘的高聲喝問：“怎麼了？那邊是些什麼人？”
估計思忖著自己的實力絕不是靜湘等人的對手，玄姑冷笑一聲，轉身閃進夜幕。
“是玄衣眾？”凈玉看到靜湘帶著知語小楓有梅和幾個唐兵趕到，知語與靜湘耳語了幾句，對身邊的士兵下令道：“給我搜！”
靜湘快步走到凈玉身邊，把手伸給她，道：“沒傷著吧？”
凈玉低著頭回答：“沒事。虧得童兒來的及時。”握住師父軟涼的手站起來，她偷偷看了微生童一眼，她沒有看她，正把陰陽分水刺往腰間一別，拔腿就要追過去。
“童兒！”有梅叫她。
“我去找玄姑算帳！”微生童頭也不回地說，“她害裴惜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現在又來打小師姐的主意；我以後總有一天要提著她的腦袋來見師父師叔，不然，我把一隻手剁了放在這裡！”
“童兒，別去！”凈玉在身後叫了一聲。
微生童回身看了她一眼，抿緊了嘴脣沒有說話，依然望玄姑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
“童兒……”凈玉還想跑上去拉，卻被身後的有梅拿住了手腕。
“對付玄衣眾，童兒沒事的。由她去吧。”有梅輕輕道。
“可是……”凈玉還想要說什麼，有梅更加用力地拉了她的手腕一下，讓她老實了下來。
然後，有梅俯下身，在凈玉的耳邊悄悄說道：“童兒她對你真是再無二心。”
“師叔怎麼這麼愛開玩笑。”凈玉臉紅了一下，扭過頭去，正好對著靜湘的目光，更加窘迫，站在原地不動。
可有梅平了身子，說的話被在場的人聽得一清二楚。“凈玉要是能再定點性子，你跟童兒兩個在一處，我也是放心的。你們兩個從小一塊長大，能互相扶持扶持，也是我跟你靜湘師父的造化。”
凈玉心頭一顫，看著靜湘的臉，也是眉間動了一下。
小楓尷尬了片刻，旋即調笑道：“凈玉她還小，懂這些什麼事情，好好跟靜湘姐姐學點本事是正經。童兒也是個好孩子，萬一凈玉真的動心跟了去，靜湘姐姐少了這個能折騰的小弟子，也怪寂寞的。”
這時只聽靜湘哧一聲將長刀插入刀鞘，道：“好了，既然已經沒事，我們回去只等童兒回來便是。外面涼，都去休息，明天還要行軍。”
眾人答應一聲，紛紛掉頭離去。有梅輕輕拍了拍凈玉的肩頭，叫她跟自己走。凈玉拗了幾拗，拗不過，只能跟著她乖乖走回帳房。
末了她回頭擔心地看了幾眼微生童消失的方向，依舊杳然無人。
×××
微生童皺著眉頭在林中循著玄姑的蹤跡左右穿行，緊握陰陽分水刺，生怕遺漏一點蛛絲馬跡。
方纔凈玉望向靜湘的那一瞥，竟讓她心裡有點疼痛。明明已經告誡自己不可有非分之想，卻依然如此，她都有點恨自己了。
師姐喜歡的是靜湘師伯，對她，最多也只有師姐妹的情分。
明明已經打定主意，從此哪怕把命豁出去也只守著師姐，但堅決不靠近她。
微生童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喜歡上凈玉，也許是初次見面的時候，她對她展顏一笑，笑開了一樹的桃花，笑動了一天的雲霞，直笑得今生今世，把她綁得再也離不開。
鼻子似乎酸酸的。微生童努力睜大眼睛，提醒自己玄姑就在附近，萬萬不可因這些事情，平白分散了注意力。
“每次都自己一個人來，還真有點膽量。”
聽到這話，微生童冷冷地說：“要收拾你，何勞別人動手。”
“我總算知道本眾為何殺不了你了，”玄姑有些得意地說，“你和我們本來就是一樣的，都是死人罷了。難怪你的小師姐不要你，誰會要一個死人呢？”
微生童並未暴跳如雷，冷靜地道：“我師姐要不要我，倒是不勞你費心。你害我小師妹，又三番五次為難我師姐，這仇我微生童要是不跟你算清楚，我砍了自己的手！”
說罷，雙手掐訣，口唸真言：“赤石崩倒，天地逆行。御斯在斯，裂此玄冥。泰山闢道，為我開迎。兵道，玄石流，疾！”
玄姑大概自知道術上絕非微生童對手，向前一撲，意圖躲過滾滾而下的泥石沙塵；又借勢向她發難，鐵手直抓微生童面門。
微生童雖然是少女外貌，實則已身經百戰，與靜湘等人不相上下，怎會被這下三濫偷襲得手，分水刺一隔便隔開玄姑鐵臂，再倒刃一削，生生削掉了她的幾個鐵指頭。
不但是玄姑，連她自己都吃驚，原來自從上次被裴惜穿腸破腹死了一次，傀儡丹被拿出來淨化後，功力果然是成倍增加。
有梅師父所言非虛。只是後來她私下告誡自己，此法不可時常使用，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具肉身便會經受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破壞，忽然崩毀。
“不錯嘛，變強了。”玄姑明知自己已經不敵，卻依然嘴硬。
“我今天就送你上路。”微生童說完，分水刺一下捅入玄姑胸口。
誰知這一刺下去，卻好似紮在棉花上，感覺到刺進去了卻沒有任何反應。微生童一驚，知道自己失算了，玄衣眾原本與自己一樣，都是死人；自己在道術與白打上能勝過玄姑，卻真真不知道怎樣才能置她於死地。
果然，玄姑呵呵一笑，躲也沒有躲，反而抓緊了微生童握著分水刺的手，口裡只說：“可憐呀，小道長，你便是強我十分，也有你算不著的時候。”
微生童心叫不好，但為時已晚，眼見自己腳下裂開一個斗大洞口。她急忙想要跳開，但手腕已被玄姑抓住，身不由己地向那大坑中陷去。
那坑似乎深不見底，微生童毫無防備，一下便墜進深淵。
玄姑呵呵冷笑，但笑到一半忽然變了臉色，失聲叫道：“不好！”
慌忙探頭向坑中巡視，然早已不見了微生童的影子。
微生童只覺得自己向下墜了不知多久，心想這次肯定要摔死在這深不見底的坑裡。誰知往下掉了足有小半柱香的時間，最後卻只是輕輕摔在溼漉漉的土地上，感覺就好似從幾尺高的地方摔下去一般。
向上看時，上面已經沒有了那個洞口。她環視四周，很黑，但不知什麼東西在發出瑩瑩的綠光，照亮了她的旁側。
然而看清自己究竟處在一個怎樣的環境中後，微生童不由得一陣噁心。
四周的牆壁不是她原先以為的土石，而是紅色的肉一樣的東西。她試著用指尖碰一碰，還有溫度。雖然不明顯，可就像是活物一般。
帶著點疑惑，微生童謹慎地向前一小步一小步挪動。這個洞的洞壁很潮溼，有些地方甚至在微微地搏動。
“玄姑，出來！”她觀察了一番，確定暫時沒有危險，便試探著叫道。
沒有人回答。微生童又向前慢慢走了幾步，看到另外的一個洞口。她腳下像是踩著活物一般，時不時有力地收縮一下。
正在她快要靠近那個洞口的時候，腳下的地忽地猛然傾斜，她猝不及防，一下子滑到了洞的那一頭。
“玄姑！你搞什麼鬼！”微生童咬牙切齒地道。
這地下不僅滑膩，而且全是粘液，碰到便扯起一絲一絲的銀線，根本無法抓牢。微生童盡力想向那頭的洞口爬去，卻像掉進了皁缸，無論怎麼努力也不能挪動一分一毫。
縱使她平時是個多麼忠厚老實的冷靜人，現在這個時候也不由得怒火中燒。不由分說從腰間拔出陰陽分水刺，狠狠一下扎進那活肉一般的地面，抓著就往前爬。
地面被扎進去的地方，出乎意料地竟涌出鮮紅的血，微生童的右手霎時間被染紅。
還未等她驚訝，半空中傳來玄姑的一聲鬼哭狼嚎。
微生童嚇了一跳，環視四面，厲聲喝道，“你到底在哪？躲躲閃閃不敢出來見我？”
無人應答。
忽然想起剛纔自己一刺下去，便逼得玄姑出聲，微生童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拔出分水刺，在那地面上又狠狠一著。這下鮮血便開了閘也似，噴出一尺來高。
“住手……住手！”玄姑痛苦的聲音又似是從半空傳來，斷斷續續。
“這是什麼地方？你在哪？”微生童緊握分水刺，“不說的話，我馬上把這個裡劃個稀爛！”
“這是五臟地府……”玄姑似乎是咬著牙縫在說話，“你問我在哪？你現在不就在我的肚子裡嗎？”
微生童聽了這話，一時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