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告訴他, 我的曹大哥是有情有義的漢子,他用一顆坦蕩之心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然而在話出口的那一瞬間,又被我生生地嚥了回去。有情有義又能怎樣?到最後, 終落得這般下場。我拼命穩(wěn)住心神, 咬牙說道, “就算你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被人傷害了去。可是曹大哥一直對你不薄, 你爲何要這般算計於他?”
淑洛聞言一揚脖子,理直氣壯道,“你以爲我有的選擇嗎?在這亂世之中, 女子便如那水上浮萍一般,只得隨波而流。又有幾人能像你這般任性妄爲卻又能被大家寵著護著一再容忍?”淑洛說到這裡, 眼神一凜, 憤恨地望著我。
正在此時, 馬車忽然一陣顛簸,之後猛地一斜, 便歪在一處。車外開始喧鬧起來,我與淑洛俱是一驚。還好車中早已悉心地裝了許多軟墊,所以這一顛對於我並沒有什麼影響。
正在此時,車簾被人撩起,“馬車陷到泥坑中了, 不過並無大礙。你們先下去休息片刻, 我這就命人處理。”曹仁熟悉的清朗聲音傳來, 讓我的心中一陣絞痛。此時的淑洛早已恢復了平日的溫柔可人, 輕輕點了點頭, 便乖乖下了車。我深吸了幾口氣強自鎮(zhèn)定下來,便也無言移動到車外。
“宓兒身子不便, 千萬小心。”淑洛的聲音落入耳中,帶著虛僞的關懷,卻讓我一陣寒慄。我多麼想打掉她那隻伸向我的纖纖素手,可我卻笑著將手伸向了她。
淑洛的眼中,一絲得意一閃而過。她的手,是和我一般冰冷。
我在淑洛與幼嬋的攙扶下慢慢走到路邊坐下。此時的曹仁正背對著我們指揮著那幾個兵士,一句句指令乾淨利落,帶著從容與幹練。心中微微刺痛,我將頭轉向一邊,卻瞧見淑洛此時也注視著同我剛剛一樣的方向。
“小姐,喝些水吧。”幼嬋不知何時已經取來了水袋,我搖了搖頭,從懷中掏出帕子輕聲吩咐道,“我不渴,你去那邊的溪中將這帕子洗一洗,車中閉塞,我出了好多汗呢。”
幼嬋聞言想都沒想,便乖乖接了帕子離開了。
我靜靜坐在那裡,彷彿有千斤巨石壓在胸口。沉默了許久,我開口道,“如果你是想讓我傷心難過,那麼恭喜你,成功了呢。”我頓了頓,看到淑洛果然轉過了頭,如水的眼眸靜靜地看著我,帶著幾分警惕。
我看著她坦然地笑了笑,接著說道,“你完全沒有必要如此,因爲曹大哥是一個有著責任感的男人。所以,自從他決定娶你爲妻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經決定一生一世盡心照顧於你。也是從那一刻開始,在他的心中,便再也不會有一個女子的地位能夠超過你,當然也包括我。”
“你說這些算是什麼?我不是說過,我並不喜歡你的曹大哥。”淑洛看著我,冷笑。
“如果你不是已經爲他動心,又怎會如此恨我?”我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道。
“我只是看不慣你的胡爲罷了。”淑洛淡淡地笑笑,隨即又猛然對上我的眼眸,“不要白費心機了,你既已知道此生與曹仁註定有緣無分,如此說,只是擔心我某一日會說出真相傷到你的曹大哥罷了。”
“你是不會傷害他的,”我直視著她的視線,“因爲曹公一定吩咐過你要好好照顧他。曹公說過,曹仁是他的愛將,如同臂膀。既然如此,我又擔心什麼?我如此說,只是不想你在仇恨的泥潭裡越陷越深罷了。”
淑洛聞言不解地看著我,見我依舊一臉坦然,皺眉將頭轉向一邊,“恕淑洛愚笨,甄姑娘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呢。”
正在我們沉默的當口,幼嬋適時地回了來。不僅如此,與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另一抹黃綠的身影。當小金熟練地落到我的手掌之中的時候,那種感覺竟然無法言喻。我輕輕地撫摸著它那柔柔的羽毛,心中悲喜陳雜。
已經無法再融入到山林中去了嗎?
待馬車重新上路以後,幼嬋怕我悶壞,便一直撩著車簾陪我說話解悶。一連幾日的車程,便這樣平淡地度過。
我們最後一次停下住店的時候,離許都還有最後不到半日的車程。這一日的天空格外陰沉,也許是怕路上遇雨的緣故,曹仁吩咐不再行路,就此找家客棧休息。
窗外天色漸暗,我靜靜側身躺在牀上,心中空洞一片。
只還有半日,我便要回到曹家那牢籠了。想想這些年兜兜轉轉,從鄴城到曹營,從曹營到許都,又從許都到荊州。每一步,我都以爲我可以逃脫束縛;每一次,我又這樣被迫迴歸。這一次,面對如此的情形,回去,是我唯一的選擇。然而回去之後,我又該如何面對將來的局面,等待我的又會是什麼?
我無力地蜷縮起身體,習慣性地將已經有些凸顯的小腹護住。任憑時間緩緩流逝,直到屋內完全暗了下來。被黑暗包圍的感覺有些微妙,原先我是不喜歡的。然而此時,卻讓我覺得內心格外寧靜。
沉靜,空曠,彷彿靈魂也在不停下陷,墜入黑暗的未知,最終歸於沉寂。異樣的感覺,說不出是好是壞。
門“吱吖”一聲響,一絲亮光透了進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擋住了不太適應的雙眼。
“小姐你在啊,怎麼不點燈呢?”看到我躺在牀上,幼嬋走到牀邊,關切地問道,“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說著,手已經熟練地撫上了我的額頭。
“我沒事,就是有些乏了。”我淡淡地說著,安撫似地在她手上輕拍了拍,這時才發(fā)現,自己的手卻是冰涼的。
“小姐……”幼嬋輕輕地喚我,繼而挺直了身子, “你放心,不論怎樣,幼嬋永遠都會陪在小姐身邊的。”
“傻丫頭,”我輕嗔,知道她是在擔心我,因而故作輕鬆笑言道,“我怎麼能讓你一輩子陪著我?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等到他日你有了心儀之人,便是我要你陪在身邊,你也會不肯的,到時候我可不想天天守著一個怨婦過日子啊。”
“幼嬋不會那樣的,幼嬋……”
我的調侃似乎被幼嬋當了真。
“我知道的,幼嬋是真心關心我。”我靜靜地說著,“其實我沒事的,不論怎樣,該面對的終是要面對不是嗎?這麼多風浪我們都一起度過了,這一次也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我知道,我必須堅強,因爲我還有要保護的人,我的幼嬋,還有,我還未出世的寶寶。
新的一天如期而至,我與淑洛坐在馬車上相對無言,就這樣穿過林間大道與村莊,穿過市井集市,最終在某一刻,馬車緩緩停住。
我盡力地深呼吸以穩(wěn)定情緒,然而手卻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襬。正在此時,車簾被掀了起來,隨後,一個身影映入眼簾。
頎長的身形,白衣如雪,似潔瑜無瑕。
子桓站在我的面前,深如幽潭的眼眸依舊閃動著灩?jié)i的波光。他的面容消瘦了許多,神情疲憊,眼窩深陷。然而那眼神,卻彷彿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萬般情緒交纏其中,讓我不由得呼吸一滯。
直覺告訴我,這一次我的出走一定給他帶來了不小麻煩。
我正想著,卻發(fā)覺子桓眼中那萬般情緒早已退去,繼而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他淡淡的視線慢慢下移,最後停留在我那刻意做了遮掩卻依舊明顯的肚子上。
我的臉不自覺地有些發(fā)熱,就在我神情恍惚之時,子桓已經探身將我抱出了馬車。
這是一種近乎佔有的姿態(tài)。
我細細地驚呼一聲,全身猶如過電。這可是大庭廣衆(zhòng)之下,這個傢伙,到底要幹嘛?
“子孝叔,嬸嬸,這次有勞您二位了。”輕輕淺淺的話語帶著微微的震響從子桓的喉中傳出,聽不出任何情緒。
“自家人說什麼客套話啊,宓兒這一路辛苦得很,還是早些讓她休息吧。”淑洛溫和的聲音響起,話語依舊那麼貼切有節(jié),而曹仁從始至終未提一字。
我就這樣被子桓抱回了他的園子,奇怪的是這一路上遇到的各色人物見到失蹤了幾個月的我均是神色如常地行禮,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進了屋子,子桓輕輕將我放到牀上。我暗吸了一口氣,微微擡眼掃過了他的臉,見他的眉微微皺起,臉色也黯了下來。
屋內的氣氛驟然冷了下來,讓原本在這裡侍候的人們瞬間都白了臉色,連頭都不敢擡一下。
不知從何時起,昔日溫潤的少年,已經有了這般氣勢。
屋內燃著薰香,絲絲縷縷的煙霧靜靜漂浮在我們之間,而後慢慢消散,湮沒了痕跡。
子桓忽而俯下身,伸手脫掉了我的鞋子,將我有些浮腫的腳輕輕捏在手中細看。
我下意識地躲閃,卻未能成功。
“腳怎麼了?”子桓輕問,語氣中帶著責備。
“只是浮腫而已,”我接話,繼而怕他以爲是幼嬋照料不周而遷怒於她,又解釋道,“一般孕婦都會有這種現象的。”
子桓聞言臉色稍好了一些,對身旁的婢女吩咐道,“從今日起每日爲夫人按摩活血,再吩咐廚房做些滋補的藥膳來。”
說罷,竟然親自爲我按摩起來。
我有些意外地低頭看著他,修長且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稍顯生澀地來回揉捏著。他的神情專注而平靜,力道厚重而溫柔。長長的睫毛根根分明,半掩明眸,不卷不翹只是長。就像停了兩隻墨色的蝶,隨時都要飛出去一樣。
北方的空氣,溫暖而乾燥。一道道柔和的光柱從窗外照射進來,彷彿把我們與衆(zhòng)人隔離。
我的心中不覺一顫,子桓一向清高潔癖。即便我是他名義上的妻子,然而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這種事原本也不該是他這種身份的人做的。況且,這次還是我陷他於不義在先。他此時不顧在場的衆(zhòng)人如此行爲,到底是爲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