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其實沒什麼的。”我說得雲淡風輕,只是在一個寒冷冬日的夜晚,我錯把他當做了你……
“子孝……你在哪兒?”遠遠地,那溫柔甜美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我想我還是不要在這個時候和嫂嫂見面了。我已經輸給了她一局,怎好再讓她看到如此狼狽的我?”我輕輕說著,心中微微泛苦。
一陣微風在我們之間掠過,吹亂了我的頭髮。幾片白色的海棠花瓣慢慢地飄落了下來,猶如那一年的白雪。曹仁下意識地擡起了手,生硬地僵在了我的額發前。然後緩緩地落下,緊握成拳,像一個無限拉長的鏡頭。
“好好照顧自己。”
話音未落,那道挺拔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定定地站了許久,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忽然覺得其實就算在這院子裡逛上一夜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因爲天總會亮起來。
於是當我再次走出那座假山,看到月光下那如玉的少年時,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在一個漫長的夢境中。夢境醒來,往日的憂鬱少年變成了如今眼前深沉如夜的男子。
“怎麼弄的如此狼狽?”子桓看著我,微微皺了眉,語氣中帶著幾分責備,幾分關切,幾分憐惜。
“只是迷路了。”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剛剛有那麼一刻,我以爲我要失去你了。”子桓輕輕地笑著,將我額前的碎髮別到耳後,然後輕輕替我撣掉了身上的浮土,擁我入懷。“答應我,永遠不要離開我,可好?”
我靜靜望著眼前那幾株盛開的海棠,花瓣紛揚而落,似雪,似霞。
“我喜歡那海棠。”
我靜靜地靠在子桓的懷裡,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
許久,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我帶你去換身衣裳,出來這麼久,爹爹該注意到了。”淡淡的語氣,帶著一絲無奈,一絲憐惜,還有一絲深深的傷痛。
眼眶微熱,我悶悶地點了點頭。任由那雙溫熱的手牽著,緩緩往回走。
待我換了衣裳,子桓又爲我重新綰了髮髻。他的手指很靈巧,我看到萬縷青絲在他手中如瀑布一般流瀉。他爲我綰了一個時下流行的髮式,再一次來到宴前,發覺酒席已經進行了大半。曹仁和淑洛早已經落座,眼下正在與周圍的人交談。
那個叫做淑洛的女子,有著如墨的秀髮和雪白的皮膚。當她見到我時,那柔情似水的眼眸卻漸漸冰冷。
“你們兩個怎麼出去了這麼久,是不是宓兒哪裡不舒服?”曹操問道,依舊是滿臉的慈父模樣。
“回父親,宓兒剛剛不小心弄髒了衣袖,怕在衆人面前失禮,便想悄悄回去換了,怎奈夜晚路黑竟然迷了路。”未等我開口,子桓便先起身恭敬地回答。
“原來如此。宓兒初到這裡,難免生疏,這也難怪。”曹操說著,忽然話鋒一轉,“但是退席這麼久誠然是不對,你倒是說說,該怎麼罰你呢?
我原本只是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聽到曹操此番話,一時卻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正在我躊躇之際,一個人站出來替我解了圍。“曹公啊,我們剛剛聽了您兒媳那精妙的琴曲,真是如癡如醉,意猶未盡。楊修聽聞這甄宓甄姑娘的琴技亦是絕佳,不如就罰她也爲大家彈奏一曲如何?”我擡眼,見遠處的楊修正笑看著我。
楊修的話一出口,立即引起了一衆人的響應。曹操見此,便順水推舟地說道,“既然大家都如此想,那麼宓兒也來彈上一曲吧。”
我聞言也乖覺應諾,隨即洗手焚香,坐到了琴前。
四周傳來了一片驚歎之聲,我看到昔日橫眉立目的史渙此時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然後手中的玉箸“吧嗒”一聲落到了幾案上。
我思來想去,唯有一首《廣陵散》曲調激昂慷慨,又富有戈矛殺伐的戰鬥氣氛,頗符合現在曹操凱旋,犒賞三軍的情景。
雙手輕輕撫在琴上,五指接觸琴絃的那一刻,一種熟悉的懷舊感覺升上心頭。一開指,琴音便如飛珠崩玉,墜入銀盤。我的手在琴絃上撥挑流轉,心也彷彿跟著曲調激盪起來。周遭的一切美酒盛宴彷彿都已離我遠去,只餘下這戰亂年代的金戈鐵馬,氣吞山河。小序、大序低沉悲鳴,正聲、亂聲起伏變化。一曲撫罷,周圍一片寂靜,就連曹操也是一臉的震驚。
我淡然起立,向大家行了一禮,而後默默回了座位。雙眼不自覺地輕掃了一眼坐位上的曹仁,卻見他的眼中閃爍著幾分擔憂。
“想不到,甄姑娘胸中自有丘壑。這一曲彈得大起大落,蕩氣迴腸,真是著實讓人佩服!”楊修的話及時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寂靜。只見他言罷,又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彷彿帶了一分危險的警告。
我有些疑惑,正思量著,見子桓也忙開口說道,“宓兒想必是見多了戰場的廝殺,心中有感而發。”幽深的眼眸中,閃過幾絲惶恐不安。他們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我彈這《廣陵散》觸犯了什麼禁忌了嗎?
心下思量著,猛然想到了這《廣陵散》的出處,正是那聶政刺殺俠累。聶政與俠累原有殺父之仇,爲報父仇,聶政自毀容貌苦學琴技,終有一日得報了仇。曹操本性多疑,他的軍中又有許多敵國投奔來的文臣武將。我這一個剛剛從敵營被挾來之人,彈了一首如此基調的曲子,確實犯了衆人的忌諱!
心中的不安漸漸升起,感覺到周圍一個個複雜難測的眼神,一種不祥的預感縈繞著我。
許久,幾聲拍掌之聲打破了這滿室的沉寂。我猛然擡起頭,卻見那鼓掌之人正是安坐於高位的曹操!“衆位怎麼都發愣了?難道沒覺得宓兒的這一曲《廣陵散》彈得頗有大家風範嗎?”曹操說著,一臉讚歎地看著我。然而那眼神,卻依舊是深邃無邊。
衆人聞言幡然醒悟,宴席間響起了一陣陣讚歎之聲。子桓等人臉上的隱憂也漸漸消退。
回到小園的時候,時候已是不早。我這一晚上又悲又驚,彷彿幹了一天的苦力,身體早已精疲力竭。我強打著精神換了衣裳,頭有些昏,便閉了眼一邊自己按摩太陽穴,一邊讓幼嬋幫我揉肩背。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傳來,停在了不遠處。
這麼晚還會來這裡的傢伙,不用睜眼也猜得到是誰。我於是微微皺眉,“今日感謝你替我解了圍,但是今天發生的事情,你該知道,我已經很累了。所以爲了大家都可以睡個好覺,你還是不要來招惹我。你離開家也有不少時日了,該好好陪陪你妻子纔是。”
身邊的人兒聽過我的話,卻並沒有離去。心頭有些煩躁,我睜開眼轉過頭,可當看到來人時,不禁愣在了那裡。
眼前的女子嫺靜沉穩,此時正靜靜地看著我。
對於知琴的來訪,我有幾分意外。然而轉而想到剛剛在家宴上,礙於那麼多人在當場,我們並沒有機會說上話。知琴此時前來,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我想著你剛剛來到這裡,應該還很生疏。衣服什麼的好像也還沒有幾件。我那裡還有許多新的衣裳,都是沒穿過身的。你若是不嫌棄,就拿去穿吧。”知琴說著,拿出了一個包袱遞給了我身旁的幼嬋。
看到知琴如此待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對於我與子桓之間糾纏不清的關係,知琴不可能不知道。我拉著她的手做到了牀邊,雖然覺得自己有些嘮叨,但還是忍不住和她解釋道,“我不會在這裡呆多久的。我來這裡也並非是爲了子桓……”
“你不用和我解釋,我都明白的。我希望你留在這裡,因爲……因爲有些事情,只有你纔可以。”知琴說著,眼神漸漸暗淡下去。“其實,子桓一直喜歡的那個人就是你。也許你不知道,他曾經默默地爲你做過很多的事。這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你。你要相信我,我每天都在他的身邊,這些事情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知琴……”我無言地望著眼前這個消瘦的女子。她該是多愛她的丈夫。我又想起了幼嬋曾經說過的話,莫非知琴三年無所出,是因爲子桓?
“那個,時候不早,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知琴輕笑,眼中難得盪出了一絲波瀾,隨即轉身準備離開。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拉住了她的手。張了張口,卻還是沒有說什麼。
知琴見我如此,輕柔說道,“你不用覺得愧疚。我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就當是我自私地留下你,可好?”
我看著知琴纖弱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有這樣一個無慾無求一心爲你的女子在身邊,子桓,難道你還不知足嗎?
“小姐,你瞧,這些衣裳都是頂頂上乘的貨色呢。哎呀,不僅有衣裳,還有些首飾呢。”幼嬋一邊收拾著知琴送來的東西一邊說道。
我聞言也瞧了瞧,確實都是上好的。心中感激知琴有心,爲她惋惜了一會兒,卻也沒再多想什麼,便草草收拾了一下睡了。
這一夜過得很安靜,子桓那傢伙很識趣地沒有來打攪我。我一睡睡到第二日的午時才懶洋洋地起了牀。草草地梳洗了一下,我沒精打采地出了臥房,卻發現一個身影早已等候在那裡。頎長的身形,一身月白色的長袍。
我瞥了一眼子桓這個陰魂不散的傢伙,冷冷地說道,“如今你已經回到了家裡。一個有婦之夫天天不陪著自己的老婆,倒往別的女子那裡跑得勤快。你就不怕別人暗地裡笑話你嗎?就不怕你老婆生氣吃醋嗎?”唉,算了。就知琴那賢惠的樣子,就算子桓犯了再大的錯,都會無怨無悔地原諒他吧。這個女人,真是太傻太癡情。
“知琴她,已經走了。昨天夜裡,給我留了一封書信,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