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寒星點點, 彷彿也在默默嘆息。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實。腦海中翻來覆去的，都是自己在甄府時的種種過往。我想起了很傻很天真的二嫂, 想起了永遠(yuǎn)一張冷麪的張氏, 還有那狐貍眼的三嫂, 和我那軟弱而“趨炎附勢”的三哥。
胃中忽然一陣翻涌, 我在黑暗中摸過一顆青梅塞進(jìn)嘴裡。
酸澀的味道從喉間滑過, 卻如同鎮(zhèn)定劑一般安撫著我。我知道，這是不正常的，連同我的身體。即便我刻意不去想, 然而自己身上的種種跡象卻越來越讓我不安起來。
最近，我總是會在夜晚裡做同一個夢。夢中是身懷六甲的母親沉默地跪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她的神情果決而堅定, 她一字一句地對保守而古板的外公說, 她的孩子不是孽種, 她還有媽媽在。
那個孩子，就是我。
還未出生, 便被父親拋棄了。
“沒有爸爸的孩子！”
“有娘生，沒爹養(yǎng)！”
“孽種！孽種！”
從小到大，我的身邊一直充斥著各種風(fēng)言風(fēng)語。
我抱膝坐在黑暗之中，覺得黑夜是那麼漫長，彷彿永遠(yuǎn)也望不到頭。還記得初見時徐元直爲(wèi)我把脈的神情, 我想他一定知道些什麼。只是, 在我還未來得及問清答案的時候, 他卻醉倒了。
這一醉, 就是整整三天。
“姐姐, 今日可還會教我們唱歌？”晨曦的微光中，一個圓圓的小腦袋從門邊伸了進(jìn)來。我擡起頭, 正看到豆子胖胖的小臉。那一雙無憂無慮的大眼睛，正忽閃忽閃地看著我。
豆子是鄰居家二嬸子的孫子，平日裡經(jīng)常會隨著祖母到徐大娘家玩耍。我在這裡住得久了，便也和這孩子熟絡(luò)起來。我偶爾會教小孩子一些兒歌，沒想到他卻是喜歡得緊。每每找來小夥伴一起來學(xué)，日子一長，這裡變成了幼兒園一樣的場所。山中人都很樸實，見有人願意替他們照看孩子，也對我與幼嬋這兩個外鄉(xiāng)人越發(fā)親近起來。
豆子探頭探腦間，身後又多了幾個小小的身影，卻是村東頭家的春妮、春來幾個小夥伴。
“今天想學(xué)什麼？”我輕輕地問。
幾個小朋友見狀歡快地跑了進(jìn)來，拉著我的手。我輕笑著任由這幾隻奶聲奶氣的小貓咪在身邊蹭來蹭去。
小孩子，總是那麼單純而美好。
一道溫柔的目光靜靜地停留在了我的身上，我轉(zhuǎn)過頭，正看到一臉憔悴的徐元直。
“孩子們都很喜歡你呢。”徐元直靜靜地笑著，眼中有點點憐惜。
“先生莫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這些年來，見得太多了。”我輕笑，望著窗前柔和的日光，隨手捏了一顆未熟透的青梅放進(jìn)嘴裡。
酸澀的味道。
我想我要的答案，很快就會揭曉。
“你們這幾日可有好好溫習(xí)詩書？”徐元直走過來，摸著幾個孩子的小腦袋。
孩子們很有默契地嘿嘿傻笑，打著馬虎眼，而後便一溜煙溜走了。
屋內(nèi)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微風(fēng)帶著點點潮氣和翠竹清新的味道。遠(yuǎn)處飄來陣陣蟬鳴，以及孩子們的嬉鬧聲。
“你已經(jīng)知道了？”徐元直靜靜地問道，一雙眼眸灼灼地看著我。
“原先還不肯定，現(xiàn)在知曉了。”我慘然一笑，下意識地低頭，捂上自己的小腹。
原來這裡真的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小小的生命，而我，是他的孃親。
“這幾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真的懷了孕，到底該不該留下這個孩子。我知道，倘若我想徹底擺脫曹家，這個孩子，非要打掉不可。可是，我卻發(fā)現(xiàn)，我做不到……”
做不到割棄自己的骨血，即便他的身體裡還流淌著另一個人的血液。因爲(wèi)他已然與我血脈相連，骨血相融。
“我的寶寶有什麼錯……”我哽咽，淚水一顆一顆地滑落。
他是我的孩子，只是我的，無關(guān)於他的父親是誰。
“孩子是無辜的，他沒有錯。他很幸運(yùn)，他有一個好孃親……”元直輕輕地將我的頭放到胸前，溫柔而有禮的舉動，可以安慰人心。
我看到金色的光霧將他籠罩，流動著，像一條河。
徐元直這一次回家，住了很久。孔明時不時也會出現(xiàn)，帶來他新釀的梅子酒。酸酸甜甜的味道，帶著淡淡的酒香。
我依舊每天裡教小孩子們唱歌識字。漸漸地，周圍村子裡開始流傳，說徐元直的家中住了一位貌美的女夫子，不僅精通音律，還擅長詩詞。然而這位女夫子卻有一個奇怪的習(xí)慣，能與她見面的，除了徐家人外，就只能是小孩子。
一日，徐元直從外面回來，我見了他的神色，便知道他一定又帶了東西給我，“不知徐先生今日又帶來了什麼好東西？”
徐元直聞言一笑，“本想給姑娘一個驚喜，卻不料早就被姑娘看出了。”說罷，側(cè)身從懷中小心翼翼掏出一物展在我的面前。
我定睛一看，見徐元直手掌之上竟然放了一隻小小的鳥兒。此鳥與麻雀差不多大小，只是更爲(wèi)纖細(xì)一些。通體黃綠的羽毛之間摻雜著暗色的縱紋，頭頸處有羽毛向四處外翻的鳳頭。翅膀處有幾根長羽毛不自然的翹起，雖然已經(jīng)做過了處理，但依舊可見隱隱幾點血跡。
“我在路邊的草叢中看到這隻芙蓉鳥時，它翅膀受傷，奄奄一息，正被一隻野貓饒有興致地盯著。我原本以爲(wèi)，這鳥兒必定難逃那野貓之口。卻沒料到，正當(dāng)那野貓撲向它之時，原本已經(jīng)動彈不得的它卻猛然奮力一躍，竟讓那野貓撲了個空。這小傢伙臨危而不懼，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於是便把它帶了回來。”徐元直目光灼灼地看著我，溫言說著，輕輕將那鳥兒放入我的手中。小鳥掙扎了一下，發(fā)現(xiàn)沒有危險，便在我手中安靜了下來。
“鳥獸思想單純，不會如世人一般爲(wèi)世俗所累。臨危而不懂畏懼，是以置之死地亦能後生。”我看著手中這個小小的生命，雖然纖弱微小，然而那一對黑亮的眼睛，卻如同湖水一般清澈，純粹而又幹淨(jìng)。
這名喚芙蓉的鳥兒，還有另外一個更加響亮卻悲情的名字——金絲雀，那常常要失了自由被人養(yǎng)於籠中的金絲雀，那因爲(wèi)美麗外表和婉轉(zhuǎn)歌喉而慘遭禁錮的精靈。
想著想著，我黯然一笑，繼而說道，“相比之下，人生而在世，雖有勝於鳥獸千百倍的腦力心智，卻要被種種瑣事束縛，讓人們不得不瞻前顧後，束手束腳。縱使胸中丘壑萬千，能夠流露出的，也只有水般平靜。此中的悲哀無奈，也只能偶在心中喟嘆而已。” 我淡淡地說著，說到後來，已經(jīng)變成了喃喃地自語。轉(zhuǎn)而發(fā)現(xiàn)身旁的徐元直一直沉默著，我衝他尷尬一笑，“我只是胡言亂語而已，徐先生莫要在意。”
我看到徐元直的雙眼有一瞬間亮得驚人。見我看他，便又收斂了神色，微笑不語。
於是從這一天開始，我便把這隻金絲雀留在了身邊精心地飼養(yǎng)照顧。這鳥兒果真頗具靈性，沒過幾天，便和我們親厚起來。它喜歡在我撫琴教孩子們唱歌或者習(xí)字的時候立在我肩上高雅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或者隨著琴聲清脆地鳴叫。孩子們對它也是十分喜愛，還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小金。隨著傷勢的好轉(zhuǎn)，小金越來越活潑，便每日裡撲騰到窗邊唧唧啾啾地叫著。
“這小金真是越來越調(diào)皮了，改天得給它預(yù)備個籠子，不然不知哪天非跑掉了不可！”幼嬋說罷，把補(bǔ)藥放在嘴邊吹了吹，試著溫度好了，便輕輕地端給我。
我坐在窗邊，捧著藥碗靜靜一笑，“它若是傷好了，便讓它自由吧。何苦將它困在那小小牢籠裡。”
門前人影一閃，我擡起頭，正瞧見徐元直側(cè)身立在門口。見我看到了他，神情有些尷尬，不著痕跡地將什麼東西隱在了身後。“近日陰雨連綿，不知姑娘的屋子是否有漏雨的跡象？”徐庶含糊地說著這似乎是剛剛想出的理由。
我雖然對徐元直此時的舉動有些疑惑，卻也不好再多問，便笑著說道，“不曾有漏雨的跡象呢。”
徐元直聞言默默地點了點頭，慢慢退了出去。就在他退出去的一瞬間，我看到他身後那東西的形態(tài)貌似是一個竹製的鳥籠……
一連幾日，徐元直的神情都有些奇怪，整日裡若有所思的樣子。我見徐大娘也頗有些擔(dān)心，便給孩子們放了一天假，想了個由頭對他說道，“小金的傷勢已經(jīng)痊癒了，我想著這兩日便把它放出了去，也好讓它重歸自然。”
徐元直聞言淡淡地笑了起來，“姑娘喜愛小金，卻不似平常人那般把它放在身邊好日日瞧著。而是肯忍痛割愛，放它重歸山林，此等博愛，也算是小金的造化了。只是……”徐元直低嘆一聲，於是我看到了潮溼的空氣中那一雙漆亮的眼眸，漆黑如夜，幽亮如晨。隱隱閃爍著擔(dān)憂。
“不知這小金過慣了吃喝不愁的悠閒生活，是否還肯舍了這一切，重新回到需要自謀生路的林子裡去。”徐元直望著蔚藍(lán)的天空靜靜地說著，空中一羣鳥兒輕快地飛過，轉(zhuǎn)眼間不見了蹤影。
我靜靜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有些疲憊，從身至心。彷彿壓抑了很久，此時才慢慢流淌出來。
“人各有志，鳥獸亦如此。我們雖然無法得知它內(nèi)心所向，至少應(yīng)該給它一個選擇的機(jī)會。能夠有機(jī)會放手一搏，此生也就無憾了。既然如此，我們又何苦爲(wèi)它煩惱呢？”說到這裡，我心下不禁一動，連日來心中的陰霾竟不知不覺散去了不少。
猛然覺得，這一番話是說小金，也是在說我自己。既已遂了自己的心願放手一搏，又何苦再擔(dān)心什麼呢？真是庸人自擾啊！我啞然而笑，看向徐元直，卻見他眼中已是一片坦然。
我這時才幡然醒悟，原來他是在爲(wèi)我……眼眶一熱，我感激地望向他，他卻雲(yún)淡風(fēng)清地笑著說道，“還不快把小金帶出來？”
我聞言也收拾了一下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進(jìn)屋去帶了小金出來。這小傢伙一到外面果然立即興奮了起來，歡快地在我的肩上跳來跳去。我把手靠近肩膀，它果然又聰明地一躍跳到我的手上。我雙手相接把它捧在掌中央，然後朝那天空一揚(yáng)。感覺手中它那小小的腳用力一蹬，漂亮的翅膀一展，小金便輕快地飛了起來。
那是一種久違的歡愉，像是久久平靜的湖水終於衝破了堤岸，一瞬間傾瀉而出。
小金在院中飛了兩圈，那黃綠的小身影一閃，便出了院子飛遠(yuǎn)不見了。
我望著小金消失的那一方天空，碧藍(lán)如洗，明朗的陽光如金子一般閃閃發(fā)亮。心中雖有不捨，但更多的，是欣慰。
孩子們也不知何時都跑了過來，望著天空歡呼起來。那清脆的笑聲，透亮而純淨(jìng)，帶著勃勃生氣。
可以過自己希望的生活，是一種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