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婉的辦事效率比季重蓮想像中還要高，不到三天便查出那人的名字和如今下榻的地方，只是那個地方已經(jīng)暫時歸屬爲(wèi)西涼王在上京城的別館，守衛(wèi)森嚴(yán)，平日裡根本沒有人敢輕易靠近。

季重蓮自然也找不出什麼好的理由進(jìn)去，只能差了人守在別館門外，拿了石勇的畫像對照著。

這人不可能一直呆在一個地方完全不接觸外界，若是他能走出別館，她總能逮到機會見上他一面。

季重蓮還不敢將這個消息捎給大姑母季明惠，因爲(wèi)她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萬一那個人不是石勇呢？她不是空歡喜一場？

可若是石勇呢？

這麼長一段日子，他爲(wèi)什麼不回來找他們？爲(wèi)什麼不告訴他們他還活著？

難道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還是……失去了記憶？

有許多的猜測在腦中盤旋不去，日子也在焦急等待中度過，終於有一天，讓她給逮到了機會。

那個疑似石勇的男子如今的名字叫做孟魂。

季重蓮總覺得這個名字很拗口，也不知道到底是孟魂，還是夢魂，誰會取個這樣的名字？

但無論如何，只要他有可能是石勇，她就不會放棄希望。

那邊跟著孟魂出門的人已經(jīng)牢牢地將他給盯死了，這邊便有消息傳回將軍府裡，季重蓮顧不得許多，讓丫環(huán)和奶孃照看著幾個孩子，換了身便裝帶著安葉出了門。

馬車停在了郊外一處半山上，往上而去便是崎嶇不平的山路，馬車是沒有辦法上去的。

季重蓮撩了簾子問道：“可打聽清楚了，確定在這裡？”

安葉恭敬地在外回道：“是，夫人，說是已經(jīng)上去有半個時辰了，咱們的人守著下山的路，一直沒發(fā)現(xiàn)有人離開！”

“好！”

季重蓮這才點了點頭，帶了絞綃紗的帷帽後，扶著安葉的手步下了馬車。

這座山名北固山，在北峰之巔上有一座古剎名字甘露寺，始建於東吳甘露年間（265—266年），故名“甘露寺”。

聽說從前甘露寺香火鼎盛之時，寺宇、殿堂、僧屋共計有兩百多間，連前朝兩位皇帝都曾在此建有行宮，其建築特點與金山、焦山不同，採用了“以寺鎮(zhèn)山”的手法，故有飛閣凌空之勢，形成了“奪冠山”的特色。

只是如今年代久遠(yuǎn)，香火斷絕，在殘垣斷壁之下終成了一座無人的古剎。

季重蓮爬山有些氣喘，歇息了一會兒又繼續(xù)向前走著，只是心裡納悶著他怎麼會到了這裡的？

好不容易登上了山巔，季重蓮緩了緩氣，目光四處一掃。

甘露寺外是一個半圓形的平臺，平臺探出了一角，從那裡向下望去能將整個北固山的景色收入眼底。

只是山上風(fēng)有些大，季重蓮不禁緊了緊衣襟。

舉步踏過那些缺角或是開裂的青石臺階，再看著那有些破損脫漆的暗紅色院牆，她不禁心生感嘆，這樣的感覺真像是穿越了時光，而那個孟魂到底是不是石勇呢？

曾經(jīng)的大雄寶殿莊嚴(yán)不再，各個角落裡佈滿了陳年的蛛網(wǎng)，案臺上厚厚的積塵，給人一種久遠(yuǎn)而又陳舊的感覺，這裡的一景一物都像是在訴說著它曾經(jīng)有過的歷史。

“夫人，咱們就這樣找下去嗎？”

從剛纔穿過的前殿天王殿，又查看了左右的觀音殿與藥師殿纔到了這大雄寶殿，往後再走這樣的供奉殿不知凡幾，要找到一個人確實艱難了點，若是那個人要故意躲藏，那就更不好說了。

季重蓮點了點頭，目光堅定，“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不只是爲(wèi)了大姑母季明惠，還有她心裡那個永遠(yuǎn)無法釋然的遺憾，若非是她，石勇也不會奔赴西北，也不會傳來他的死訊！

所以若是能夠確認(rèn)他還活著，這對她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事。

“你們跟了我那麼久，究竟想幹什麼？”

一個沉厚低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季重蓮驚喜的擡頭，這才見著一身著墨藍(lán)色長袍的男子從一尊已經(jīng)有些風(fēng)化的石像後緩緩轉(zhuǎn)了出來。

他身材建碩，長相算不得俊美，但五官極有棱角，鼻樑高挺，眼睛裡透著一股幽冷而深邃的光芒，雙手負(fù)在身後顯出了幾分不悅。

安葉閃身擋在季重蓮跟前，挑眉看向?qū)γ娴哪凶樱m然他並沒有穿著西涼人的服飾，但那種番外人的感覺還是很強烈的，尤其是他腰間還掛著把一尺長的寶刀，這樣的刀比大寧國人用的刀還寬上一分，成半月形，刀身上雕有繁複的花紋並且有倒齒，是西涼人最愛用的昆吾刀。

昆吾刀乃用昆吾石冶煉成鐵製作的刀，傳言刻玉須用昆吾刀，刀切玉如切泥，鋒利無比。

腰上掛著這樣的刀竟然還不用刀鞘，可見對方的刀上功夫了得，看著看著，安葉竟然還生出了一絲興味，也不知道昆吾刀對上她的長劍，誰會更勝上一分？

季重蓮的目光卻是透過那層輕薄的絞綃紗慢慢凝在對面男子的臉上，眸中漸漸浮上了一層水光。

是的，太像了，簡直就和石勇一模一樣，若說他不是石勇本人，連她都不會相信。

可這世間真的有長的一模一樣的人嗎？

“你們到底是誰？跟了我那麼久有什麼目的？”

男子一手已是撫上了腰間的刀柄，目光漸冷漸沉，“若是再不說，可休怪我不客氣了！”

安葉脣角一翹，冷哼道：“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怎麼不客氣？！”

“安葉，退下！”

季重蓮清冷的聲音響起，安葉微微一滯後，恭敬地側(cè)身讓在了一旁。

而對面的男子卻是帶著幾分不敢置信地看向季重蓮，那個對他來說魂牽夢縈的聲音，那個他幾乎從來沒有忘記的人，她怎麼可能就這樣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顫抖地伸出了手，卻又緩緩緊握成拳，收攏在了胸口，只面色帶著幾分難言的掙扎，“你……你是……”

淚水早已經(jīng)無聲地順著臉龐滑落，季重蓮脫下了帷帽，一雙淚眼看向眼前的男子，連聲音都帶著幾分哽咽，“大表哥，一別經(jīng)年，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

一身銀白小朵菊花青領(lǐng)對襟褙子，身下是一條湖藍(lán)色的挑線裙子，頭上插著枝白玉髮簪，如此清雅素靜的妝扮，卻更讓她顯得清豔難言，那記憶中的輪廓陡然鮮明瞭起來，卻又帶著幾分成熟女人的嫵媚和優(yōu)雅，就像畫壁裡的人兒漫步而出，美得讓人不敢置信。

“重蓮！”

幾乎是沒有猶豫的，這兩個字眼瞬間便跳出了舌尖，如一道電光直擊心田，石勇整個人都怔住了，只一雙手垂在身側(cè)隱隱發(fā)顫。

“真的是你……果然是你……”

季重蓮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激動地看向石勇，“大表哥，這麼多年你爲(wèi)什麼不回來找我們？”

安葉悄無聲息地退守在了殿外，既然已經(jīng)確認(rèn)了這個男人是石勇無疑，那麼她就不方便再呆在裡面，而且看夫人這般激動的模樣，若是她不守在殿外，被人撞見誤會了反而不好，即使這座千年的古剎還會有人來遊覽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很小。

“我……不……”

石勇面上的表情如石膏一般碎裂開來，他連連擺手，甚至轉(zhuǎn)過了身去背對向季重蓮，“你認(rèn)錯人了，我叫做孟魂！”

“大表哥……你……”

季重蓮表情一滯，有些不解地看向石勇，“你明明就是石勇，是我的大表哥，你剛纔還承認(rèn)了，若你不是他，怎麼能一口喚出我的名字，怎麼能夠一眼就認(rèn)出我來？”

石勇背在身後的手越收越緊，卻還是咬牙道：“我不是他，你走吧！”

“爲(wèi)什麼？”

季重蓮急走幾步，想要繞到石勇的跟前，可他也跟著側(cè)了身，始終不與她正面相對。

季重蓮有些氣急，“石勇，若你是石勇就承認(rèn)吧！我不知道你爲(wèi)什麼不敢要這個身份，難道這個身份對你來說是一種恥辱嗎？”

“你知不知道大姑母爲(wèi)了你掉了多少淚，大家都以爲(wèi)你死了可她偏偏不信，還隻身趕到西北去，在你落馬的那座懸崖上枯守，因爲(wèi)她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她最疼愛的兒子就這樣離她遠(yuǎn)去了……而你竟然不願意承認(rèn)自己就是石勇！”

季重蓮說著說著已是淚流滿面，“還有石強，他如今已經(jīng)去甘肅戍邊了……柔表妹已經(jīng)嫁了人，她很快就要做母親了，這些你都知道嗎？”

“你不承認(rèn)自己是石勇，難道連生養(yǎng)你的父母，連你的親人都不認(rèn)了嗎？”

季重蓮一手抹去眼淚，倔強道：“你說話啊，石勇！”

石勇半跪在了在上，雙手緊握成了拳頭，低垂的目光中也閃過幾許掙扎，半晌後，才聽他道：“我……我不是在你們心中已經(jīng)去世了許多年，就這樣吧，何必還要讓彼此徒增傷感呢？”

“石勇，我真是看錯了你，你就是這般沒有責(zé)任感，沒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藛幔俊奔局厣徤锨皝硐七^石勇的肩膀，與他正面相對，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告訴我，你只是西涼人孟魂，絕對不是那個爲(wèi)國捐軀英勇獻(xiàn)身的戰(zhàn)士？”

“我……”石勇咬緊了牙，看向季重蓮那張難掩怒容的俏臉，終是苦澀道：“五表妹，你不要逼我！”

“終於承認(rèn)我是你的表妹了嗎？”

季重蓮冷哼一聲，“我不知道你到底經(jīng)歷了什麼，但一個連過去的都不敢面對的人，他還算一個真正的男人嗎？”

石勇嘆了一聲，眸中閃過糾結(jié)和痛苦，這才緩緩站了起來看向季重蓮，沉聲道：“五表妹，我在西涼已經(jīng)成家了，我有了自己的妻子，還有孩子……”

“什麼？”

季重蓮有些震驚地看向石勇，一時之間思緒有些轉(zhuǎn)不過來。

也就是說他們這些親人在這裡暗自神傷，悲傷不已的時候，石勇卻在西涼過著他的幸福生活，有妻有子，福樂安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重蓮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若這一切是石勇故意爲(wèi)之，那他的心得有多狠啊？！

她不願意相信記憶中那個溫柔和善的大表哥竟是那樣的一個人，這對所有關(guān)心愛護(hù)他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石勇自嘲一笑，腳步跌退幾步，靠在了大殿上那根足有兩人合抱粗的大立柱旁，也不管那立柱上的灰塵沾染在了他的長袍上。

他的目光看向了殿外，顯得飄渺而悠遠(yuǎn)，“那一日跌落懸崖，我以爲(wèi)自己死定了……”

也許那時的他早已經(jīng)心冷如死，在得知季重蓮就要成親的喜訊之時。

可他沒有死，只是摔斷了腿，並且腦袋受到了一定的撞擊，在那兩年裡他失去了記憶，並且娶了西涼王座下昆蘭部族長之女海蘭珠爲(wèi)妻子，他們還生了一個孩子。

海蘭珠是個溫柔美麗的女子，他也以爲(wèi)自己找到了幸福的歸屬，便也不再那麼急切地想追尋自己的過往，可當(dāng)有一天記憶在腦海中慢慢蘇復(fù)之時，他終於知道了他是誰，來自哪裡！

那段日子，他偷偷地回到了大寧，他見過自己的家人，也得知了自己的死訊。

而那時的季重蓮生活幸福，已經(jīng)育有一個女兒。

原來沒有了他在，別人的日子照樣能夠圓滿和幸福，那他又何必去打擾他們的生活呢？就這樣不是挺好？

帶著這樣的想法，石勇又重新回到了昆蘭部，以孟魂的名字和妻兒生活在一起，那邊的人並不知道他是誰，也許這樣的生活要更自在一些。

若不是這一次隨著西涼王入京，他或許永遠(yuǎn)不會再踏足大寧的國土。

“那你的妻子並不知道你的身份？”

季重蓮嘆了一口氣，聽完石勇所說的話她這才心氣稍平，有些理解他爲(wèi)什麼會這樣做。

“是，她並不知道。”

石勇點了點頭，苦笑道：“雖然如今表面上看著西涼王是歸屬了大寧，可你不知道他們內(nèi)部有多麼排外，更何況海蘭珠……她的哥哥正是死於大寧人的手中，我怎麼敢讓她知道我的身份？”

“那你爲(wèi)什麼會到這古剎來，這裡早已經(jīng)沒有了人煙。”季重蓮狐疑的看向石勇，這個時候她有懷疑他的理由。

石勇看了一眼季重蓮，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海蘭珠信佛，她知道上京城郊外有座古剎，便讓我?guī)退龑ふ乙幌拢从袥]有高僧圓寂時遺落的舍利子。”

“原來是這樣。”

季重蓮直到這一刻才釋然，看向石勇目光不覺間帶了幾分笑意。

看石勇提起自己妻子的模樣，即使對從前的感情或許還有幾分不能忘懷，但對海蘭珠他也是發(fā)自真心的喜愛，更何況他們還有了一個孩子。

“大表哥，可紙是包不住火的，如今你又回到了大寧，或許還有其他人會認(rèn)出你來，若是讓人知道了你大寧人的身份，那你豈不是很危險？”

季重蓮很容易便抓住了問題的關(guān)鍵，石勇不承認(rèn)自己的身份那是有多方面的原因，海蘭珠是一個，他不願意自己的妻子傷心所以選擇了隱瞞。

另一個便是顧忌著自身的安全，若是被人得知他大寧人的身份，或許別人也不會管他那兩年是否真的失憶，只會將他當(dāng)成是大寧國安插進(jìn)來的奸細(xì)，那個時候他就危險了。

“我也沒有辦法，這次來到上京城時，我是西涼王親點的隨行人員，想避也避不開的，眼下我只希望能夠快些回到西涼，避免身份暴露。”石勇?lián)u了搖頭，感嘆道：“可我沒想到，纔到上京城幾天，你便找上了我。”

“是蘇姐姐認(rèn)出你的，你還記得蘇小婉嗎？”

“原來是她……”石勇想了想，緩緩地點頭道：“我知道蘇小婉有個姑姑嫁到了郡王府，二表妹好似也……”

季重蓮點頭道：“二表姐當(dāng)時被世子納爲(wèi)了妾室，只如今生了一女一子之後，已是被擡了世子側(cè)妃，身份大不如前了。”

“蘇姐姐那裡我自會去說道一番，她也不是多嘴的人。”季重蓮遲疑道：“只是連她都認(rèn)出了你來，那其他人……你要自己當(dāng)心！”

“多謝表妹關(guān)心！”

石勇看了一眼季重蓮，又飛快地轉(zhuǎn)開了目光，不得不說他這份初戀的情潮從來沒有退去過，但如今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他們再也不可能像從前一般，更何況眼前的女子從來也未心怡過他。

“大表哥，雖然你已經(jīng)成家立室，但我覺著你還是應(yīng)該再見大姑母一面，她這般牽掛你，若是得知你尚在人間，即使不能團(tuán)聚，那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安慰了。”

季重蓮懇切地勸道，見石勇面上顯出一絲猶豫，不由又道：“你如今也爲(wèi)人父母了，當(dāng)知道父母對子女的關(guān)懷是無私且博大的，當(dāng)年大姑母痛失愛子，甚至咱們倆家也差點結(jié)了仇……就算是爲(wèi)了彌補大家這一點遺憾，你也應(yīng)該見大姑母一面！”

“這……讓我再想想！”

石勇一手撫在額頭上情緒有些煩躁了起來，不是他不願意見自己的母親，實在是不想給彼此帶來麻煩，若是父親知道他沒有死，非要讓他認(rèn)祖歸宗，那麼他在西涼的家，他的妻子和孩子該怎麼辦？

若是他的身份真正暴光了，恐怕他再也不能回到西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