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軍已破，中軍仍有數(shù)千人，不過都是步卒，步卒與騎兵相抗，結(jié)果必然是被騎兵無情碾壓絞殺，所有人都清楚，自己這數(shù)千人在蒙古騎兵的眼裡其實跟擺設(shè)差不多。
歷史上唯一能與騎兵相抗衡的步卒是宋朝的步人甲，只因當時宋朝失去產(chǎn)馬的幽雲(yún)之地，不得不以重甲步兵來對抗金人的鐵騎，但今日秦堪大軍中的數(shù)千步卒幾乎毫無鎧甲，唯有幾名千戶身上披掛著明光鎧。
戰(zhàn)場上遍地屍首，夾雜著受重傷軍士痛苦的呻吟，聽到呻吟聲的蒙古騎兵策馬上前，獰笑著一刀捅進了傷兵的心窩。
中軍未動，也未亂，欽差龍旗紋絲不動立於正中間，大明的將士們不經(jīng)意間扭頭望去，獵獵作響的龍旗旁，年輕的欽差大人穿著大紅麒麟袍，面無表情地騎在馬上，像標槍一樣筆直。
欽差還在，龍旗未倒。
將士們彷彿渾身充入了一股能量，紛紛學(xué)著秦堪那樣，將身板挺得筆直，一股必死的信念在遼河河畔如瘟疫般蔓延。
蒙古騎兵如同貓戲老鼠一般，突破前軍後，他們也不急著繼續(xù)突破中軍，反而四散開來尋找受傷沒死的明軍士卒，當著明軍的面獰笑著將刀尖送入他們的胸膛，然後發(fā)出一陣張狂的笑聲。
眼睜睜看著前方痛苦掙扎的袍澤被蒙古人一刀結(jié)果了性命，所有中軍將士們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卻仍守著將令不敢妄動一下。
秦堪眼中冒出了怒火和絕然。
“丁順。給我拿紙筆來！”
“是。”
趁著蒙古騎兵不慌不忙收拾戰(zhàn)果的空當，秦堪沉吟片刻，提筆揮墨。
“臣，代天巡狩欽差兼遼東督撫，錦衣衛(wèi)指揮使秦堪叩啓：臣奉旨巡視遼東，整肅遼東軍政業(yè)有小果，遼東甫靖，臣領(lǐng)八千儀仗揮師而還。正德元年十月廿八，臣於廣寧遼河?xùn)|畔遇蒙古騎兵五千之衆(zhòng)，兩軍激戰(zhàn)。臣師傷亡逾半。而蒙古軍近幾全師未損也。”
“背水絕境，將士力竭，援絕氣盡，生望殆失。將有必死之心而士無貪生之念。臣率殘部三千堅守遼河?xùn)|畔。誓死不降。唯以殘身而全氣節(jié)，死社稷矣。臣，秦堪絕筆。”
秦堪匆匆寫完。仰頭看著灰暗陰沉的天空，想起自己穿越後這幾年的種種遭遇，走馬觀燈一般在腦海中一一閃過，出身貧寒，被強行拉入錦衣衛(wèi)，短短數(shù)年，有敵人也有朋友，有得意也有失落，榮與辱，苦與甜，人世間的滋味，幾年內(nèi)似乎都已嚐盡。
自己的人生，大抵也就到此爲止了吧，不知蒙古騎兵刀劍加身的那一刻，自己是魂歸地府，還是被老天爺帶到另一個古代的時空，再開創(chuàng)一番君臣功業(yè)？
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杜嫣和金柳的悽然欲絕的臉龐，還有朱厚照傷心嚎啕的模樣。
想起這個歷史上有名的昏君，秦堪嘴角露出幾分無奈的笑容，多想幫他打理好這座千瘡百孔的江山，多想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改變這個時代，可是……一切都是妄想了。
對這個時代來說，自己真是多餘的，本來不該出現(xiàn)的人，老天要將他收回去也是必然。
只是……造化弄人，何必讓自己再多許多牽掛？
猶豫片刻，秦堪又在紙上末尾添了一句話：“陛下，臣走啦，你以後好好保重自己。”
吹乾了墨跡，秦堪捲起信，大聲道：“丁順。”
“在。”
“收集幾個空皮囊，裡面吹滿氣塞緊，找個水性精通的弟兄，把它們綁在他身上橫渡遼河，把這封信帶進京師，快！”
丁順眼睛一亮：“大人，這個法子好啊，你可以綁上皮囊……”
秦堪瞪著他道：“你又糊塗了！別人能走，我能走嗎？”
送信的軍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跪在秦堪面前垂首不語。
秦堪將絕筆信遞給他，想到自己的妻子，面露痛苦之色道：“轉(zhuǎn)告我家夫人，我秦堪對得起社稷，對不起她，世間安得雙全法啊。讓她爲我守孝一年，好好想我一年，然後，……再找個好人家嫁了吧，莫蹉跎了自己的青春。”
軍士大哭，接過信用油紙包好塞入懷中，最後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一言不發(fā)跳下了身後的遼河。
低沉的牛角號再次吹響，如地獄的收魂序曲，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著秦堪的結(jié)局。
瞪著發(fā)紅的眼睛注視著前方已結(jié)好衝鋒陣勢的蒙古騎兵，秦堪忽然仰頭哈哈一笑，鏘地一聲抽出了刀，刀身微顫，斜指前方。
“千古艱難事，唯死而已！既無貪生之念，今日便死戰(zhàn)到底！”
一衆(zhòng)將士眼眶發(fā)紅，咬牙紛紛高舉刀槍，激奮大喝：“死戰(zhàn)到底！”
“死戰(zhàn)到底！”
聲震雲(yún)霄的喊殺聲令所有蒙古騎兵楞了一下，他們不明白，一支已完全陷入絕境的軍隊爲何突然爆發(fā)出如此高昂的鬥志，印象中的大明軍隊，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牛角號忽然變得短促起來，蒙古騎兵結(jié)好陣勢，開始催馬衝鋒。
丁順和孫英抿著脣，沉默著向秦堪跪拜，磕了個頭。
站起身，二人同時抽出刀走向中軍前方，厲聲嘶吼道：“盾牌，弓箭準備！長槍準備！”
刷！
軍士們動作整齊劃一，絲毫不見危難臨頭時的慌亂。
蒙古騎兵們衝鋒途中，見這支軍隊如此面貌，紛紛心中著慌。
這是明廷一支真正意義上的軍隊。因爲他們有寧死不屈的意志，和死戰(zhàn)到底的信念，從上官到士卒，莫不如是。
最後的交戰(zhàn)時刻，他們贏得了蒙古騎兵們的尊敬。
秦堪咬著牙，瞪著通紅的眼睛，眼睜睜看著蒙古騎兵越來越近，即將再次重複騎兵蹂躪步卒的一幕。
“來人！給我把那幾箱子毒氣彈點燃了全扔出去，不論生還是死，大家且遭回罪吧！”秦堪大吼道。
長長的引線冒著火花。一個個毒氣彈扔向兩軍之間的空曠草地上。一團團黃色的濃煙頓時瀰漫著方圓數(shù)裡之地，不論蒙古騎兵還是大明將士都撕心裂肺般咳嗽起來，嗆咳聲此起彼伏。
秦堪捂著口鼻吃吃笑了起來。
損人不利己又怎樣？臨死我再坑一回人，當是給這本不屬於他的時代留下一份紀念品吧。
騎兵穿過黃煙。衝鋒的速度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影響。馬速卻已不似方纔那麼快了。
雙方咳得東倒西歪。眼淚鼻涕混成一塊，人人睜著通紅的眼睛，在濃煙中尋找敵人的蹤跡。壁壘分明的兩軍頓時陷入混亂。
濃煙中，秦堪嗆咳著下了命令。
“全軍衝鋒！”
戰(zhàn)爭史上極爲少見的步卒向騎兵發(fā)起主動進攻的一幕開始了。
山崩地裂的喊殺聲中，各自的百戶千戶領(lǐng)頭，揮舞著鋼刀在滾滾黃煙中踉蹌?chuàng)湎虮粺熋缘脮灂灣脸翗O度痛苦的蒙古騎兵。
一場打到現(xiàn)在這般地步，所謂陣勢已完全沒有必要了，步卒無論排出多麼精妙的陣勢也無法抵擋騎兵的衝鋒，各自爲戰(zhàn)的混戰(zhàn)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這是一場極爲慘烈的戰(zhàn)鬥，雙方已完全顧不得自己的性命，純粹抱著魚死網(wǎng)破同歸於盡的想法，用刀劈，用手掐，用頭撞，用牙咬……用盡生平一切可以殺死敵人的方法，只爲臨死前多拉一個墊背的敵人。
濃煙中一片混亂的廝殺聲，秦堪捂著口鼻咳得撕心裂肺，數(shù)十名侍衛(wèi)和五百少年兵緊緊圍著他，在他周圍佈下鐵桶一般的防衛(wèi)。
喊殺聲越來越近，夾雜著彷彿近在咫尺的馬蹄聲，顯然濃煙也擋不住騎兵，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斬殺秦堪這個漢人的大官。
秦堪索然一嘆，終於到了離開這個時代的時候了……
忠犬一般死死擋在秦堪前方的五百少年兵一齊發(fā)動，楊志勇舉刀一馬當先，率先朝濃煙中撲去，一陣金鐵相交聲裡，少年們稚嫩的慘叫聲彷彿一支支利箭射向秦堪的胸口。
無論面對多少艱難絕望都沒流過淚的秦堪，此刻眼淚卻像決堤的河水般滾滾而下，心口感受著一陣又一陣的刺痛。
一陣狂風吹過，濃煙被吹得疏淡許多，激烈廝殺的戰(zhàn)場情景也看得清楚了。
觸目所見，一片屍山血海，一片殘肢斷臂。
蒙古騎兵的數(shù)量減少許多，顯然當明軍將士豁出命時爆發(fā)的戰(zhàn)鬥力，還是令蒙古騎兵們吃了大虧，雙方混戰(zhàn)中騎兵無法衝鋒，戰(zhàn)馬已失去了交戰(zhàn)的意義，蒙古騎兵下了馬，與明軍將士廝殺一團。
然而戰(zhàn)事仍舊不利，蒙古兵們已攻破中軍直達秦堪所在位置，秦堪前方數(shù)丈之外，五百少年兵已成了他最後一道屏障。
楊志勇領(lǐng)著少年兵們做著最後的殊死搏鬥，一支長矛破空刺來，忽然穿透楊志勇的腰肋，楊志勇單薄的身軀劇烈一顫，咬著牙扭頭反手一刀，劈中暗算他的蒙古兵的脖子，刀片嵌入脖子一半，蒙古兵張了張嘴，卻連一聲慘叫都發(fā)不出來。
楊志勇瞪著血紅的眸子，注視著氣絕的蒙古兵一字一句道：“你殺了我，我也殺了你，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楊志勇！”
說完二人以這種互戕的姿勢僵硬地倒在地上，倒地的姿勢仍透著一股少年人的倔強。
秦堪下脣咬出了血，手中的刀卻越握越緊，一名蒙古兵衝破了屏障殺到秦堪身前，秦堪長刀猛地往前一刺，如同當初崇明抗倭時的動作一樣，生澀卻堅決，刀刃深深地刺入了蒙古兵的心窩。
“殺身成仁，就在此刻！”（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