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還是那種白,近乎透明的白。喬簫的臉也不過如此。
他躺在牀上微微睜著眼,可眼裡已經沒有生命的氣息。他知道她要來,執拗的讓護士摘掉氧氣罩和身上的管子。喜歡耍帥的他還特意塗了脣彩,不至於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死人。
她來的時候沒有看見任耀華,據說任耀華在隔壁病房,重癥監護中。倒是保鏢站滿整個走廊,嚴禁任何閒雜人物靠近。
李祈沐陪她到了門口,留下李小忍讓她一個人進去。門關上的時候,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抱著李小忍出去找樂子了。
“你來了?!?
他的聲線顫抖著,聽的人那麼不安。就算已經沒有力氣,他還是擠出一絲笑靨,對著臉色相同慘白的她。
“抱歉,我不能起來招呼你了——坐。”
“好?!?
她發現角落裡堆了很多鮮花果籃,和房間的白形成強烈的對比。她隨意拿起一個蘋果咬了一口,酸得胃一陣翻涌。
“謝謝你還肯來看我?!?
“不用客氣?!?
她機械化的回答,突然間不敢回頭看喬簫?;叵肫鸷蛦毯嵉某跻姡@段時間相處的點點滴滴,眼眶莫名的溼潤了。對方明明敵人的兒子,間接毀了她幸福的人。她卻恨不起來,身體被抽空了一樣,這時候只想靜靜。
喬簫同樣靜靜的看她,從他意外聽到任耀華派人弄壞遊輪,造成李家二十幾口死亡的事情後,他和自己的父親爭吵過,甚至摔門而出發誓再也不回家,不會再認任耀華這個父親。後來他漸漸淡忘了那件事情,卻再次無意間聽見任耀華的陰謀。
當得知自己的父親還不死心,想動用賞金獵人去抓小妖時,他暗中跟蹤保護。爲了不讓她受傷害,他嬉皮笑臉的陪在她身邊。後來任耀華知道這件事情把他叫回家,父子倆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一方面他知道父親這麼做都是爲了自己,他無法恨透任耀華。一方面想起父親爲了自己傷害了那麼多人,他無法原諒。久而久之他把所有的過錯都算在自己頭上,鬱鬱寡歡抑鬱成疾。那天處理鄒明事情前身體已經出現異樣,他一直強忍沒有去醫院,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就垮了。
他安靜的轉著乾澀的眼珠,奄奄一息。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任耀華二十幾年的悉心照顧守護,他想著自己死前該爲任耀華做一點事情。
“雪兒——”
“嗯?!?
她回過身看他,臉上帶著慘淡的笑。發覺他幾次擡手都只能無力垂下後,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看見他手上佈滿的針孔,小心的拉過被子蓋好。
“對不起——”
“你不用說對不起。算起來你還幫了我很多,我們之間不虧欠什麼——”
喬簫已經沒力氣去笑,勉強眨了眨眼睛,吞嚥著口水滋潤髮乾的喉嚨口。
“父親錯了,爲了我傷害了你的愛人親人——對不起——”
她搖搖頭,笑著笑著淚水漫出眼眶。她急忙低頭捂住眼睛,憔悴的已經無法去笑。她好累,當知道所有的真相後,她恨過,動過殺機。風輕雲淡後,她卻莫名的釋懷了。特別是看著氣若游絲的喬簫,他再也無法和自己
開一些葷笑話,形容枯槁,奄奄一息……
“我還記得那天我們的對話,我說你是三蛋的朋友,既然早就識破我的真實身份,卻爲什麼裝出來不知道不認識的樣子。你的回答是替我著想,因爲我還不想承認自己。昨晚我突然想明白了,你知道了你父親做的事情,你害怕我查出來四年前的海難真相,也害怕你父親傷害我,所以你裝出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那天你說等你處理完事情就來找我,你是在勸你父親放過我對不對?”
喬簫緩慢的點頭,不知不覺中眼眶中積滿了淚水:“我是讓父親放過自己——他是個好人,無論生活中還是生意上,他都是一個老好人。他一輩子沒做錯過事,母親還在的時候他深愛母親,從來不曾出軌。就算母親離開了,他還是一個人。除了爲了我——他太害怕失去我,他不能忍受自己唯一的兒子死去,他纔會做錯事情。我知道他做的錯事後,我想和他斷絕父子關係,所以我搬出家裡,我不要喬這個姓??墒歉赣H老了,特別是這幾年。從我記事開始他就沒開心的笑過,總在琢磨研究我的病情。前段時間他真的笑了,可後來他哭了——”
“笑了是因爲找到我這個移動血源,哭了是因爲你的病情嚴重了?”
“雪兒,你很聰明,可是這次你猜錯了。”
她苦笑著搖頭又點頭,發現他嘴脣乾裂的厲害,用水打溼紙巾小心的擦拭溫潤他的脣。他極力支撐自己對抗宿命看著她的臉,突然間發自內心的笑了。
“有力氣就說下我哪裡對了哪裡錯了,累了的話就睡覺吧,你需要休息?!?
他眨著眼睛搖搖頭,喘息了很久,同死神掙扎著拿回一些力氣:“其實你一直想問我爲什麼出現在黃泥坎,對不對?”
她一愣,眼見他現在的狀態也不好問,違心的搖搖頭。
“說謊是不對的——”
“喬簫,不要再勉強自己了,你會死的……”
“死是註定的,不把所有事情說出來的話,我會死不瞑目?!?
喬簫的手動了幾下,也許是力氣不夠,他掙扎了很久才伸出被子。她定睛一看,他手裡拿著一張老照片,已經泛黃。
“這就是原因?!?
她不解的接過看著,這是一家三口的老照片,歲月年輪狠狠碾過世人,但還能看清照片上人的輪廓。男人是任耀華,當時還年輕,笑起來的樣子和喬簫很像。旁邊站著一個女人,懷裡抱著個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她仔細端詳女人的臉,突然間一怔,難以置信的擡頭看喬簫。
只見喬簫笑了,兩道熱淚滾出眼眶。他保持著睜眼的姿勢,放空眼神看著天花板,整個人都在顫抖。
“那女人——”
“黃泥坎是我母親的故居,後來因爲那裡道路改建,因緣際會下母親到父親的公司上班,他們兩人相愛了。我的母親就是林喬——”
她癡笑著點頭,食指輕輕撫摸著照片裡的林喬,上面的她笑得很幸福。
“母親是孤兒,爺爺認爲她和父親相愛門不當戶不對,就從中作梗,不讓母親和父親在一起。後來母親生下了我,爺爺表明上同意母親和父親在一起,卻趁著父親出差的時候把母親迷暈送走了。父親回來後,爺爺
就說母親本來就貪慕虛榮,偷走家裡一大筆錢離開了。後來我被查出有病,父親無限估計母親的事情,帶著我到處求醫。再後來爺爺死了,父親卻被我的病沒日沒夜折磨。從我記事起起我就問父親,我的母親去了哪裡?他笑著說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謊話說多了就成了真話,我也認爲我的母親早就死了——”
“其實喬姨漂泊流浪來到了川州,成了李家的一個女傭。二十幾年來喬姨都在等一個人,雖然她不說,可是我看得出來她在等她愛的人。也許當時你爺爺爲了讓喬姨死心,不去找你的父親,就編出了一些很可怕的藉口?!?
“你猜對了,這些事情我也是到後來才知道的——當時爺爺說給父親找了個門當戶對的女人,說母親若不離開父親,爺爺連我這個孫子都不會認?!?
她若有所思點著頭,鼻腔裡掀起一陣涼意,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她緊緊咬著嘴脣,任指甲嵌進肉裡,想止住肆無忌憚的悲傷和痛苦。
“喬姨從來不肯說她的過去,離開李家後突然當了修女。她失蹤的那段時間,應該是回到東島的故居,去看她心愛的男人和她視爲生命的兒子了?!?
喬簫張大嘴巴點著頭,眼神一點點遊離渙散,幾經崩潰的邊緣。艱難的轉動眼睛看著她的臉,眼皮一點點沉重,視線越來越模糊……
“這些事情也是父親告訴我的,當年母親回來過,可她不敢直接來找我們。後來母親知道父親做出傷害了李家的事情,她毅然決然的離開了——”
“喬姨說她做錯過事情,當修女是爲了贖罪。其實錯的不是喬姨——四年來她一直在照顧我,無微不至,讓我感覺到媽媽的溫暖。有時候我也會想,喬姨只是在李家工作過幾年,爲什麼對我那麼好?,F在想想我明白了,喬姨是爲了你父親贖罪——”
“也許是吧。前段時間母親回來過,可她沒有認我。那天我回到家,路過父親書房的時候聽見裡面有爭執和吵架聲。後來母親走了,我找父親問起這件事情。也許這些年父親也累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我。當時我欣喜若狂,想著我的母親還在世上,我要用天底下最好的東西孝敬我母親。可是那次母親離開後就消失了,後來我聽小蔡無意間提起江邊的浮屍——我的母親死了……呵呵。那個碼頭是母親和父親相愛的地方,我猜想那天母親到那裡去緬懷,結果意外墜海死了。母親死了後我昏昏沉沉的,病情一下子惡化了。我想趁著還有一點力氣,就到母親的故居看看。沒想到剛好碰到了你——”
喬簫突然氣促的呻。吟出來,慘白的臉色變得更加稀薄,眼窩深陷,眼珠子卻痛苦的往外冒。她急忙按鈴求救,他卻用最後一絲力氣拉住她的手,咬破嘴脣讓疼痛感使自己保持一定的清醒後,看著她的臉微微笑了。
“母親沒錯,父親也沒錯,錯的是他們太愛我——你不要在怪我父親了,他也得了重病,已經活不了多久了。雪兒,我……我求求你,讓我死帶走你對父親的仇恨吧——求……求你——不要……不要……”
突然間喬簫全身抽搐的呻。吟了幾聲,臉上冒出豆大的汗水,瞳孔掙扎了幾下。眼角的淚還未流下,他的手卻已經無力垂下,眼睛裡被死亡的灰色佔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