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點工阿姨留了飯菜在廚房,貝都維回到家衝了個涼,胡亂吃了點,回房間仰面躺倒在大牀上,偌大的家中只有他一人。聽著牆上掛鐘滴滴答答的聲響,家裡安靜得有些可怕,比安靜更可怕的是孤寂,貝都維翻了個身摸到牀頭櫃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機。房間裡總算是有點人聲了,娛樂節目裡的男女主持互相取笑逗著嘉賓們開心,深深的魚尾紋已刻在眼角卻仍竭盡全力賣萌,從電視機裡傳出來陣陣罐頭笑聲。
感到疲倦和無聊的貝都維卻絲毫沒有睡意,白天的一幕幕清晰地在他腦海中播映。等候在美術館門口四名古怪的志願者,溫婉的麗穎姐,穩重的楚女士,滑頭的包子,緊接著又是一地碎玻璃渣中鮮血淋漓的屍體和趴在黑色油漆中咬著紅捲尺的屍體,其餘活人們失控、驚恐、猜疑的各種表情像幻燈片似的忽明忽滅。
貝都維竭力思索,努力回憶每個人說過的話,試圖找出頭緒來破解這一切的真相。可只要一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警方鎖定的嫌疑犯,他的心裡就焦灼不安,悔不迭魯莽衝上樓頂時欠考慮,竟然在案發現場無意中留下指紋和腳印。想到指紋,糟糕,在二樓門口安撫陸潔萍時,他扶正的樂扣茶杯可不就是顏顏的嗎?楚女士買的食物顏顏都沒有吃,麗穎姐倒的水顏顏也沒有喝,萬一查出來是這樂扣杯裡的茶水有問題,他豈不是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了嗎?他現在只能指望李銳謙了,希望李銳謙能發現真兇的蛛絲馬跡好還他一個清白。
輾轉反側多時的貝都維迷迷糊糊正要睡去,突然間手機鈴聲大作,睜不開沉重眼皮的他伸手在枕邊四處摸索,找到手機按下接聽鍵。
“貝都維!”李銳謙焦急的聲音在手機那頭響起,“麗穎姐出事了,快來美術館!”
“什麼!怎麼會?”貝都維慌忙找鑰匙錢包奔出家門打的趕往美術館。
“師傅,去文刀子美術館,要快,謝謝!”貝都維心亂如麻,“難道文刀子的下一個目標竟是麗穎姐?這次會是模仿哪一幅油畫作品呢?”
出租車在寬敞的道路上飛馳,兩旁的路燈規律地投射到車內,照出司機沉默的黑色背影,映出貝都維疲憊的黃色面孔,車子不停地開著開著,黑暗的道路沒有盡頭,總也到不了目的地。晃動的車廂讓貝都維非常想睡,他努力和睡魔鬥爭讓自己保持清醒,伸手狠掐自己的大腿,掐了會兒連痛感都遠去了,微顫的座椅怎麼感覺比牀還舒服呢,他投降了,放棄抵抗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猛地一記急剎車再次驚醒了貝都維,司機冷冰冰地說,“到了。”
愕然的貝都維下了車,出租車徑自加大油門開走了,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小樓,滾滾濃煙從著火的美術館不斷冒出,和陸潔萍剪貼簿上的圖片一模一樣。難道歷史又重演了,文刀子縱火燒了美術館嗎?是不是還有人被困在小樓裡,會不會是麗穎姐?貝都維快步上前試圖找入口進去救人。
牆角的黑影裡立著一個人。
“誰在那裡?”貝都維放緩了腳步,“李銳謙?”
“是小貝嗎?”黑暗中的人問,聲音蒼老,聽著不像是李銳謙。
“我是……”貝都維迎上去。
突然,黑暗中的人舉起一件重物狠狠砸向貝都維的腦袋。貝都維“唉喲”一聲倒在地上。
渾身是汗的貝都維喘著氣驚醒過來,臥室裡一切如常,他仍舊躺在自己的大牀上,電視機裡導購節目主持人正在賣力地推銷家用廚具。幸好只是南柯一夢呵,貝都維摸摸腦門有點疼,原來剛纔做夢時腦袋磕到了牀頭櫃。貝都維起身關掉電視機,豎起耳朵聽了聽,家裡還是隻有他一個人,其他人沒有回家。他重新躺下,聽著窗外草叢裡的蟲鳴聲漸漸睡去。
第二天一早貝都維按照紙條上的地址去刑警總隊留了指紋。小張刑警接待的他,不僅再次叮囑他保持聯絡,還問他近期有無出國或旅遊的打算。貝都維聽了後非常之胸悶,離開警署後漫無目的地閒逛,不自覺地又信步回到了美術館一帶,看見拉著黃色警戒線內的美術館大門緊閉。
貝都維悻悻地轉身離開,來到臨江邊的林蔭小道上沿江漫無目的地散步,這一路有不少供遊人觀景休憩的長凳和涼亭,貝都維找了張石凳面對浦江獨自坐了下來。七月的天空晴朗清澈,江面上有習習微風吹來,盪漾起魚鱗般閃耀的波光。頭頂上的樹蔭正是最青蔥的時節,鳥兒在枝頭跳躍鳴叫,遊人在堤壩邊合影留念,遠處涼亭裡有情侶呢喃在一起,一切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別樣地明媚。唯獨貝都維的心情開朗不起來,他回想著昨夜的噩夢,每個細節都顯得那樣的真實,好像不詳的預警。
“要不要告訴李銳謙呢?”貝都維不自覺自語。
“要告訴我什麼呀?”熟悉的聲音在耳朵邊響起,不知何時李銳謙已經站在他背後了。
“啊?”貝都維跳了起來,“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嚇死我了。”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李銳謙篤悠悠在石凳上坐下伸了個懶腰,“說吧。”
貝都維把昨晚的噩夢簡單講了講,李銳謙不以爲然。而在貝都維講到對自己昨天扶過茶杯的顧慮時,李銳謙忽然坐直了身子,問他,“你摸過顏顏的茶杯?”
“這很嚴重嗎?”貝都維陡然緊張起來。
“要知道,顏顏因爲過敏只吃自帶的食物和水,並且從監控錄像裡面來看也證實了這點。她從四樓哭著跑開後,整個下午並沒有離開過二樓,更不要說去六樓誤食海鮮披薩了。麗穎姐第一次倒給她的水她也沒有喝,第二次拿上來的茶水纔是她唯一入口的東西,錄像與麗穎姐的證詞一致。我們看到,在顏顏在喝水後十分鐘內,她開始毒發,有慌亂抓撓解領釦的動作,之後踉踉蹌蹌地跑進黑暗展廳,再沒有出來過。錄像中的死亡發生時間與驗屍結果相符,兇手在樂扣杯裡下毒的機率高於90%。”
聽完李銳謙的這番話,貝都維感到腦子裡有什麼東西要爆掉了,他的思維失陷在‘樂扣杯中的水有毒’這句話裡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問李銳謙,“監控錄像?你幾時看過錄像的?”
“今天上午伍警長帶我去美術館保安監控室看了看昨天的錄像。”李銳謙回答。
“伍警長爲什麼會帶你去看錄像?”
“算是一種交換吧,他提供情報,我提供分析。伍警長是隻精明的老狐貍,只要對破案有利的法子他都敢於嘗試。”
“那你看過錄像之後找出兇手了嗎?”貝都維滿懷希望地問。
“錄像裡顏顏中毒後的反應相當奇怪,當時整個二樓只有顏顏獨自一人,從毒發到窒息死亡還有兩三分鐘時間,她不去找人求救反而跑進黑暗的展廳裡等死,這完全說不通啊。”
“也許黑暗的展廳裡有人?有人在呼喚她進去?”貝都維假設。
“同一時間節點幾乎每個美術館工作人員和志願者都出現在其他監控畫面上。我們倆剛從樓頂下來,楚女士和楊吉在六樓咖啡廳,陸潔萍和二樓保安正在鎖五樓廁所的門,麗穎姐應該在五樓辦公室裡問話。二樓展廳裡面會有人?還會有誰?或者什麼東西吸引了她?”李銳謙陷入思索不再說話。貝都維心事重重,沉默的兩人望著黃浦江出神。
“咦?那漂著的是什麼?”貝都維伸手指向江面上一小點紅色的東西說。
兩人站起身靠近江堤觀察,小紅點看起來像是裝垃圾的塑料袋,鮮豔的顏色在黃褐色的江水上格外醒目,隨著越漂越近,一個浪打過來,紅色袋子旁有一個大的黑垃圾袋。
“哎呀,不好!那是個人!”貝都維叫了起來,“紅色的是腦袋,黑色的是身體!”
“下去救人!”李銳謙跳上堤壩朝兩邊張望,見不遠處有艘垃圾打撈船,他招呼一聲貝都維,馬上找了個口子跑下江堤,衝下去解開繫著小船的繩子。貝都維邊跑邊打電話報了警,跟著跳進小船,李銳謙撐開槳奮力朝那個人劃進。貝都維脫了跑鞋,待船劃近便跳入水中。經過陽光照射的江水溫溫的,肌膚沾到水有一種安定和爽快的感覺,貝都維只覺得周身懶洋洋地,人浮起來有種奇異的舒適感。貝都維劃了幾下水,一把抓住那人的手,連隻手也是溫溫軟軟的,像在牛奶裡泡軟了的餅乾,完全沒有勁道。
“把他擡起來。”李銳謙在船上喊。
貝都維摸到此人的腋下,雙手使勁朝船上擡起,這人的頭上罩著紅色的布看不見臉面,身穿黑色衣褲。貝都維感覺手裡並不非常沉重,李銳謙抓住此人便往船上拉扯。在托起的瞬間,此人黑色衣服上的水淋下來落到江面,水花濺了貝都維一臉。一股江水的鹹腥味鑽入貝都維的口鼻之中,在眼睛半睜半閉之間,他赫然驚覺黑色衣服的背後印有美術館的logo!
貝都維手中分量一輕,此人已完全被李銳謙拉進了船裡。堤岸上傳來警車的警報聲,人的奔跑聲、呼喊聲,不遠處有艘江上巡邏艇突突地朝他們駛來。然而此刻貝都維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只是呆在原地不停地踩著水,茫然地朝四周看,他越努力去想所自己看見的是否真的是美術館的logo,腳下踩水的氣力越弱。他沒有辦法思考,也覺得四肢軟軟的,連呼吸都沒有力氣,想懶在江水中就此浸泡下去。
啪,一隻救生圈扔在他眼前,復又濺他滿滿一臉水。
“自己游回來。”李銳謙劃槳把船向岸邊靠。
貝都維一手扶著救生圈,一手擦擦臉上的水,瞇著眼機械地跟著船遊,到了岸邊拖著沉重的腳步上岸,腿一軟踩到青苔順勢滑倒坐下,喘著粗氣。
李銳謙跳下栓好船,朝他跑過來,“你沒事吧?”
“我看見,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看錯。”貝都維深深吐了口氣,緩了緩說,“那好像是美術館的志願者制服。”
“嗯,你沒有看錯。”李銳謙看看貝都維,看看船上,“那具是陸潔萍的屍體。”
被問完話的李銳謙給他找來一根毛巾,貝都維道了謝接過擦乾頭髮。那種在水裡漂浮的異樣感覺卻總也揮之不去,陸潔萍綿軟無力的胳膊似乎還在他眼前漂著,等待他伸手去抓,去救她,可他偏偏救不了她。陸潔萍雖不是個討喜的女孩子,但是一條年輕的生命不該就這樣消逝。貝都維痛恨這種無力感,可對此他也無能爲力。
“我拉開紅布看過了,雖然面孔被泡得腫脹,不過應該是陸潔萍沒錯。她是在腦後受到重擊再被蒙上紅布拋屍入江,死亡時間估計是昨天傍晚離開美術館五六點以後半夜之前。”李銳謙平靜地說。
“你還記得展廳裡有一幅畫,”貝都維一說話,覺得嘴巴里發乾發苦,“《河伯娶妻》。”
披著紅蓋頭的新娘子在漩渦中溺水掙扎,朵朵浪花夾雜著白色泡沫在齷齪的江水裡沉浮,和瀕死的女人一起沉浮,矇住女人臉面的布蓋鮮紅地好似要滴下血來。誰會想到紅布頭下面竟會是陸潔萍的面孔呢,貝都維在大太陽底下打了個寒戰。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李銳謙拍拍貝都維的肩膀,“別胡思亂想了。”
火速趕到的伍警長朝兩人走來,“小貝同學還好吧?”
不遠處法醫和負責拍照的警察在忙碌工作著,黃浦江裡好幾艘打撈船在來來回回地進行著打撈工作。
“我沒事,警長。”貝都維低頭擰乾毛巾。
“我想問問你,雖然現在好像不是時候。”伍警長頓了頓,“就一個問題,昨晚6點到8點你在哪裡?”
“我在家裡。”貝都維回答,勉強擠出個禮節性的微笑。
“在家和家人一起嗎?”伍警長看著貝都維問。
“不,家裡就我一個人。”貝都維的笑容僵硬了。
“警長,撈到了死者的書包和其他一些遺物。”小張跑來向伍警長彙報。
“我知道了。你們倆可以走了,有事情我會聯繫你們的。”伍警長跟隨小張轉身離開。
垂頭喪氣的貝都維和李銳謙一道離開,他身上的衣服隨著中午氣溫的升高幹得差不多了,可每一寸肌膚都有種緊繃的不適感,頭皮裡也感到黏黏的非常不自在。他很想回家洗個澡,但又不想回家一個人,爲什麼每件事情都在朝更加惡劣的方向發展著?心浮氣躁的貝都維狠踢地上的小石子。
“我怎麼會這麼蠢,竟然在兩宗命案裡都留下了自己的指紋?這下可好了,我倒成頭號嫌疑犯了,警方要拿我昨晚沒有不在場證明大做文章了。”
“不止在兩個地方留下了指紋哦,你比你想象的更能幹。”李銳謙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你還在第三個很關鍵的地方留下了指紋哦。”
“什麼?除了樓頂的鐵板和顏顏的茶杯,還有哪裡?”貝都維急了。
“不要忘了昨天由你扛下樓的那個快遞箱子,上面滿是你的指紋。警方已經截獲了這隻箱子,裡面有了不得的東西哦。”
“是什麼東西?我只負責扛下樓可並沒有打開過啊,到底是什麼東西?會加重我的嫌疑嗎?和案件有關嗎?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啊?”發急了的貝都維問個不停。
“其實本不應該向你這個犯罪嫌疑人透露風聲的。”李銳謙故意賣賣關子,“不過看在每學期末的考試周你都會叫我起牀的情分上,就先透個底吧。”
“這纔是哥們兒啊,快說快說。”
“箱子裡有大量的藝術收藏品,看樣子幾乎是文刀子多年來苦心收集的藏品精華,還有摘除了畫框捲起來的《千金一笑》真品。此外,不出我的所料,裡面有裝扮成喬娜所需的假髮、衣服、高跟鞋、手套,還有包子用來假扮女人的用的胸墊,裡面肯定全是寫滿他DNA的汗漬。這些東西都已送往實驗室化驗,很快將證實包子是否是早晨與我們一同進館的第一喬娜,顏顏是否是包子的同夥,第二喬娜。”
“啊,果然之前我們討論下來最具備假扮喬娜便利的就是第二個遇害的顏顏啊。”貝都維說。
“你不要事後諸葛亮。我的設想是這樣的,包子是第一喬娜,顏顏是第二喬娜,兩人蓄謀偷竊文刀子美術館內的藏品及名畫。”李銳謙開始冷靜分析,“早上八點包子先以喬娜的身份來美術館報道,主動要求留在展出《千金一笑》的三樓,佯裝打電話進入倉庫卸妝乘貨梯上六樓報道,變回包子身份。顏顏利用專業考古知識主動要求留在黑暗的二樓,進入倉庫變裝爲喬娜後在樓內進行瘋狂的盜竊,並明目張膽地換走《千金一笑》把事件的注意力轉移到喬娜這個假身份上,好讓警方在盜竊案事發後全力去追查喬娜這個斷掉的線索,避免自己和包子牽扯進案件惹上嫌疑。最後她將贓物和裝備都打包在箱子裡,回到二樓用顏顏的身份繼續志願者執勤。你還記得她見到古玉時激動的獨白嗎,她說到‘人在重大轉折過後終成大器’,現在看來這句話就好像她下賭注大幹一票前表決心一樣。”
“是啊,真沒想到顏顏學姐竟是偷藝術品的大盜,恐怕她在決定下水之前內心很是鬥爭了一番吧。可她怎麼會和包子聯手的呢?”
“包子這人頭腦活絡對錢財有貪慾,兩人的背景資料裡唯一的重合是曾在同一家拍賣行實踐過,可能他們因此而結識。估計包子在煽動顏顏這方面起了較大作用,而心思細密的顏顏在制定計劃方面應該下了不少功夫。現在他們倆都死了,除非有第三個人開口說話,不然我們就只能從性格特徵來分析了。學美術出身的包子模仿文刀子筆跡,提前一天留下要寄快遞的字條給麗穎姐。包子知道文刀子這周忙於籌備參賽作品,無暇顧及寄快遞之類的小事,美術館初建立和市北畫廊之間往來快遞也不少,多一個箱子並不會令人起疑。包子頗有表演天賦,既然能假扮女生喬娜,他也有把握假扮文刀子再去市北畫廊領走裝有贓物和證據的箱子。麗穎姐見了字條之後,便根據‘文館長’的指示,將打包好的箱子遞出,這也和楚女士注意到的‘箱子是上午纔打包的’相符。”
“那,麗穎姐當時叫我下樓去寄快遞,你覺得麗穎姐她知不知情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李銳謙朝前一指,“你不妨直接去問問她。”
“啥?”貝都維擡頭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遠遠的在外白渡橋上一個俏麗的剪影正望著江面出神,“麗穎姐怎麼會正巧在這兒,你大概認錯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