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號樓的511男生寢室裡,幾個大男生正忙著打包收拾東西。貝都維望著3號上鋪牀上躺著的愜意背影問道:“李銳謙,明天開始就放暑假了,你今天回家的東西打包好了沒?”
牀上的人沒有轉過身,只是擡手舉了舉一個咖啡色的格紋貓籠。搖晃的貓籠裡傳來一聲細細的貓叫。
“你就只帶羅賓回家?其他東西不帶回去嗎?”貝都維問道。
“反正大四開學還要再回來的,何必搬來搬去的?!崩钿J謙懶懶道。
手拿抹布正仔細擦拭著2號書桌的周正明擡頭對3號上鋪說:“李銳謙,我可嚴正警告你啊,作爲校學生會主席兼新聞班班長兼2511寢室室長的我,決不允許你下個學期帶貓進宿舍啊?!?
“唔?!崩钿J謙晃了晃貓籠,裡面羅賓又是“喵”地一聲,周正明打了個哆嗦。
丁濤咧嘴一笑,把最後一件髒衣服硬塞進圓滾滾的運動旅行包,說:“李銳謙下學期再帶羅賓來我倒是沒意見,我堂堂七尺男兒可不會怕一隻毛絨絨的小貓咪喲。”
周正明抄起抹布狠狠朝丁濤抽去,丁濤敏捷地躲閃而過。
貝都維也笑了,問兩人:“你們的暑期社會實踐都找好了嗎?我下週開始打算去美術館當志願者。外灘有家新開的私人美術館,建館初期人手不夠,有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去?”
丁濤說:“我這個假期打算去媒體實習,我已經託我媽的同學的老公的侄子幫忙聯繫上了一家電視臺的人事,下週面試一過就要去上班了?!?
“我也去不了了,我已經找好一家500強外企的助理職位,要進去實習兩個月。”周正明扶扶眼鏡,忽然想到了什麼說,“李銳謙大一大二的暑期實踐就沒完成,今年的他肯定也沒好好找。你帶他去,帶上他一起去美術館吧。好歹混個實踐報告出來讓人家蓋個章,也算交差了。”
“他?”貝都維有點遲疑,在他的印象中,每年的暑假寒假,李銳謙都是要夏眠和冬眠的。
“美術館?”李銳謙悠悠地翻了個身,支起頭轉過臉來往下看看貝都維,“我怎麼不知道你幾時開始對藝術有興趣了?你甚至連李小冉和李可染都分不清?!?
“亂講,那次只是一時口誤!”貝都維紅了臉辯解道,“我從現在開始就對藝術有興趣了,可以伐?”
李銳謙不予理會自言自語著:“可能是你下定決心要在這個暑假裡找個有藝術氣質的女朋友,以免你這個典型天平性格在漫漫長假中因嚴重缺失同學朋友的關愛陪伴寂寞而亡。在經過上次短暫且令人尷尬的暗戀失敗之後,痛定思痛後你覺得搞學術的女孩子不適合你,太有頭腦難以駕馭並且存在一定的危險性,於是打算去美術館碰碰運氣往藝術圈蒐羅具有浪漫情思的可愛女生,既能滿足你對於穿著打扮視覺審美上的需求,又兼備優雅不俗的談吐能與你產生思想上的共鳴?!?
“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呀!我絕對不帶這個傢伙一起去當志願者!”貝都維拿手上的書重重拍向李銳謙,李銳謙擡手擋開。“帶上這種毒舌出去打工,不被別人趕出來纔怪!”
周正明趕忙過來拍貝都維的肩,語重心長道,“小貝啊,你就當幫兄弟一把,帶上這個頭上長角的去吧。要不然下個學期輔導員又要來煩我了,三天兩頭來找我談話,說什麼身爲學生會主席,寢室裡有落後青年怎麼不幫忙拉一把啦,說什麼身爲同齡人,對身邊的自閉青年不能坐視不管啦,說什麼要團結友愛嚴肅活潑啦……”
“完了完了,週三藏又開始作報告洗腦了,你可別找我談心,我怕了你了。”貝都維忙打斷周正明的滔滔不絕,“可是他跑到外面又不看場合亂講話怎麼辦?”
“嗨,那怕什麼。你們去美術館當志願者,最多也就是負責看著展品,站站崗,用不著開口說話,你讓李銳謙在角落裡站著打盹就行啦?!敝苷髅奸_眼笑,“小貝咱們可就這麼說定了啊,這事兒要是辦成了,開學頭一個禮拜都我請客,飯卡隨便刷,隨便刷。李銳謙,你下週跟著小貝一起去美術館,好好完成你的暑期實踐啊。不然下學期我和輔導員輪流來找你談心,每週三次,每次三小時哦。”
李銳謙對周正明的威脅置若罔聞,自說自話地打開貓籠門說,“羅賓該出來伸伸懶腰活動活動了。”
“喵喵!”一隻小黑貓歡快地衝出來在牀上蹦躂。
周正明“啊”地一聲慘叫,奪門而出往走廊逃生去了。
這座新成立的私人美術館座落於上海外灘一隅,是一棟六層樓高的典雅西式小樓,方正的造型沒有太多華麗的裝飾,灰色的豎線條外牆樸素優雅。門邊一棵梧桐樹,枝葉被小樓一旁正翻修的施工地剪得光禿禿的,半掩的工地門內早已開工的農民工們正搬運著沙石攪拌著水泥。樓門口裝飾復古的鐵柵欄緊閉著,從發亮的黑色油漆來看應該也是最近才翻新過。和外灘源一帶的老建築一樣,這棟小樓已靜靜立於黃浦江畔幾十載,默看上海從冒險家的樂園演變至今日的繁盛魔都,有多少新舊故事在這裡曾經上演,或即將拉開序幕?
貝都維早到了一會兒,只見已有四個女生等候在美術館門外,可能也是和他一樣來當志願者的。貝都維悄悄打量她們,只覺這幾個女生看起來一個比一個奇怪。
一個可能是貝都維見過的最邋遢的女生雙手抱胸立在館門前低頭沉思,對於照在頭頂上火辣辣的七月驕陽無動於衷。陽光使得她的臉埋沒在陰影裡,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留一頭油膩膩的長髮胡亂束在腦後,連綁頭髮的頭繩都是髒髒的難辨顏色。她身上穿著寬大的米色與褐色相拼的麻布衣服,這件衣服無論從布料還是款式來看都像極了一個麻袋,而且這個麻袋上還沾染了不少各色油彩。她腿上的牛仔褲同樣也有沾到顏料,膝蓋和大腿處還有破洞。
看過了這個不怕曬的女生,貝都維的視線轉移到倚在門柱邊一個不怕熱的女生身上。這氣溫近三十度的大夏天,這女生竟然裹得嚴嚴實實的。她穿著式樣保守的長袖白色襯衫,在白襯衫的外面還罩了件黑色鏤空針織衫,手挎著紫色圓點布包,下半身穿著一條墨綠色百褶長裙,裙襬幾乎拖到地上。她纖瘦窄小的身體上按著一個不合比例的碩大腦袋,一滴汗也沒有的蒼白臉龐上架著厚厚的啤酒瓶底眼鏡,給人感覺頭重腳輕營養不良。她神情平靜凝視遠方,整個人紋絲不動,甚至不讓人覺得她有呼吸,時間在她身邊靜止,炎熱的天氣在她周圍瞬間降低十度。
如果說這個不怕熱的女生是冰的話,另一個穿T恤衫短褲的女生就是火。她好似有多動癥一般,一刻不停地轉來轉去,一會兒摸摸館門前的石獅子,一會兒敲敲花崗巖的牆面,背上的大書包隨著她跳躍的身體晃來晃去,腦後的馬尾幾乎要甩到旁人臉上。一張紅彤彤的圓臉上寫著興奮過度,一雙細長的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雌饋硭藭r此刻非常需要找個人搭搭話,好排遣一下其過於飽滿的情緒,不過其他女生完全無視她的上躥下跳,所以她只好暫時作罷。
第四個女生更奇怪,她雖然已經站在門廊的陰影裡了,卻還打著一把精緻的蕾絲陽傘。貝都維吃驚地注意到她打著傘的手戴著白色的蕾絲手套,莫非是有嚴重的潔癖不成?她把一頭長髮染得金黃,上面還戴著一枚亮晶晶的紅***結,傲人的身材裹在一襲粉紅色的連衣裙裡,穿著黑絲的美腿踩著一雙高跟魚嘴鞋,挎著小皮包。她臉上的妝化得也未免太過了,白白的臉紅紅的脣,厚重的齊劉海下一雙描得濃黑的眼睛注意到貝都維在看他,朝他嫵媚一笑。見鬼,貝都維慌得趕忙移開視線。
八點整的時候李銳謙懶散地到了。貝都維拉他到一邊,低聲說:“銳謙你看那邊的四個女的呀,一個邋遢大王,一個活死人,一個多動癥,還有一個長得提神醒腦的。”
原本睡眼惺忪的李銳謙一下子精神了,笑著誇他:“你給人取綽號的本領還真是不弱呀,具備新聞從業者在雜亂事務中迅速抓取要點的良好素質嘛?!?
李銳謙回頭掃了幾眼女生們,也低聲對貝都維說:“我看過了,一個學畫畫的,一個學考古的,一個學建築的,還有一個嘛,可能是學表演的?!?
貝都維復又回頭看看,說:“學畫畫,對,油彩嘛,挺明顯的。另外幾個你不可能有把握都猜中吧?”
李銳謙撇撇嘴:“我用猜的?你說的邋遢大王手指上衣服上都沾有油彩,手指和指甲縫都很髒,右手中指第一關節上有厚厚的老繭,80%是學畫畫的。不過她的衣服是手工縫製的,也不完全排除她學服裝設計的可能性。她的仔褲有多處自然磨損,膝蓋處是常常跪著造成的圓形磨損,大腿處則是橫向磨損,屁股後面的磨損則是長時間坐著造成的。我們可以試想她常長時間坐著寫生,畫板正好擱在大腿這裡。膝蓋上的磨損可能是需要跪著作大幅面的畫或者是信奉宗教。她脖子裡掛的骨雕項鍊上有些神秘的文字,我不確定是否是六字箴言。”
“你看那個多動癥背上的書包拉鍊開了一點,裡面有什麼?”
貝都維看了一眼:“紅色的本子?”
“不錯,是本速寫本。”李銳謙說,“她右手小手指二三關節上沾有鉛粉,是在畫建築速寫時沾上的。”
“畫速寫也可能是學畫畫的呀?!?
“有這可能性,不過從她這麼刻意地表現自己對建築的熱愛之情來看,她60%是建築系大一新生?!?
“那剩下的40%呢?”
“建築系大二學生。”
“好吧,那個提神醒腦濃妝豔抹的你說學表演我倒覺得挺像的。”
“濃妝豔抹……非常有意思……”李銳謙毫不遮掩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她身上修飾的痕跡過重,掩蓋了她本來的特質,我只有30%的把握。不過那個活死人我100%肯定她是學考古的?!?
“爲什麼?我完全看不出來,難不成你要從她膝蓋上的褶皺啊磨損啊什麼的,推斷出她曾經在考古挖掘現場嗎?”貝都維望著活死人遮得好好的長裙挖苦李銳謙道。
李銳謙看了貝都維一眼,淡定地說:“她是我們學校考古系的,長得這麼過目難忘你都沒印象?”
李銳謙把挖苦丟還給貝都維,“你在學校裡只看美女吧?!?
貝都維正搜腸刮肚想法回嘴,一低頭見那多動癥女生不知何時竟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他們跟前了。
“呃……”貝都維躊躇著是不是要開口打個招呼。
“你們是同學嗎?”多動癥女生看看兩人,開口問貝都維。她的嗓音尖細,像未發育的小男孩。
“呃,我們是。”貝都維白了李銳謙一眼,“雖然我希望我們不是?!?
“你們哪個學校的呀?”女生接著問。
“哦,我們復旦的?!?
“復旦啊,我們是鄰居呢。我是同濟的,同濟大學建築系大一學生,我叫陸潔萍,你們好。”貝都維看看李銳謙,後者正面無表情遠眺中。
“你們也是從網上投簡歷後被選中的嗎?怎麼會想到來這裡當志願者呢?你們是不是第一次來這兒呀?”這陸潔萍接二連三地發問,倒有點新聞系的作風。
“噢,是第一次來……”貝都維回答。
不待他說完,陸潔萍便接了話茬說下去:“我雖然也是第一次來,但我事先做了不少功課呢。我熱愛藝術,特別熱愛建築藝術,特別特別喜愛外灘的建築風格。你們知道我的偶像是誰嗎?你們聽說過英國的建築師威爾遜嗎?”
“沒……不……”
“他可是個特別特別偉大的建築師呢!當年公和洋行在外灘建造的九幢建築中的六幢都是由他主持或協助設計的,其中就有著名的匯豐銀行大廈和海關大樓哦。可以說是威爾遜奠定了外灘建築風格的基調,外灘天際線的關鍵幾筆都是他的傑作呢。你們看得出這棟樓和威爾遜有什麼關係嗎?”
貝都維沒看出這樓和威爾遜有什麼關係,不過他看出來這位陸潔萍同學的提問壓根用不著回答,她自己會馬上告訴你答案。果然,她迫不及待地繼續說,“這棟樓的前身呀是個小洋行,當年是由威爾遜督建的。你們過來看,美術館這棟樓雖然是典型的西方裝飾藝術風格,但在一些細節處卻採用了中國元素作爲裝飾。比如門口鐵柵欄上面採用了中國漢字‘壽’字圖案,兩旁的窗子是八角八卦窗。這裡,還有這裡,你們看出來了嗎?”
貝都維順著陸潔萍所指看過去,的確如她所說,在這棟西洋式小樓的細節處點綴著些中式裝飾,中西方文化融合的相得益彰,使得整體風格顯得不再那麼純粹,而是有海派文化的包容在裡頭。同時卻又有那麼一丁點兒說不出來的怪異,禁不住讓人回想到那個洋人當道跑馬跳舞的奢靡年代,留著長辮子的中國人穿起洋裝瞪眼看世界。
“能來美術館當志願者,對我來說可是一個絕佳的機會,我可以從裡裡外外近距離觀察這棟建築,好好挖掘一下建築背後的歷史故事了哦。你們聽說過嗎?關於這棟樓有很多不好的傳言呢。”說到這裡陸潔萍神秘兮兮地壓低了嗓音,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咧嘴邪惡地一笑說,“這幢樓可是被詛咒了的?!?
李銳謙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學著陸潔萍說話的腔調說,“詛咒什麼的,聽起來特別特別的嚇人呢。”
貝都維差點撲哧笑出聲來。陸潔萍一聽急了,尖嗓音越發高了八度,“我說的可都是有據可循的哦。傳說當年銀行家買下這塊地造樓時,強拆了一戶住家,糾紛中打死了那戶人家的兒子,那住家八十多歲盲眼的老母親就絕望地詛咒了這幢樓,要小樓在一百年裡血光之災不斷。”
“洋行建立後果真諸事不順,後來竟發生了活人消失的靈異事件。某天,幾個職員在洋行里加班工作到深夜,當外灘的大鐘敲響十二點的時候,一個職員起身拿文件,一陣風颳過辦公桌吹了一地的紙張,另外兩個同事低頭去撿,擡頭之後就再也沒見到過這個職員。所有的印度警衛都賭咒發誓說前後門鎖得好好的無人進出,那個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沒多久小洋行倒閉了,破產的銀行家債臺高築跳樓自殺。這是當時洋行落成和銀行家跳樓的新聞報道?!标憹嵠挤_亂糟糟的大書包,只見裡面眼鏡盒、筆袋、錢包、書本什麼都有,貝都維憋見了大速寫本,還有一帕大紅色方巾。陸潔萍掏出一本厚厚的剪貼簿,裡面有不少從國外網站上下載的新聞,她一一指給兩人看。
“洋行倒閉後,這幢樓被一個冒險家買下用來展出他的收藏品。這個冒險家用當時的話講起來是貿易商人,其實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就是個盜墓者。他販賣的所謂收藏品裡有大量中國內地出土的古玩、玉器和刀劍。不知道是小樓的詛咒還是盜墓的報應,有一天冒險家最引以爲傲的兵馬俑兵士竟舉劍刺死了冒險家的夫人。發瘋了一般的冒險家一把火燒了小樓。這裡也有記者幾十年前採訪冒險家後人所寫的專訪,可以證實傳說是真的?!?
陸潔萍翻到一頁帶圖片的專訪,貝都維的目光立刻被黑白打印圖上一個相貌兇惡的模糊人臉所吸引,邊上還附有一張小樓冒著濃煙著火的素描圖,註解是當事人年幼時的海外回憶。
“現在我們看到的小樓已是大修之後的樣貌了。當然,最近這幢樓被大名鼎鼎的藝術家文刀子買下後,重新裝修並改建成了私人美術館。你們知道嗎?”陸潔萍的細眼睛又瞇縫起來了,“今年剛好是詛咒的第一百年哦。”
炎熱的七月流火隨著太陽位置的升高開始從每個人的腳底燒上身來,貝都維的後背開始細細密密地涔涔出汗。聽完陸潔萍所說的一派荒唐之言後,他再度端詳小樓,似乎能在牆角局部的舊磚上看出,依稀殘存著當年煙熏火燎的黑色烙印。忽地“吱呀”一聲,美術館厚厚的漆黑大門被打開了,黑色的門洞吸進了外面熾烈發白的陽光,一陣陰風從美術館內透出,好像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把門外等候的一衆人召喚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