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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賞畫

乍一走進光線幽暗的館內(nèi),貝都維的視覺一下子無法適應(yīng),使勁眨眼仍揮不去室外場景的白色光影,伴隨之的是嗅覺更敏銳了。他聞到空氣中有油漆味、新木板的膠水味、混著鐵鏽的木屑味,還有淡淡的薰衣草香。循著香味看過去,大廳進門右側(cè)的黑色售票櫃檯上點著一枚小香燭,微弱的燭光在大片的黑色中搖曳,如同細(xì)小的薰衣草香正與油漆味、膠水味做著殊死搏鬥。大廳裡所有的牆面都刷著肅穆的白色,所有的傢俱都漆著厚重的黑色,整個裝潢簡潔素雅,進門正前方一堵白色照壁擋住了展覽入口,幾盞射燈光映射著照壁上的展覽信息。右側(cè)是黑色的紀(jì)念品櫃檯,像供桌似的擺放著待售的紀(jì)念品和畫冊。館內(nèi)冷氣打得很足,貝都維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也許是整間屋子色調(diào)太過清冷的關(guān)係,他覺得有股莫名的壓迫感令人不安。

櫃檯裡有個瘦小的黃臉中年婦人正忙著彎腰清點畫冊,嘴裡念念有數(shù),一擡頭見到衆(zhòng)人,朝邋遢大王點點頭,豎起食指朝上指了指,復(fù)又低頭數(shù)數(shù)。貝都維轉(zhuǎn)過頭去這纔看清邋遢大王的樣貌,原來她是個膚色黝黑五官端正的女生,只見她面無表情迴應(yīng)地點了下頭。

“志願者們都到了呀,大家好。”從白色照壁後面轉(zhuǎn)出來一位美麗的女子。

見過了門外幾個或外貌清奇或裝扮古怪的女志願者,貝都維頓覺這位美女姐姐看起來賞心悅目得多了。這位氣質(zhì)若蘭的美女姐姐年紀(jì)約莫二十七八,富有光澤的髮梢在肩膀上好看地打著卷兒,她一身黑色套裝,臉上施了淡淡的粉。她的女人味比青澀的大學(xué)生多一分柔媚,比已婚婦女少一分成熟,就好像剛剛成熟的車釐子,既不酸也不太甜,恰如其分剛剛好。

她自我介紹是美術(shù)館的行政,名叫呂麗穎,“你們都是在校學(xué)生,叫我麗穎姐好了。正在櫃檯裡忙綠的這位是美術(shù)館運營總負(fù)責(zé)人楚卓楠女士。”楚女士聽到她的介紹,朝衆(zhòng)人微微一笑,那笑容略帶病容有氣無力,她似乎真的很忙,皺皺眉又捧出一大疊信封,開始摺疊邀請函一一往信封裡塞。

“請大家跟我去寄包更換志願者制服,謝謝?!丙惙f姐帶領(lǐng)衆(zhòng)人繞過白色照壁,大廳後面另有一間小廳。小廳的左側(cè)是衣帽間、客用電梯和男廁所,右側(cè)是女廁所和通往二樓的旋轉(zhuǎn)扶手樓梯。所有志願者們把隨身物品鎖進儲物櫃後分別去換了制服,所謂制服是一套背後印有美術(shù)館的標(biāo)誌的黑色長袖長褲,輕軟且薄。

麗穎姐帶志願者們上樓分配崗位,邊關(guān)照工作注意事項邊介紹美術(shù)館的展覽。

“我們的文刀子館長是著名的油畫家、藝術(shù)家、收藏家、教育家和慈善家,他擁有一座私人美術(shù)館,兩千平米的工作室,三間畫廊,同時還是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油畫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上海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以及上海美院油畫系的作客教授。文館長癡迷先秦歷史,以春秋戰(zhàn)國故事作爲(wèi)題材,用畫筆模仿古玉受沁的色調(diào),給本次開館大展取名爲(wèi)‘歲月如沁’?!?

上到二樓,往展廳內(nèi)望去卻是黑乎乎的一片。貝都維心下奇怪,“難道二樓的燈還沒有開?”

衆(zhòng)人隨麗穎姐步入展廳,只覺這裡比一樓愈加陰暗,房間裡僅有的一束微弱燈光打在正中間的一口水晶棺材之上。

“啊,有屍體!”陸潔萍驚呼一聲。貝都維見了那棺中之物也不由地倒吸一口涼氣。

那水晶棺之中仰面平躺著一具乾屍,乾癟皺縮的面部泛著青灰的泥土色,雙目凹陷表情獰怖,頭骨上一把青銅長刀駭人地貫穿著兩邊的太陽穴,看來是位不幸的殉葬者。它枯樹枝似的雙手平放在身體兩側(cè),兩腿伸直,腳上裹著些腐敗的織物。從穿戴來看可能是女性,衣服顏色已難以辨認(rèn),不過佩戴著的全套玉飾保存完好。貝都維注意到水晶棺一旁的標(biāo)識牌上寫著:商代殉葬女屍,玉玦,玉璜,玉帶。

“真是噁心?!必惗季S心想,要他再多看一眼也不願意。

“真是精美!”那個戴厚啤酒瓶底眼鏡的女生幾乎要把臉貼到水晶棺上,由衷地讚歎道,“文刀子先生在玉器收藏方面很有實力,這塊帶有龍紋式樣的玉璜,除了中間有些土咬和褐色土沁外,保存完好玉質(zhì)鮮明,絕對是價值不菲的玉中珍品。”

麗穎姐點了點頭,讚許地說道:“你一定就是那名復(fù)旦考古系的學(xué)生吧?我對你的簡歷有印象,當(dāng)時我同事還大呼小叫地堅持一定要錄取你來當(dāng)我們的志願者,好好陪文館長聊聊古玩收藏呢。這幾塊古玉的確是館長最心愛的寶貝,二樓作爲(wèi)整個展覽最先迎接觀衆(zhòng)的展廳,文館長特意佈置成暗廳,好像地下文物發(fā)掘現(xiàn)場的氛圍,引導(dǎo)觀衆(zhòng)自下向上探索。”

“我叫顏顏,是復(fù)旦考古系大四學(xué)生。我個人最癡迷的是玉器,尤其是高古玉?!彼Ч變?nèi)燈映光照到顏顏幾近透明的蒼白麪容上,浮現(xiàn)出一個詭譎的笑容,“天地間每個平凡世人都好比一塊塊玉,原先有的是青玉,有的是白玉,或者黃玉、糖玉。隨著人生的歷練,外界環(huán)境施加的影響,人就好像玉受了沁般發(fā)生變化,有的甚至是質(zhì)的轉(zhuǎn)變。受沁、土咬,有時候會毀了一塊玉,而有的俏色巧妙美麗,反而能夠成就一塊玉。玉到了精工巧匠的手裡,加以琢磨,昇華爲(wèi)玉器,人往往也得在重大轉(zhuǎn)折過後終成大器?!?

講到對玉的喜愛,顏顏原本平穩(wěn)細(xì)弱的聲線都有了一絲興奮的顫音,“麗穎姐,可以安排我在這層值勤嗎?”

“沒問題,當(dāng)然可以。”麗穎姐爽快地同意了。

衆(zhòng)人走出二樓展廳,留下顏顏獨自在黑暗中靜靜欣賞美玉。

“僵白的守墓人?!卞邋荽笸醯吐曌哉Z。

“楊吉!”麗穎姐朝邋遢大王楊吉投以責(zé)備的目光。原來她們認(rèn)識,貝都維心想,怪不得一進門楚女士就朝這個楊吉點頭做手勢,可麗穎姐怎麼沒和楊吉打過招呼?

三樓開始展出文刀子的油畫作品,展廳四壁上掛了大大小小十來幅畫。貝都維踱著步子慢慢觀賞,沒看幾幅便覺得頭皮發(fā)麻,不想再看下去。有一幅《河伯娶妻》畫的是一紅衣女子在湍急迴旋的河流中掙扎溺亡,灰色調(diào)的畫面中新娘子大紅色的服飾異常突兀,臉面上的紅蓋頭鮮紅欲滴,繡著精美的比翼鳳凰。另有一幅畫面幾乎全部烏黑,一個渾身淋滿瀝青似的人正在吞食火紅的炭塊,標(biāo)籤上寫著《漆身吞炭》,重現(xiàn)晉國刺客豫讓自毀容貌改變聲音,爲(wèi)復(fù)仇做準(zhǔn)備時的慘烈情形。

雖然這裡每一幅作品都顯示出作者擁有相當(dāng)精湛的畫技,人物扭曲的肌肉,猙獰的表情,奇樹怪石,戰(zhàn)車瘦馬,無一不刻畫地淋漓盡致,但是貝都維看了整個人身心都感到沉重壓抑。這些選題與二樓所佈置的乾屍一樣,都彰顯出文刀子另類的個人品味,讓貝都維感到很不自在,有種無法抑制的衝動想要逃離這裡。他試想著,這個文刀子本人會是怎麼個模樣,是冷酷、變態(tài)、亦或是神經(jīng)質(zhì),在見到本尊前他不得而知。不過從他的畫風(fēng)來看,也許這三種特質(zhì)都不缺吧。

“呀!這不是傳說中的《千金一笑》嗎?”那個濃妝豔抹的女生忽地嗲嗲開口,即使在一羣身穿黑色制服的人之中,她金黃的長髮和紅蝴蝶結(jié)依然很扎眼,和她矯揉造作的娃娃音一樣,辨識度頗高。

“不錯,這是文館長最知名也是他最喜愛的作品,多次在國際上獲獎,市值近一億?!丙惙f姐點頭回應(yīng)。

這幅《千金一笑》尺幅不大,大約50*60釐米,畫的是一位古典仕女在幔帳裡倚案而坐。面帶微笑的她佩戴著華麗繁複的玉飾,左手微擡,像那傾城褒姒見了氣急敗壞的諸侯正衝著烽火臺下笑呢,她的表情細(xì)膩微妙,只在右側(cè)嘴角點繪了一個淺淺的酒窩,淺吟低笑中帶著不屑與傲氣。整個畫面呈現(xiàn)一種氤氳的紫色,似乎從玉上一直染到美人兒的臉上,散發(fā)出神秘詭異的韻味。貝都維覺得畫中的美人看著有點眼熟,可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像誰,盯著美人兒看久了,畫中的紫色霧靄彷彿會流動起來,貝都維眨眨眼以爲(wèi)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定睛一看,依舊是幅普通的油畫。

濃妝女親熱地拉住麗穎姐的胳膊,撒嬌般道:“麗穎姐,我從小最最愛看美人圖了,就讓我在三樓值勤吧,好嗎?我叫喬娜,是上戲舞美系的學(xué)生,到這裡來當(dāng)志願者是想多多學(xué)習(xí)布展的經(jīng)驗?zāi)亍!?

麗穎姐低頭看看喬娜挽住她的手,竟然還戴著手套,一絲略帶嫌惡的表情在麗穎姐臉上稍縱即逝。她禮貌地笑笑,說:“可以啊,你留在三樓好了?!?

貝都維低聲問李銳謙:“你想我們會被分配在幾樓?”

李銳謙滿不在乎地說:“無所謂幾樓,反正最好的二樓崗位已經(jīng)被搶走,那裡黑,攝像頭根本拍不到你,想待在哪個角落睡覺都行?!?

“攝像頭?”

“你沒注意嗎?進門入口和每層樓展廳都有。一樓有三名保安,大門外一名,大堂小廳各一名。其他每樓層展廳門口站一名保安,展廳內(nèi)留一名志願者。那些保安不是美術(shù)館自己的,是外聘的安保公司,制服上有標(biāo)識?!?

貝都維擡頭環(huán)視了一下展廳,果然三樓天花板四角上安裝有攝像頭。展廳內(nèi)部走到底有一扇對開門,由於漆成和牆面一樣的白色所以不顯眼。貝都維問麗穎姐:“那扇門的後面是什麼?”

“噢,提醒我了,那後面是倉庫和貨梯。你們身爲(wèi)各層的志願者記得要阻攔試圖打開或進入這扇門的客人哦。電子門禁暫時還沒配備好,將來會用刷卡的?!丙惙f姐走過去輕輕拉開移門。只見裡面約莫四五十平米的空間內(nèi)堆滿了雜物,最靠左邊還有一扇門,麗穎姐說那扇門外就是貨運電梯。

“叮鈴鈴……”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猛地響起,在寬敞的展廳裡來回蕩響,喬娜道了聲抱歉開始接電話,“喂喂,我是喬娜,是老師嗎……能聽得見嗎?喂喂……”麗穎姐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復(fù)又拉開移門,示意喬娜進倉庫打電話。

“……老師現(xiàn)在有沒有清楚點,不好意思,剛剛信號不好……”喬娜順手關(guān)上了移門。麗穎姐叮囑志願者們,在值勤時手機要靜音,打私人電話可以躲到倉庫裡去打,看見有客人大聲喧譁要及時勸阻。

衆(zhòng)人更上一層樓,一上到四樓頓覺採光不錯,比三樓更覺敞亮。原來四樓的天花板挑空,與五樓連通,陽光從五樓頂中央長方形的玻璃天花板上直射下來,把兩層展廳都照得比較亮堂。四樓五樓的油畫依舊是一片腥風(fēng)血雨,尺幅較三樓的更大些,有荊軻刺秦、五馬分屍等場面。陸潔萍說要研究小樓的挑空結(jié)構(gòu),留在了四樓。到了五樓,邋遢大王楊吉徑直往展廳最深處的移門走去。

麗穎姐在背後叮囑,“楊吉,別忘了今天要寄快遞!”

“知道了。”楊吉頭也不回,拉開五樓移門走了進去。

麗穎姐對李貝二人解釋說:“五樓的移門後面是館長辦公室,楊吉是文館長美院的學(xué)生,暑期來向老師學(xué)習(xí)畫技,順帶也做些志願者工作。你們倆今天就在六樓咖啡廳值勤吧,等下會見到我們工作室的另一名同事包建丘。他負(fù)責(zé)對外公關(guān)事宜,曾經(jīng)也是館長的學(xué)生,從六年前畢業(yè)起就一直跟著文館長做事。不過包子他比較自由散漫,經(jīng)常遲到缺勤?!?

“喲,一大早的誰說我壞話呢?”上到六樓,他們見到一小個子潮流男子邊用手帕擦汗邊陰陽怪氣地說。

“包子你總算來了啊。這都幾點了,還有一分鐘就開館了。”麗穎姐責(zé)怪他。

“你怎麼不說我是老早就到了六樓,等你們上來已經(jīng)等到不耐煩了呀。”這個包子使勁眨巴著眼睛說。

“瞧你滿頭大汗,騙誰呢,還不是剛剛從貨梯悄悄溜上來的?!?

“哎喲,大美女,今個兒是噴香水了吧?好好聞的薰衣草香,好香哦。”包子湊近麗穎姐的頭髮使勁嗅了幾下,腆著厚臉皮說,“可千萬別向館長打小報告啊,等會我請客,給你送卡布奇諾下樓來哦?!?

“少來這套,好好做事吧,你賬目算算清館長就不會發(fā)火了?!丙惙f姐笑笑推開包子下樓去了。

那包子待麗穎姐走遠(yuǎn),又眨眨眼睛,低聲啐了口:“呸,不就是個花瓶前臺,仗著老頭子寵就拽起來了,什麼呀,又不懂藝術(shù)?!?

貝都維登時對此人印象大打折扣,真是個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兩面派。貝都維仔細(xì)打量著這個綽號包子的男人,他的臉長得的確有點像包子,一張白淨(jìng)的小圓臉細(xì)皮嫩肉的,下巴颳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髮型前衛(wèi),頭頂上留著較長的頭髮,而平行於眼睛的一圈剃著貼頭皮的寸青,鼻樑上架著一副誇張的玳瑁眼鏡,粗鏡框裡沒有鏡片。他個頭兒雖不高但體型很好,上身穿一件白色襯衣,頭兩顆鈕釦沒有繫上,裡面白花花的肉時隱時現(xiàn),下半身穿一條卡其色緊身窄腿七分褲,兩個褲兜塞得滿滿的。

包子沒好氣地使喚兩人去抹桌子擦窗子,自己卻待在櫃檯裡玩著蘋果手機。哈氣連天的李銳謙拿著抹布裝模作樣地幹活,貝都維邊擦窗邊四下打量六樓的格局。六樓總體是個鏤空的長方形,外圈的長方形牆面被陽光照得雪白,牆上的畫框裡裱著一些館長手稿;內(nèi)圈的小長方形安裝了大大的落地窗,向下可以透過五樓的玻璃天花板看見樓內(nèi)的情形,向上可以看見六樓樓頂上有個巨大的青銅鑄龍。

貝都維留心觀察樓下,五樓的楊吉自進了移門後的館長辦公室後就沒再出來過,四樓的陸潔萍一直神出鬼沒。她時而四樓轉(zhuǎn)轉(zhuǎn),畫畫速寫,時而跑上五樓東張西望,有一回還跑上六樓來意欲和他們搭訕。包子見了柳眉一豎:“你以爲(wèi)你誰呀?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崗位跑到六樓來做什麼啊?”

陸潔萍吐吐舌頭灰溜溜跑下樓去了。陸潔萍纔下去沒多久,喬娜婀婀娜娜地上來了。

包子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臉色古怪:“你哪層的志願者呀?跑六樓來做什麼?。俊?

喬娜嬌媚地開口道:“帥哥,志願者就不能來買咖啡了嗎?請給我一杯美式冰咖啡,謝謝?!?

包子住了嘴,默默收錢沖泡咖啡,一雙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喬娜,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臨走說了句:“你還是好好待在自己應(yīng)該待的崗位上去吧。”

喬娜笑笑,呷了口咖啡,走了。包子轉(zhuǎn)頭衝兩個男生扮了個鬼臉,“這什麼呀?大白天的妝化成這樣,妖精?。 ?

貝都維頗有同感,聽著喬娜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漸行漸遠(yuǎn),直至空洞無聲。

“叮鈴鈴……”牆上的壁掛式電話鈴響,包子接聽完電話,“那個誰?你們倆下去一個人給麗穎搬東西。從貨梯直接下去好了,到二樓倉庫,把封好的箱子搬到一樓前臺,動作快?!?

貝都維一聽是去幫麗穎姐的忙便主動請纓。他下到二樓倉庫,地上果然有個封箱帶封好的大箱子,搬起來還挺沉。貝都維把箱子拖進貨梯,下到一樓發(fā)覺貨梯不直接連通一樓大堂,而是有扇隱蔽的邊門。出門直接來到了樓外建築工地一隅,他只得抱起箱子轉(zhuǎn)到正門進樓。貝都維看到美術(shù)館門口停著一輛漆著黃色的快遞公司廂式貨車,一個頭戴鴨舌帽的快遞員從車裡拖出個扁扁的大箱子也往樓裡搬。

走進一樓大堂,麗穎姐趕忙迎上來幫貝都維放下箱子,她把一張?zhí)詈玫目爝f單貼在箱子上。貝都維瞄了一眼快遞單,上面寫著寄往文刀子市北畫廊??爝f員把扁箱子交給麗穎姐,扛起貼好面單的大箱子往車上搬去。麗穎姐拿出另一張快遞單粘在扁箱子上,這次面單上寫的是英文,看起來像是海外某繪畫大賽主辦方地址。

就在這時,楊吉提著一幅油畫走進大堂。正在櫃檯裡低頭忙碌的楚女士一擡起頭看見他們?nèi)?,忽然“??!”地一聲驚叫,臉色陡變,直愣愣地瞪著麗穎姐他們看。

“怎麼了?”麗穎姐被她嚇了一跳,“是胃又疼了嗎?”

見楚女士呆呆的沒有反應(yīng),麗穎姐又補充說:“這些是文館長留話吩咐的快遞,我正準(zhǔn)備寄出去?!?

“恩,對,這是參賽作品,今天再不寄就趕不上截止時間了?!背棵銖姅D出個笑容,恢復(fù)鎮(zhèn)定說,“這麼重要的事我竟然忘得一乾二淨(jìng),還好有麗穎你在?!?

麗穎姐微笑,“沒事的,這本來就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事。你這兩天籌備開館沙龍忙壞了。來,楊吉,我們把畫裝好?!?

楚女士臉上仍驚疑不定,目光直直地從麗穎姐身上挪到楊吉身上,最後停留在那幅畫上。貝都維看見那畫中畫著一名憂愁滿面的寒酸書生正在打掃庭院,黑雲(yún)密佈的天空下是華麗考究的廂房,內(nèi)有一雙雙陰森森的眼睛躲在珠簾後面正窺視著他,庭院地上的金色落葉染了一層硃砂紅,那紅色如火如荼顏料未乾。

楊吉默默地打開扁箱子,熟練地把畫固定好,這是專門用來運送油畫的快遞箱,可以把畫固定在箱子中間,使未乾的畫面不被觸碰。那個戴鴨舌帽的快遞員再次進樓來搬走了已裝好畫的扁箱子。麗穎姐向快遞員和貝都維道了謝返回櫃檯做事。這時哼著小調(diào)兒,意氣奮發(fā)的包子提著兩杯飲料從從照壁後面晃晃悠悠地轉(zhuǎn)了出來,走到麗穎姐的櫃檯前,把兩杯飲料往上面一擱,輕浮地說,“兩位美人,晚生送卡布奇諾來也。”

“喲,今天怎麼這麼好,還送咖啡給我們啊?”麗穎姐轉(zhuǎn)頭看看楚女士,笑著接過了咖啡。

貝都維離開大堂,正準(zhǔn)備坐貨梯上樓,忽見楊吉立在陽光底下注視著快遞車。

“這女生都已經(jīng)這麼黑了還不怕曬?!必惗季S心下奇怪,他注意到楊吉雙手握拳,神色緊張,整個人的姿態(tài)繃得異常緊。她瞪大的雙眼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快遞車,直到它發(fā)動離開消失在視野中,這才轉(zhuǎn)身悶悶不樂地走開。貝都維心念一動,跟著楊吉一起進貨梯並主動搭訕:“嗨,楊吉,你是學(xué)油畫的吧?”

雙手抱臂低著頭的楊吉站在電梯一角不想搭理他,只含糊地嗯了一聲。

貝都維不氣餒接著發(fā)問:“剛剛那幅是文刀子先生準(zhǔn)備參賽的新作吧?”

楊吉依然低著頭,鼻子裡哼了一聲算是作爲(wèi)回答了。

“剛剛那幅畫,畫的是什麼內(nèi)容?”見楊吉不吭聲,貝都維準(zhǔn)備冒險瞎蒙一記,“畫的是不是落難公子的故事?”

楊吉緩緩地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開口說話:“是的。”

“我看到有些地方顏料還沒幹,文刀子先生剛剛是在親自作潤色嗎?”貝都維沒想到還蒙對了,趕緊追問,話才說出口就後悔了,因爲(wèi)他看見楊吉的右手和衣襟上沾染到了鮮紅的油彩,在電梯日光燈的映照下紅得發(fā)紫,也許楊吉在幫著做最後的修飾也不一定。

電梯在五樓停下,楊吉不再看貝都維,冷漠地走出電梯,丟下一句:“這不關(guān)你的事,老師不喜歡別人打聽他的事?!?

貝都維聽她的普通話有些生硬,帶有地方口音,怎奈她惜字如金孤傲寡言,一下子聽不出是哪裡的口音。電梯門砰地關(guān)上了。

臨近中午12點掛壁式電話又叮鈴鈴地響了,李貝兩人互望了一眼,包子下樓送咖啡後遲遲未歸,貝都維躊躇著要不要接,鈴響到第四聲時他接聽了電話。電話裡傳來麗穎姐溫柔的聲音,她打來通知志願者們在大廳集合一起去吃午飯。貝都維解釋說包子一直沒回來,六樓得留下一個人照看,讓李銳謙先去吃完回來換人。

“好吧。這個包子,明明早就送完咖啡走開了,竟然沒回六樓,一定是又趁館長不在跑哪裡鬼混去了。”麗穎姐聲音透露著明顯的不快,“另外,你們有沒有看見三樓的喬娜?我到處都找不到她?!痹诘玫椒穸ǖ幕卮疳?,麗穎姐掛斷了電話。

正午時分客人明顯少了,李銳謙離開後更覺冷清,隨著最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離開咖啡廳後,偌大的六樓咖啡廳只剩貝都維一個人了。無所事事的他擡頭看牆上畫框裡的館長手稿,有些是寥寥數(shù)筆的構(gòu)圖草稿,有的是一隻手或一匹馬頭的素描局部,看多了使貝都維回想起樓下那些怪異扭曲的畫作來,不由地背上一陣雞皮疙瘩。他走到落地窗前向外眺望,靠近玻璃能感到些許烘熱驅(qū)散壓抑的感覺,他試想著外面酷熱的天氣,附近小飯館油膩的盒飯,和行走在毒日頭下汗流浹背的感覺。

外面現(xiàn)在得有四十度了吧,貝都維望著窗外亮白一片的天空想。驀地眼前有一滴污跡掉了下來,在玻璃窗上劃了一小道黑色的印子。一開始他以爲(wèi)自己眼花,使勁眨了兩下眼,睜開時發(fā)覺又多了兩條雨點似的黑色痕跡。貝都維擡手隔著玻璃觸碰那些黑色的污跡,這些是什麼,是鳥屎嗎?又有點點滴滴的污跡掉下來了,有些滑落在他眼前的玻璃上,有些徑直滴下去,落到五樓的玻璃天花板上,淅淅瀝瀝越發(fā)多了。這些黑色的污水是怎麼回事呀?不對,不是黑色!貝都維驚恐地瞪大了雙眼,眼前的玻璃上已淋溼了一大片,陽光穿透過這黏濁的液體,折射出幽暗的紅色映入貝都維放大的瞳孔。那是,那竟然是血!從屋頂上淋下來了血!貝都維驚得後退了一步,一大股血量狗血淋頭般噴灑下來,伴隨之的是天空中一片陰影。有什麼東西從頂樓掉下來了?是個人!有個人從頂樓掉下來了!緊接著哐啷一聲巨響,這個人砸破了五樓的玻璃天花板,徑直往四樓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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