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冬雪過後,舍月峰被冰雪覆蓋,道路難行,於是乾脆封山止客,與世隔絕。
我們在山上誦經度日,清靜無聊。起初我有心打聽靈妃下葬時的事。無奈回來的人都諱莫如深。聽說掌門師太已經下了嚴令,不得任何人妄議宮禁之事。
不打聽就不打聽唄,反正宮裡那些事,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我的苦惱是如何能夠順利還俗,實現我“看遍世間美景、吃遍天下美食”的願望。
說起來,下雪之前我託人造梳子的事也不知怎麼樣了,有沒有送到茶肆,惠如有沒有接收,還指著它們掙我的路費呢。
所以封山令一解除,我就連走帶滑地下山了。當我滿身泥水進了茶肆,第一眼便看見了端坐的太子和立於兩旁的肖明、穆清。
許久未見了,我們就這樣呆呆地互看了半天,太子莞爾一笑,我也回他一個大大的笑臉,又衝肖明穆清眨眨眼:“朋友們,我想死你們了!”說完鼻頭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我趕緊跑到正在煮茶的惠如身後,給她一個大大的熊抱,臉卻埋在她的背上不敢擡起來。
太子已經瘦的形銷骨立了,我原只道他身在皇宮,縱使遭皇上訓斥,但錦衣玉食,總不至於太悽慘。卻並不知道這段時間他都經歷了些什麼,又是如何挺過來的,乃至變成現在這樣。
我能感覺到惠如在抽泣,她的背都在顫抖。我在她的背上蹭了蹭臉,拍她一巴掌:“嘿,丫頭,想我想到淚兒流了吧?”
說完又大大咧咧坐到太子的對面坐下來,嚴肅地盯住肖明道:“肖明,你是怎麼服侍你家主子的?”
肖明莫名其妙,又習慣性地撓撓頭,這小子倒是長高了一截,我拿手指著他說:“老實交待,是不是你把太子的好吃的都偷吃了?”
穆清噗嗤笑出了聲,肖明滿臉委屈,連連擺手。我偷眼看太子,他手裡把玩著茶杯,眼神飄忽,若有所思。
好吧,我承認這個玩笑太低端了,一點也不好笑。
“哎,坐在這裡好無聊啊,難得山腳下雪還在,要不要出去踏雪尋梅?”太子看起來毫無興致,我硬拉著他的胳膊往外走。
說實話,此時我很擔心他會惱了,他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一個小尼姑,他動動嘴我的小命就沒有了。還好他沒著惱,我趕忙衝另外三人使眼色,叫他們跟上。
其實現在才初雪,哪裡會有什麼梅花可尋。不過既然出來了,總得找點樂子。人嘛,就這麼回事,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可能事事隨心,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太子殿下,都不知道你真名字叫什麼?”
“我嘛,國姓沈,單名一個彧。母親喜歡叫我彧郎。”太子似有傷感之意,但很快斂容,轉臉問我,“你呢?聽惠如說你俗名是江琉兒?”
“其實,我爹孃喜歡叫我小楠,楠木的楠。”我想起我爸媽,其實一點也不比他好受,“不過,父母已經和我不在一個世界,現在已經沒人這麼叫我了。”
太子眼裡滿含著憐憫看著我,他已經羸瘦不堪,顴骨高突,眼窩深陷,卻還在憂心著別人。這究竟是怎樣的胸懷和境界啊!他不知道他這樣看著更讓人心疼嗎?
“人的命,天註定。活得再久也活不過老天爺去。與其愁眉苦臉,不如詩酒人生,高興一天賺一天。”我拿拳頭捶他一下,笑嘻嘻地說:“沈彧,敢不敢跟我比一場,以雪爲題,看誰吟的詩多?”
“賭注呢?”
“當然是錢了。”
小樣,我從小背詩,不信贏不了你。
當我和惠如的臉上貼滿小紙條的時候,我知道我們輸慘了。明明太子不缺錢,我打算來個”劫富濟貧“,到最後卻是”以貧補富“了,果然還是張愛玲說得對,窮人跟富人交往,吃虧的往往是窮人,所以還是不要來往的好。
我光知道自己背的詩多,誰曾想太子是現場創作,那簡直是文思泉涌,源源不斷啊。朱熹那句怎麼說來著,問渠哪得清如水,爲有源頭活水來。
太陽西沉,也該是打道回府的時候了,要不然非凍死在路邊不可。
肖明看起來很開心,連一向少言寡語的穆清都掰著指頭在算他們的太子贏了多少錢。
我和惠如對視一眼,內心都有幾分喜悅,因爲太子今天終於露出了笑臉,發自肺腑的——多少有種陰雲散去陽光照耀的感覺。
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我們五個相扶相攜,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沒有身份差別,也沒有男女大防,有的只是沈彧、李楠、惠如、肖明和穆清五個年輕人的情誼,跟以前一樣,我負責耍寶,他們負責陪伴、沈彧負責微笑。但又跟以前不太一樣,因爲我們的心貼得更近了。
沈彧看著我,認真地說:“小楠,你知道嗎?這段時間我過得真的很不好。”
我也看著他,認真地說:“我知道,我們都很關心你。”他們幾個也關切地點點頭。
“你們不會明白的。”沈彧很痛苦,“在我很小的時候,父皇就已經開始虔誠佛事了。宮裡只留下我和母妃陪伴他。旁人以爲我們一定獲盡恩寵,卻不知道,皇宮不過是父皇的另一座寺廟罷了,母妃的處境恐怕還不如放出去的嬪妃,而我,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得到父皇的首肯。在他眼裡,我們不過是皇宮的擺設,甚至我常常在想,我們的存在不僅毫無價值,反而是他求佛路上的障礙。沒有我們的拖累,他會得大自在。”
“你怎麼能這麼說自己呢?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優秀多出色。”我拍拍他的肩,說真的,像我這混吃等死的人都活得理直氣壯的,像太子這樣悲天憫人的人卻覺得自己多餘,太不應該了嘛,“皇上他一定也是愛你的,只不過可能不善於表達。“
“你都想不到,父皇他竟會爲了一個墓葬裡小小的祭品,斥責我大逆不道,說我母妃一世無功,縱子爲孽,不僅不允許我去送葬,還降了她的階品,以嬪的儀制下葬。”
我和惠如都瞪著眼,覺得難以置信,而肖明和穆清則沮喪地低著頭。
“父皇不願理紅塵俗事,妃陵是由我監造的。那日父親聽信了旁人的話,認爲祭臺蠟鵝擺放位置損他年壽,說我用心歹毒令人髮指。”太子兀自說著,“小楠,如果你的父母還在,會這麼不信任你嗎?”
我大概清楚是怎麼回事了,原來這纔是皇上的逆鱗。他想長生不老,並且死死抓住至高無上的權力不放,絕不讓其旁落他人,哪怕這個人是他的至親。
我腦袋飛速地運轉,搜索歷史上類似的情形,連宮鬥劇都沒放過,想找出解決的辦法。可是沒用,這種事似乎無解,除非是其中一個死掉了,離開都不行。
我被自己的想法震驚了,擡頭看向太子,在他幽深的眼眸裡,我看到了同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