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冠豸山竹林寨以後,去向就成了他們迫在眉睫的問題。幾乎是本能,他們三個人又回到了前不久纔剛剛來過的連城縣。除了這個地方,他們也確實不知道該去哪裡,之所以到這裡,也僅僅是因爲剛剛來過這裡,自認爲對這個地方比較熟悉而已。
鬍子和六爪女身上還有幾塊大洋,便順路去了上次來的時候他們住過的旅館。當天晚上,六爪女躺在牀上看著天花板,怎麼也睡不著,儘管白天走了很多路,睡意卻像逃逸的犯人怎麼也抓不回來了。幾天來經歷的大起大伏、大悲大痛讓六爪女根本沒有閒暇對遭遇的一切作條理化的思索。離開了竹林寨,似乎離悲傷和痛苦也遠了一些,她終於有了精神對發生過的一切進行邏輯化的梳理。
師父突然讓她和鬍子到連城縣城看望紅點,到培田看望啞哥,此時想起來根本就不是一時興起,聯想起師父對她說過她和鬍子整治了黑煞神手下的匪仔,黑煞神絕對不會真的相信他們是泰寧蕭家,只要稍微追查一下,就會查清他們的底細,六爪女就像一條剛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毛巾,渾身上下被冷汗溼透了。師父難道是預料到黑煞神將會殺上門來報復,才讓她和鬍子離開的嗎?目的是爲了保護她?可是,如果是那樣,師父自己爲什麼不也離開暫避一時呢?
思緒就如林間一刻也閒不下來的小猴崽子,在思索的枝頭跳來跳去。轉念間,六爪女又想起了師父留下的遺言,根據遺言,六爪女必須勤練算盤,可是,師父讓她好好看又是什麼意思呢?算盤不過就是那麼一把,再熟悉不過了,有什麼可看呢?而且專門留下阿嫲讓她把算盤交給自己,其中又有什麼奧秘呢?六爪女翻身起來,拿過那把算盤上下左右地看了又看,卻什麼也沒看出來。算盤珠子圓潤光亮,算盤的框架結實牢固,每一根算桿也都仔細查看過,並沒有什麼異常。
思緒又跳躍到了報仇雪恨上,對於黑煞神,六爪女是舊仇未報,又添新仇。想起那個從未見過的黑煞神,還有那個見死不救竟然還反過來想殺害她的賴老爺,六爪女就恨得牙根癢癢,渾身發抖?!皥蟪稹边@兩個字幾乎成了她精神的組成部分和心中最爲堅硬的內核。可是,師父卻讓她發誓不動刀槍,不動刀槍又如何報仇?如果師父真的不希望她報仇,又爲什麼不直接說,卻說不準她動刀槍?難道師父的意思就是曾經說過的那個意思:報仇的方式很多,不一定要動刀動槍?那麼,師父又想要她用什麼方式報仇雪恨呢?
各種思緒糾纏在一起,活像一團亂麻,理不清,想不清,搞得六爪女腦仁疼。六爪女有個優點,實在弄不清楚的事情絕對不鑽牛角尖,這麼多事情都鬧不清楚,六爪女索性就不再去想,翻個身,換個姿勢再次嘗試入睡,卻仍然睡不著。睡不著硬挺著也難受,六爪女索性起來打算盤,聽著算盤珠子叮叮噹噹、清脆悅耳的聲音,心情逐漸平復下來,睏意終於姍姍而來,當外面傳來第一聲雞叫的時候,六爪女總算沉入了夢鄉。
之後的日子越來越難過,六爪女和鬍子兩個人身上的大洋有限,坐吃山空挨不了幾天。很快,幾個人不但住不起旅店了,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只好無奈地從旅店搬了出來。流落街頭的感覺讓他們茫然,面臨飢餓的絕境令他們驚慌。當他們翻遍衣兜終於一個銅板也找不出來的時候,飢餓就不再是驚慌,而是實實在在的折磨。
啞哥在大街上打拳,腳跺得地面咚咚抖,拳掌拍打得啪啪響,卻沒有人看,他們不懂得,打拳是要靠花架式,光有功夫沒有花哨是沒人看的。鬍子想去騙錢,穿一身破爛,蜷了腿,屁股底下坐一個蒲墩,手裡端一個破碗,蹭了地皮走路,到處說是自幼喪母,腿被後媽打斷了,喪失了勞動能力,結果,只有人給殘湯剩飯,沒有人給他錢。六爪女臉皮薄,既不好意思上街賣藝,又不好意思討飯。其實,想來想去她也沒什麼藝可賣,在街上到處找活幹,誰也不願意僱用她那麼一個姑娘家,都生怕她是從哪個門子跑出來的丫環或者窯姐,沾上了麻煩大,卻又還不好直說,倒把六爪女搞得莫名其妙。
唯有一家飯館缺個燒火刷碗的,看她體格挺健壯,答應要她,還沒等六爪女高興,人家看到了她的枝指,馬上又改了主意,不要她了,照樣沒有明說,實際上是怕不吉利。
三個人餓急眼了,六爪女動了野念頭,從包袱裡掏出槍要去行搶,被啞哥和鬍子死死攔住,還提出了師父的遺言,不讓六爪女動刀動槍。六爪女說師父是說不讓報仇的時候動刀動槍,沒說沒吃的了不能動刀動槍。鬍子說連報仇的時候都不讓你動刀動槍,肚子餓了就更不能動刀動槍了,這樣就是違背了對師父的誓言。
“要是搶我也有槍,還用得著你動手嗎?”鬍子又強調了一遍。
六爪女不敢違背對師父的誓言,可是沒吃沒喝,白天在大街上當流浪狗,晚上在別人家門洞裡當寄宿貓,就這樣實在不是個熬頭。念頭又轉向了現有資源的挖掘,她動員鬍子把槍賣了換飯吃:“我們都不能動刀動槍,要槍也沒用處,乾脆賣了算了?!?
鬍子不傻:“你的槍怎麼不賣?”
六爪女自有道理:“我的槍是師父給的,要留念想,你的槍是我給的,我讓你賣你就賣?!绷εf得沒錯,鬍子這把槍是六爪女從黑煞神手下的伙頭手裡沒收來的。
鬍子滿心不情願,卻又沒辦法跟六爪女牴觸,因爲六爪女說的屬於事實,只好把槍遞給六爪女:“槍這東西賣給誰呢?你能賣,你拿去賣?!?
鬍子是想把難題推給六爪女,打消她賣槍,尤其是賣鬍子的槍的企圖。六爪女以爲鬍子真的沒本事賣槍,接過他的手槍,不屑地說了一聲:“一個大男人,這麼點兒事都辦不了。”然後背起自己的包袱,把手槍掖到腰裡,到街上去賣槍去了。
西街比較熱鬧,六爪女到了那裡轉悠了一陣兒,眼睛盯著路人的穿戴,好不容易看到一個穿著長袍帶著瓜皮帽,貌似有錢的人,便湊上去掏出槍問人家:“要不要?要了可以便宜些。”
那人呆住了,轉身要跑,六爪女手快,一把抓住那人,那人是個成年大男人,被六爪女抓住竟然掙不脫,嚇得渾身發抖,臉色煞白,強掙著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塞給六爪女:“女大王,女大王,你都拿去,都拿去,饒了我……”
六爪女一愣,手上鬆了一鬆,那人掙脫,扭身兔子一樣地逃跑了。六爪女挺不忍心,覺得佔了人家便宜,追在後面喊:“槍給你,槍給你……”那人拐進一個小巷子沒影了。
六爪女掂量掂量錢袋,沉甸甸的,打開看看,裡面除了銅板還有大洋,就地數了數,十一塊大洋,四五十個銅板,六爪女激動、興奮了,自己爲自己辯解道:“哼,可不是我騙你,是你自己不要槍的?!比会崤d高采烈地拿了錢袋子跑回去給鬍子和啞哥兩個人看,兩個人看了也都興奮不已,啞哥“哈哈”笑著朝六爪女豎大拇指,鬍子也一個勁兒誇六爪女能幹、有本事。
三個人有了錢,第一件事是吃飽肚子,然後又找了家旅館住了進去,把幾天來流落街頭的風塵洗了,就又開始坐吃山空。錢快花完了,這一回他們不再焦急,心裡有底,大不了再出去賣槍。這一次六爪女命令鬍子去賣,鬍子不好再推脫,只好硬著頭皮去做這單生意。
鬍子到了街上,想起曾聽六爪女說過,要找看上去有錢的人,他卻不知道有錢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只好見了人就問一句:“你有錢沒?”有的人瞪他一眼,轉身就走。有的人罵他一聲:“神經病?!庇械娜朔籽郏骸坝绣X沒錢幹你屁事?!濒E子想,有錢人吃得好,穿得好,肯定比較胖,就專盯著胖子,一胖子站在街上剔牙,鬍子追過去問他有錢沒,那人倒沒有瞪他,也沒有罵他,更沒有朝他翻白眼,直接就踢了他一腳:“滾遠遠的,爛叫花子?!?
鬍子這段日子被蹂躪得搭眼看上去也確實跟叫花子沒有什麼區別,衣裳髒兮兮的活像飯館裡扔掉的爛抹布,頭髮長得像是拖在後腦勺的老鼠尾巴,臉雖然每天都要洗洗,卻沒有肥皂去油膩,油光光、黑黢黢的像極了飽經香火的城隍廟跑出來的小鬼。鬍子捱了那人一腳,卻也明白他肯定是個有錢人,不然對人不會這麼橫,連忙解釋:“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想跟你做買賣。”說著,撩起衣襟,露出那支手槍,拍了拍槍:“看見沒有?要不要?”
那人一看見槍,頓時慌了,轉身鑽進了路旁的店鋪,活像老鼠見了貓就鑽洞。鬍子看看店鋪上面的牌匾寫著“五福商鋪”,就跟了進去,方纔踢了他一腳的胖子見他追了進來,連忙要朝櫃檯後面躲,被鬍子扯住了:“老闆,你別怕,我就是要把槍賣給你,好槍,你給個價。”說著,把槍掏出來朝那個胖子手裡塞。
胖子忙不迭地躲閃,就像鬍子手裡拿的不是槍而是一條蛇:“我不要,不要……”
鬍子在街上轉悠了半晌,好容易認準了這是個有錢人,有條件買槍,哪裡肯輕易放手,拽著人家不放手:“要不要?要不要?可以便宜一些,只要十塊大洋就行。”六爪女賣槍賺了十多塊大洋,十塊大洋就成了鬍子的價格底線。
那人連連討饒:“大哥,英雄,我錯了,我錯了,你踢我吧,我不敢啊……”
鬍子還沒弄清楚局面,一個勁兒糾纏:“你一定是有錢人,一看你就是有錢人,買了吧,便宜點兒?!濒E子此刻的下意識就是一定要把槍換成錢,不然在六爪女面前會沒面子,六爪女那句話太傷他的自尊:“一個大男人,這點兒事都辦不成?!?
被鬍子死纏不放的胖子忽然明白了,忙不迭地從腰裡掏出一個錢袋朝他手裡塞:“大哥,英雄,隨身就帶了這麼些?!濒E子掂了掂錢袋,覺得沒有預想中的重,就有點兒失望,他覺得自己既然是個大男人,即便是賣槍,也應該賣的價錢比六爪女好:“怎麼就這麼一點點?”
胖子轉身對櫃檯裡目瞪口呆的夥計說:“快,再拿些錢?!比会釋︳E子說:“大哥,英雄,我這個小店裡的東西你看上啥拿啥,千萬不要傷我啊!”
櫃檯裡的夥計從櫃檯下面的抽屜裡掏出一把大洋推給鬍子:“就這麼多了?!?
鬍子抓過大洋,把槍扔給胖子:“好了,成交,我們那兒還有一把槍,改日再來賣給你?!?
胖子快哭了,拿著槍死命塞還給鬍子:“大哥,英雄,我們不要槍,槍是你老人家的吃飯家伙,還是你老人家留著,這裡的貨跟你老人家說實話,大都是假的,值不了幾個錢,你老人家下一回換個下家賣吧,我們真的用不著槍……”
鬍子存了心做生意,看到人家死活不要他的槍,就不要人家的錢:“那不成,我們是做生意,又不是搶你錢,你不要貨,我怎麼能要你的錢?”
胖子把槍塞到他的懷裡,鞠躬作揖地將他朝外面請:“英雄,大哥,槍還是你自己留著,錢嘛,就當我們交的保護費,下一次你不找我們就行,找隔壁,隔壁的買我們大。”
三說兩說胖子就把鬍子推出了店外,然後把店門給倒鎖上,還掛出了“歇業”的牌子。鬍子站在街上,還有幾分糊塗,他沒有想到,錢還有這麼好掙的。愣了一陣兒,想起了六爪女說過,她賣槍也是對方不要槍,光給錢,便也心安理得了,轉身離去,心裡暗暗得意,總算沒有給自己這個大男人丟面子。
回去之後,三個人照舊皆大歡喜了一番,又找了家旅館住了進去,然後就是洗漱吃喝,鬍子想起來那個胖子把他當成了叫花子,就提議每人買兩件新衣裳,獲得一致贊成,幾個人就上街買衣裳。上了街卻發現街上多了很多警察,穿著黑衣裳,揹著大桿槍,見了人就盤查。連城縣很小,有人開玩笑說,劃根火柴轉一圈,火柴都燒不完還能繼續照亮。平日裡根本見不到警察,今天突然出現這麼多警察,而且都是荷槍實彈,就連啞哥都覺得不正常,咿咿呀呀、比比畫畫地驚詫著。
六爪女和鬍子也覺得不正常,卻一點兒也沒把不正常跟自己聯繫起來,她對買衣裳最有積極性,東張西望地要找買衣服的商鋪??上?,賣布料的商鋪不少,賣衣服的商鋪在連城縣還真沒有幾家,那會兒,大家穿衣服都是自己做,或者到裁縫鋪做。三個人正走著,看到不遠處有一家裁縫鋪,門外招貼上畫著一把大剪刀,六爪女就跟他們倆商量,實際上是跟鬍子一個人商量,啞哥一般情況下都是他們怎麼樣就跟著怎麼樣。
“鬍子,不行我們就買布料,送到裁縫鋪做吧?!?
鬍子連連點頭:“成啊,成啊,只要能換上新的,這身舊衣裳都滾成爛抹布了,再有錢走在街上人家也當我們是要飯的叫花子?!?
三個人剛剛轉身要去剛纔經過的一家布店,就聽一聲大叫:“就是他,就是他……”
三個人還沒明白過來,一幫警察一擁而上,把他們三個人團團圍攏在中間。奇怪的是,警察們似乎面對的是蛇蠍,嚷嚷著要抓他們,卻誰也不先下手,端著槍對準他們,一個勁兒嚷嚷:“舉起手來,舉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