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爪女果然沒有看錯,無常鬼還真是個鬼,他的右手被扭住,悶哼一聲,左手卻捏做蛇頭狀,整個左臂就像一條蛇,風馳電掣地捅向了啞哥的腋窩。啞哥受到奇襲,也是悶哼一聲,硬生生承受了無常鬼的一擊,生生把無常鬼的右手給扭脫臼了。無常鬼連忙退後,驚愕地瞠視著啞哥:“咦?培田吳家拳,你是吳拔禎老爺子的什麼人?”
啞哥聽不見,鼓著黑紅臉氣呼呼地比畫,嘴裡嘰裡哇啦地嚷嚷,意思是不準他們進入後院。鬍子出面解釋:“這是啞哥,吳拔禎老爺子的嫡傳弟子,你們有話慢慢說,千萬別再想著用蠻力胡鬧了,給你們說真話,你們說的那個黑鍋底真的不在,如果在我們也不會護著他。”
無常鬼的手腕疼得厲害,邊齜牙咧嘴邊用左手揉搓著。啞哥湊過去要抓他的手,他本能躲閃,卻沒能閃得了,啞哥抓住他的右手,兩手一拽,疼得無常鬼牙縫裡噝噝作響。大冬瓜不知道啞哥要幹啥,急得衝過來撲打啞哥,卻被啞哥一腳踢翻,就在踢出那一腳的同時,啞哥兩手用力一推,又把無常鬼的手腕子給裝上了。
眼見得這幾個人已經被制住,自家的臉面已經保住,六爪女這才從屋裡出來,穿過角門,來到了外面。六爪女自小野生野長,雖然在竹林寨有師父調教,但師父畢竟是男人,不會教她那些女人應該懂得的穿衣打扮之類的講究,她自己又是個率性之人,穿衣極爲隨便,打扮也極爲隨便,平時頭髮梳成一條辮子,天熱了就把辮子盤在腦袋上,天不熱就把辮子扔在腦後。穿衣也是普普通通,上身是一件藍花大襟布衫,下身是寬筒的油黑布褲,走在街上跟來來往往的市井女子沒有區別,誰也想不到她就是連城縣赫赫有名的六順商行的女老闆。所以,她從後院出來,並沒有引起前來鬧事的那幫人的注意。
無常鬼的腕子雖然裝上了,卻仍然疼痛難忍,氣哼哼地罵啞哥:“衰佬幹你老母,仗著吳老爺子欺負人,我要去找吳老爺子討公道。”
啞哥聽不見,看著他嚷嚷,臉上是莫名其妙的無辜。鬍子當初跟六爪女一起去見啞哥,知道武狀元吳拔楨已經死去,就插話堵了無常鬼一句:“去吧,到陰曹地府找吳老爺子討公道吧,順便再讓閻王爺作個評判。”啞哥制住了無常鬼,大冬瓜和其他人都有些發蔫,六順商行的人則開始有些趾高氣揚起來。
六爪女喝了鬍子一聲:“不準對吳老爺子不恭敬。”鬍子連忙閉嘴,退後了一步。
大冬瓜和無常鬼對六爪女並沒有在意,她出來的時候,他們以爲她是六順商行的家眷,或者是六順商行僱來端茶倒水的小丫頭。六爪女輕輕一喝,鬍子和衆人立即齊齊噤聲,這倒讓無常鬼和大冬瓜大爲驚詫,癡癡地看著六爪女,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纔好。
六爪女不理會他們,直接發號施令:“把客人讓到前堂去,泡茶。”
鬍子是沒有正式任命的老闆助理,馬上吩咐下去:“豆子,泡茶去。條子,帶客人到前堂。”
大冬瓜問六爪女:“你這個小女子是誰呀?”
六爪女反問他:“你這個大冬瓜是誰啊?連我是誰都看不出來嗎?”
大冬瓜語塞,無常鬼反倒是明白:“你是頭家,今天這件事情你要給個交代。”
六爪女說:“我又不認識你們的妹子,我給什麼交代?有啥事情坐下來慢慢說,靠拳頭能說明白你們就接著打,我看熱鬧。”
無常鬼卻朝啞哥仰仰下頜:“他真是武狀元的弟子?”
六爪女點點頭:“是啊,怎麼了?打不過就找人家師父?”
無常鬼青紫緊繃的臉突然平復下來,就像雷雨過後的荒野般平靜:“那我倒也不算丟臉。”
六爪女心裡清楚,表面上看大冬瓜鬧得兇,其實真正難纏的是這個無常鬼,對他也就客氣許多。不管怎麼說,在商言商,和氣生財,做買賣誰也不願意招惹是非。“他是吳老爺生前最喜歡的徒弟,也是我的大哥,耳朵壞了,不會說話,你別太在意了,有什麼事我們坐下慢慢商量。”六爪女解釋道。
無常鬼也客氣了,點點頭:“那就請了。”
幾個人回到了前堂,坐定之後,豆子端著茶壺請示:“頭家,泡、泡、泡啊啥、啥、啥茶葉?”
六爪女暗暗苦笑,哪有當著客人面兒問給客人喝什麼茶的?而且磕磕巴巴的讓人家笑話,連忙說:“讓鬍子進來泡茶,泡今年的明前茶。”豆子還不明白六爪女的意思,執著地解釋:“是、是、是胡、胡、鬍子讓、讓、讓啊我、我、我來、來、來的。”
六爪女又砸實了一句:“你去叫鬍子進來泡茶,你們都在外面等著,我一會兒有事情讓你們辦,趕緊去。”
豆子看六爪女發急,這才連連應承著跑了出去。
六爪女扭頭問無常鬼:“你們說的那個黑鍋底,到底是什麼人?怎麼就能斷定是我們六順商行的人?”
大冬瓜張嘴要說,無常鬼瞪了他一眼,大冬瓜硬生生地吞回了嘴邊的話,活像嚥下了一口痰,憋得直抻脖子。
無常鬼說:“我是他舅舅,我外甥女粉粉也不知道怎麼就跟那個黑鍋底好上了,他說他是你們商行的襄理,我們也不懂得什麼叫個襄理,他說就是管事的。雖然現在是民國了,可是老章程不能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要講究的,我們就跟他商量,既然要娶我外甥女,就要請媒人下聘禮,正正經經地把我外甥女娶回去。看在六順商行也是縣裡縣外的大商戶分上,我們也不嫌他臉黑,就把外甥女嫁給他算了。”
六爪女打斷了他:“你們是聽他自己說他是六順商行的人?”
這一次大冬瓜抓住了說話的機會,無常鬼也沒有阻攔他:“實不相瞞,我們也怕上當,偷偷跟過他幾回,他來來去去的都在你們商行,我們才相信了他的話。”
六爪女點點頭,心裡確認,肯定是黑子乾的好事。
無常鬼接著說:“我們跟他說了要明媒正娶以後,一連好多日子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你不來也就算了,有女不愁嫁,我外甥女也不是嫁不出去,非你不可。我們張羅著給外甥女另尋人家,外甥女才告訴我們,那個黑鍋底已經跟她睡過了,她身上的已經兩個多月沒來了,你說說,這不是坑人嗎?我們今天找上門來,也是沒有辦法,換作是你,你怎麼辦?”
六爪女聽到是這麼回事,馬上叫正在忙著沏茶的鬍子:“鬍子,你和啞哥留下,其他人都去找黑子,讓他馬上回來見我。”
鬍子連忙出去吩咐,六爪女這纔對無常鬼和大冬瓜說:“按照你們說的,有可能是我們夥計裡的黑子,我現在就派人去找他了,回來以後你們親眼看看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黑鍋底。要是,話也要當面說清楚,我也得聽聽黑子怎麼說,跟你們說的是不是一回事。如果真是那個情況,該怎麼辦你們說了算。如果不是我們的人,或者事情不是你們說的那個樣子,今天你們跑到我們商行鬧事,也得給我們一個交代。”
大冬瓜一個勁兒看無常鬼,無常鬼連連點頭,大冬瓜才說:“成呢,如果不是你們的人,或者我們說了謊話,給你們道歉賠禮成不成?”
六爪女點點頭:“嗯,就這樣吧,我已經派他們出去找了,你們稍候。鬍子,你陪著各位,我還有事情。”想了想,又對鬍子說:“怎麼光泡茶?把茶點拿出來招待客人都不懂嗎?”說完,轉身出門。
六爪女故意這麼安排,既能避免他們在商行裡裡外外瞎鬧,也能顯得自己超脫、高級,不跟他們這等人浪費時間,起碼在心理上能夠讓那些人懾服於六順商行,令他們不敢也不好過於放肆。
剛剛出門,就碰見禿子和豆子挾持著黑子從門外進來,六爪女反倒有些奇怪:“怎麼這麼快就找到了?”
豆子說:“我、我……”
六爪女連忙指定禿子回答:“咋回事?”
禿子說:“我們剛出門,就碰上他了,他正往回走呢。”
六爪女走過去拽黑子:“你跟我來,我問你話。”
黑子跟著六爪女進了後院,六爪女罵他:“缺德鬼,你年齡比我大,我按道理不應該罵你,可是你做事情也太缺德了,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你就跑了?”
黑子愣了一愣:“頭家,你咋知道的?”
六爪女說:“人家打上門來了,你看怎麼辦?你是娶人家,還是趕緊走人,從此再也別在連城縣露面?”
黑子說:“我自然要娶她了,可是他們家要五十塊大洋聘禮,我哪兒來那麼多錢?想去賭兩把說不準能賺到,沒想到不但沒賺到,連老本都搭進去了。”說完,不等六爪女罵他,又嬉皮笑臉地追問了一句:“真的懷上了?是男娃還是女娃?”
六爪女對這種事情也不懂,以爲只要懷上就能知道男娃女娃,懵懵懂懂地說:“男娃女娃我倒沒問。”
黑子嘿嘿笑:“衰佬,賭輸了沒關係,只要能有個娃,有個後,比啥都強。”
六爪女說:“這麼說你是願意娶人家了?”
黑子說:“人家是黃花大姑娘,能跟我,我自然要娶人家,可是沒錢下聘禮啊,這不是要人命嗎?現在又懷上了,咋弄呢?我剛剛跟她睡過兩回,咋就懷上了呢?”
六爪女說:“你就缺德吧,人家的哥哥和舅舅都在前堂等你的話呢。你先把他們打發了再說。”
黑子撓頭:“我沒錢啊!”
六爪女說:“你別管錢的事情,先去打發人家,給人家個實話,不然人家到官府告你個什麼罪名,你吃不了兜著走。”其實,人家會不會到官府告黑子,告個什麼罪名,官府會不會管這種事情,六爪女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就是用這話嚇唬黑子。
黑子退縮了:“我不敢,見面他們要是打我怎麼辦?”
雖然論關係六爪女是他的頭家,可是論感情還是那種老熟人、老相識的感覺,聽黑子這麼說,六爪女劈頭就是一巴掌:“缺德鬼!人家不打你,我先打你,你說,你去不去?”
黑子根本招架不了六爪女的指爪,轉身就跑。六爪女追上去,既準又狠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走,趕緊給人家回話去。”
黑子不可能掙得脫六爪女那從小被師父磨鍊出來的靈爪功,嗷嗷地哀號著被六爪女揪進了前院的廳堂。
果然,黑子一進去,大冬瓜馬上撲了過來,揚手便打:“就是這個黑鍋底,狗雜種,可算抓住你了!你說,咋辦呢?”
黑子被六爪女揪著耳朵,沒法躲閃,只好任由大冬瓜在腦袋上抽了幾巴掌。六爪女鬆開了手,黑子連忙跑到一旁躲閃。大冬瓜還要追打他,無常鬼攔住了大冬瓜,對黑子說:“小子,你自己說怎麼辦?”
黑子嘟嘟囔囔:“我沒有騙你妹子……”
無常鬼說:“我是粉粉的舅舅,你說你沒騙我外甥女,那就是說你要娶她了?”
黑子連連點頭:“自然要娶她,不娶她誰敢跟她睡。”提到睡字,黑子又問:“粉粉真的懷上了?”
大冬瓜說:“沒懷上誰找你幹啥呢?”
黑子又問:“男娃女娃?”
無常鬼懂得:“沒生出來誰知道男娃女娃?”
黑子說出了六爪女沒好意思說出來的話:“哦,要生出來才能知道男女啊!”
無常鬼說:“既然你是真心誠意跟我外甥女成親,我們也不爲難你,明天就趕緊叫上媒人來下聘禮定日子,已經三個月了,拖不得了。”
黑子爲難:“五十塊大洋我現在拿不出來,要是能拿得出來,我早就去下聘了,還用得著你們追到門上來要?”
聽到黑子這麼說,大冬瓜又氣惱了:“幹你孃的,當初你不是說你是六順商行的襄理,有的是錢!不然怎麼能騙得我妹子跟你睡覺?現在又沒錢了?沒錢你睡我妹子,我打死你。”說著,揮動小冬瓜一樣的拳頭朝黑子打來。黑子肯定不是大冬瓜的對手,這種事情別人又不能插手幫忙,黑子很是狼狽,在屋子裡繞著圈子躲閃。鬍子想上前勸阻,六爪女擺手制止,她很氣惱黑子在外面胡說八道瞎胡鬧,覺得活該讓他吃點兒苦頭。
黑子被追打急了,跑到六爪女身後,拿六爪女當了盾牌。大冬瓜打過來的巴掌被六爪女給隔開了:“算了,鬧夠了沒有?不就五十塊大洋嗎?你們回去等著,明天晌午下聘禮,選個良辰吉日把事情辦了。真是的,多大個事情。好了,今天不方便,改日留你們吃飯。”說完,扭頭就走。
有了六爪女這句話,大冬瓜和無常鬼也就不再鬧騰,扔下一句:“那好,聽你們頭家的,明天我們就等著。”然後帶著同來助陣的幾個漢子走了。
打發走了大冬瓜和無常鬼,鬍子連忙過來見六爪女:“頭家,真的給黑子出錢呢?”
六爪女說:“師父要是活著,你想師父會怎麼辦?”
鬍子想了想說:“不知道。”
六爪女說:“我們都是師父看顧的人,以我對師父的瞭解,師父過去不給我們工錢,只管我們吃住,肯定不是師父小氣。師父是拿我們當親人、當孩子養呢。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如果成家,師父都會像給自己的孩子娶親成家一樣。你們年紀都比我大,都會娶媳婦成家,師父不在了,我還在,我們大家都在,一定能給每個人都成一個家。”
鬍子聽到六爪女這麼說,不知道怎麼回事眼圈就紅了,一個大男人當著女人的面流淚,畢竟不好意思,鬍子扭過頭說了聲:“頭家,你夠仁義。”然後就匆匆跑了。
當天晚飯的時候,六爪女一走進飯堂,夥計們竟然齊刷刷地立起,反倒弄得六爪女莫名其妙:“這是幹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