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闆追問了一句:“你們當家的收了徒弟了?”
鬍子肯定:“是啊,這一回就是叫昭女出來歷練歷練的。”
白老闆仔細地上下打量了六爪女一番:“看上去還精靈得很。”然後對鬍子說:“錢帶了嗎?”
鬍子說帶了,老頭兒就說:“驗一下票。”
不知道爲什麼,六爪女覺得這個瘦猴兒老頭兒牛哄哄的,對他說話的口氣也就生硬起來:“不帶錢我們來耍嗎?不帶錢你能給我們鹽嗎?”
鬍子和瘦猴兒老頭兒都詫異地瞪圓了眼睛看她,六爪女衝老頭兒微微一笑:“你帶鹽了沒有?”
老頭兒生氣了:“鬍子,你們這是耍笑我呢,生意你是做還是不做?”
鬍子賠了笑臉剛要說話,六爪女又插了一句:“做生意,我買你賣,憑什麼你要先驗我們的票,我們不能先驗你的貨?”
老頭兒生氣地說:“這是規矩,你娃兒不懂不要亂說話。”然後對了鬍子說:“生意是你做呢,還是這女娃子做呢?要是你做,就叫她閉嘴,要是她做,你們就另找人。”
鬍子忙不迭地賠禮道歉:“老爺子,她這是頭一回出來,不知道行市。我們說,我們說。”
六爪女見到老頭兒真的生氣了,弄不好還真的會把生意搞砸,也就不敢再硬槓,嘟了嘴在一旁生悶氣,卻還在暗暗找機會要把這口氣爭回來。
鬍子從貼身的衣裳裡掏出一個小油紙包包,一層層揭開,裡面是一張黃紙,雙手舉著呈到白老闆的眼前。白老闆也不用手接,就那麼隔空細細看。六爪女聽到白老闆要看錢,以爲鬍子隨身帶了大洋,想起“財不露白”,擔心白老闆不安好心,所以才插了那麼一槓子,現在看到他們嘴裡說的錢不過是一張黃紙,由不得好奇,湊了過去看。
白老闆不屑地瞪了她一眼:“看啥,你識字嗎?”
六爪女也不理他,念著上面的字:“永昌銀號,記,吳天成實銀大洋壹佰塊,密押爲證。”字的上面,還蓋著一些紅色的印記,六爪女認了半會兒認不得,就問白老闆:“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白老闆不耐煩地說:“那是密押,誰能認得?”
六爪女可不管他耐不耐煩:“那這吳天成又是誰啊?”
白老闆扭過頭,奇怪地看著六爪女,又看看鬍子:“你們當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不是來取貨的?”
鬍子連忙解釋:“我不識字,當家的叫什麼我也不知道,她是當家的徒弟,光知道叫師父,師父沒說,哪個徒弟敢問師父的名諱?我們不是來取貨的,跑到這裡耍來了?”後一句話是剛纔六爪女說過的,鬍子無意中又用了一遍。
六爪女聽到瘦老頭兒這麼說,纔想到,原來那張黃紙條上面寫的“吳天成”就是師父的名字。想通了這一點,就反過來爲難白老闆:“老頭兒,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我師父的名字?我是考你的,你連這上面的密押都不認得,憑什麼要把錢給你?”聽到黃紙條上加蓋的紅印子是“密押”,六爪女就想當然地認爲那是一個密號,或者一個密記,只有對上了才能付錢。
白老闆“嘿嘿”笑了起來:“你這個女娃子還真能攪,啥都不懂就敢說話,真是田裡的蛤蟆叫聲大。這是密押,是給銀號看的,也只有銀號才能認得,人人都認得,誰都能假造一個去領大洋,銀號還怎麼開?”
六爪女被人家奚落了一通,一陣難堪,漲紅了臉假裝沒感覺,卻也不再敢亂說了。那位白老闆卻也是個誨人不倦、好賣弄的主兒,看到六爪女沉默了,他反而更來勁了:“鬍子,你要是放心,把匯票給這女娃子看看。”
鬍子猶豫片刻,竟然把一直沒有離手的那張黃紙條遞給了六爪女,白老闆指點著黃紙條條:“懂不懂,這叫匯票,是銀號用來兌錢的憑證,這上面寫的是你師父的名諱,其實,真正兌錢的時候,人家是不會管上面的名字是誰,就看人家自己的密押,密押對了,就能兌錢。”
六爪女細細查看手上這張叫作“匯票”的黃紙條條,她大爲驚訝,就憑這一張巴掌大小的“匯票”,就能值一百塊大洋,心裡想著,嘴裡不知不覺就念叨了出來。
白老闆聽到她這麼唸叨,又說:“這是永昌銀號的匯票,大江南北全國通行,有了這張匯票,隨便到了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有永昌銀號的分櫃,就能兌大洋。”對六爪又解釋完了,又對鬍子說:“這女娃子啥都不懂,你們當家的叫她出來歷練啥呢?純粹是瞎胡鬧。”
六爪女不敢再輕視這個瘦小老頭兒,也不敢再說話,深怕自己又說出外行話叫瘦老頭兒取笑、貶斥,小心翼翼地把匯票還給了鬍子。鬍子連忙又用油紙包好,揣進了貼身的內衣口袋裡:“錢沒問題吧?”
瘦猴兒老頭兒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永昌銀號的匯票比大洋都硬、都棒。”
於是鬍子跟瘦猴兒老頭兒商談交貨付錢的地點、步驟、接應方法等,講好了驗貨以後,一手錢一手貨。六爪女在一旁聽著他們商量,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實際上已經涉獵到了販鹽的全過程,包括很多人當時並不清楚的銀號匯票往來的具體操作。
交貨地點安排在漳浦後圍浦頭官鹽場,這又讓六爪女驚訝,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官鹽場竟然也會做私鹽生意。道理實際很簡單,官場販私鹽僅僅是官員們謀財的一條路子而已,否則單單靠幾個俸祿、薪水,誰會去當官呢?這位白老闆實際上就是官員販私鹽的代理人。
第二天白天,鬍子驅趕著背夫和六爪女睡覺,吩咐誰也不準出去。到了晚上,吃罷晚飯,一行人就出發向後圍鹽場走去。天黑濛濛的,雖然是平川上的平路,一路上卻也磕磕絆絆,很不好走。鬍子讓六爪女緊緊跟著自己,六爪女反而比他走得快,還時不時停下來等他。鬍子反過來悄聲呵斥她:“你別老往前跑,狗搶熱屎呢?”然後讓背夫往後傳話:“誰不吭聲就給誰鹽背,誰吭了聲,造出了響動,就不給誰鹽背,白跑一趟別想掙錢。”
鬍子這話聽著很霸氣,六爪女知道他有他的道理,於是不敢放肆,悄默聲地急急行進。後面的背夫中有人摔倒,旁人拉起來,不管是摔倒的還是扶人的都悶不吭聲,連一聲疼痛的呻吟都沒有。這種感覺挺瘮人,行走的不像是一行人,更像是一隊幽靈。
走了一陣兒,前面有一盞燈將灰濛濛的光影投射過來,鬍子帶著大家朝燈光走去,同時小聲告誡六爪女:“這一回你不要亂說話啊!”
六爪女沒吱聲,卻覺得自己的臉辣的,想到自己在白老闆那個瘦猴兒老頭兒面前顏面盡失,還險些讓鬍子的生意破局,心裡又愧又氣,卻又無可奈何。
前面那盞燈就像墳場裡的鬼火,搖擺不定,一陣兒向東,一陣兒向西,鬍子就跟著那盞燈走。不久來到了一個所在,那盞燈到了這裡也不再移動,六爪女已經感覺這裡到處都是隆起的土堆,腦海中驀然閃過一個念頭:該不會是到了墳地吧?等到來到了燈的跟前,有了亮光,六爪女四處一望,不由得渾身發冷,寒氣彷彿一直鑽進了心裡,身上也一個勁兒哆嗦,就像患上了瘧疾,不停地打擺子。這裡還真就是一片亂墳場,荒草萋萋,陰風慘慘,有的墳堆前面還有七歪八斜的墓碑,有的墳堆卻已經被人扒開,一個個墳洞子令人聯想起骷髏頭骨那黑洞洞的嘴。
大半夜跑到這種地方來,感到懼怕、膽怯的顯然並不止六爪女一個,同來的背夫和鬍子一個個也都默不作聲,卻有意無意地縮緊了相互間的距離,腳步聲也變得凝重、遲滯。
鬍子憋著嗓門叫了一聲:“衰佬白老闆,人呢?”
附近傳來“嘎嘎”的笑聲:“衰佬,這裡只有鬼,哪有人。”
儘管聲音悶悶的,活像嘴上蒙了一塊爛抹布,但誰也能聽出來,這是那個瘦猴兒白老闆的聲音。可是放眼看過去,除了荒冢衰草,哪裡也沒有白老闆的身影。鬍子喝了一聲:“衰佬!不要裝神弄鬼,快辦正事,不然我們就直接找你頭家去了。”
顯然,白老闆對鬍子直接找他的頭家還是非常忌憚的,立刻現身,就在六爪女他們身旁的一座墳塋裡,白老闆突然冒了出來。這一下,就是鬍子和那些背夫也被嚇到了,怪叫一聲,四散逃開。反倒是六爪女原本躲進了人圈子裡,大家四散逃開,她卻茫然了,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跟著哪一撥人奔逃,結果獨自一個人直愣愣地站在原處未動,看上去倒像是鎮定自若的樣子。
散開的人們並沒有跑遠,驚散了之後,不遠不近地躊躇圍觀,既害怕又都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六爪女一轉眼看到黑黢黢的白老闆從墳堆露出了半截身子,離得近能看得清楚白老闆得意地笑著,齜出來一口黃牙。六爪女又羞又惱,羞的是自己這邊的人被白老闆嚇得一個個像見了黃鼠狼的兔子;惱的是正在辦正經事,白老闆卻裝神弄鬼地把自己也嚇了一跳。看到白老闆從墳塋裡露出的半截身子和他得意的樣子,六爪女還有些噁心、厭惡,忍不住一腳踢過去,破口罵了一聲:“幹你老母的。”
沒成想白老闆反應極快,顯然也是一個練家子,六爪女一腳竟然踢了個空,白老闆飛速縮回了墳洞裡,六爪女反而差點兒被閃了個跟頭。這個時候,六爪女已經忘了恐懼,撲過去抓起石頭、沙土朝洞口裡扔,還招呼鬍子和背夫:“笨蛋們,過來給瘦猴精撒尿來。”
白老闆在墳塋裡告饒:“好了,好了,大小姐,我服了,服了,你讓我出來說。”
六爪女停手:“出來吧,看你還裝神弄鬼不了。”
白老闆從洞裡冒出來:“傻瓜一大幫,鹽就在這洞裡頭呢,膽子就跟雞屁股一樣,還敢出來闖,唯一能行的就是這女娃子。”
六爪女受到當衆表揚,頓時對瘦猴兒白老闆的觀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覺得這個老頭兒很逗笑,很好玩:“老爺子,你也真會找地方,把鹽和死人堆在一起,咋給旁人賣呢?”
白老闆從洞裡爬出來:“沒事,這個墳早就空了,放在這裡交易保險,萬一叫稽查隊抓了,你們就老實了。”
稽查隊和官鹽場子是兩個體系,稽查隊不會買官鹽場子的賬,如果發現官鹽場子販私鹽,對官鹽場子的頭家也會像對私鹽販子一樣抓捕、處置,這是六爪女後來才知道的。
鬍子剛纔讓白老闆嚇得失態,心裡不忿,喃喃罵了一聲:“衰佬真麻煩。”然後鑽進墳洞裡驗貨,片刻之後從洞裡爬出來:“灰大了些,你看看。”說著把手裡捏的一把鹽遞給白老闆看。
白老闆辯解:“好好的鹽,都是剛纔女娃子扔進來的砂石灰土,這怪不得我們,不信你往下抓一抓,保險都是白生生的好鹽。”
鬍子罵了一聲:“衰佬就能找原因。”然後招呼背夫們鑽進洞裡裝鹽。六爪女好奇,也跟著鑽進去看新鮮。從外面看,不過就是一個墳堆,從洞口鑽進去之後才發現,裡面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地下倉庫。倉庫有兩間房子那麼大,堆滿了雪白的鹽,人進到裡頭都要站在鹽上面,如果把這座空墳看作房子,鹽已經堆得快頂到了房頂,所以白老闆才能夠那麼方便的一會兒從墳洞裡冒出來,一會兒又縮回去,站起來半截身子就冒出了洞口,蹲下去就又會縮回洞子。
背夫們拼命往隨身攜帶的大褡褳裡裝鹽,因爲事先說好了,最終是要按照背鹽的數量結賬的。背夫們攜帶的麻包展開來跟傳統的褡褳很像,就是比褡褳的規格大了許多。普通的褡褳是用一整塊結實的土布前後各縫一個口袋,兩個口袋都可以裝東西,一前一後搭在肩膀上。而背夫的麻包卻足有三個普通褡褳那麼寬,一前一後兩個口袋足有兩個面袋子那麼大,褡褳的正中間有一個窟窿,裝好了鹽,人的腦袋從正中間的窟窿裡鑽過去,站起來,整個褡褳就扛到了肩膀上。然後再由別人幫忙,攔腰將褡褳捆住固定好,同時也就封住了口袋的口兒,防止鹽撒出來。
鬍子過去托住一個背夫的褡褳試了試,告訴六爪女:“這傢伙足足扛了一百多斤。”
六爪女託了託另一個背夫的褡褳,確實很沉,讓她背,別說一個褡褳,就是半個都背不動。十幾個背夫的鹽都裝好了,鬍子把那張黃色的匯票交給了白老闆,白老闆拿在手裡湊著那盞燈的光亮瞅了又瞅,才掖進了懷裡。
白老闆擺了擺手,鬍子就發話出發,一行人跟著走進了茫茫夜色。跟來的時候不同,他們不再走官道,一出發便直接蹚著野地朝西北方向插了過去,天快亮的時候就鑽進了深山密林之中。揹負著沉重的褡褳,行進的時候就跟來的時候不一樣了,背夫們氣喘吁吁,腳步聲也非常沉重。走了一夜,快到天明的時候,鬍子才發話歇息一陣兒。背夫們身上裝滿鹽的褡褳不能解下來,坐也坐不下去,只能把身後的褡褳倚在石頭、崖畔上站著歇息,背夫們紛紛從懷裡掏出乾糧開始進食。
鬍子沒有背鹽,卻背了一個跟背夫們一樣的褡褳,前面的口袋裡裝著一些肉乾、飯糰之類的吃食,後面的口袋裡裝著一個牛尿脬製成的水囊。歇息下來之後,鬍子就跑到山溪邊上給水囊灌滿了溪水,回來之後,端著水囊給背夫們喝。背夫們前後都有沉重的鹽包,起坐很是費力,根本沒有辦法趴到溪水跟前去喝水。
六爪女沒有背鹽,也沒有背額外的吃食和飲水,她隨身帶了一個包袱,裡面裝著她自己的乾糧,口渴了就用手在溪邊掬了水直接喝。歇息一陣兒,鬍子問成不成,能不能走,背夫們紛紛應答說“成呢”,鬍子就發話繼續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