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六、丹心化碧
崔亮見太子輦駕入城,心中一沉,不由踮起腳,越過街邊重重人羣,在文武百官中找了一圈,不見裴琰和衛(wèi)昭身影,更是心中涼透。身後有人擁擠,他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
喪樂大奏,太子輦駕所過之處,百姓紛紛伏地痛哭。崔亮想起江慈,五內(nèi)俱涼,一時不能下跪,也無法挪動腳步。
重兵護衛(wèi)的太子輦駕和文武百官過後,隨後而來的是數(shù)千騎高頭駿馬,人人甲冑鮮明,當(dāng)先一匹馬上,一人紫紗王袍,但渾身染血,還沾著不少泥屑灰塵,面色慘白,正是忠孝王裴琰。
崔亮一見裴琰,心中一喜,悄悄退後兩步,將身形隱入一家店舖簷下的木柱後。剛隱好身形,便見裴琰晃了幾晃,咳嗽幾聲,吐出一口鮮血,直挺挺往馬下栽去。
長風(fēng)衛(wèi)們一陣驚呼,童敏搶上,將裴琰抱住,大聲呼道:“王爺!”
百姓們見爲(wèi)國立功、勇驅(qū)桓賊的忠孝王倒地,齊聲驚呼,前方的文武百官紛紛回頭,再過片刻,太子輦駕也緩緩?fù)W 2欢鄷r,肅海侯急匆匆過來,蹲下看了看雙目緊閉的裴琰,皺眉道:“快,送皇宮,請?zhí)t(yī)!”
童敏倏然站起,將裴琰放於馬上,騰身上馬,冷聲道:“不必了,王府有名醫(yī)!”說著也不理肅海侯,一撥馬頭,百姓們紛紛避讓,長風(fēng)衛(wèi)相隨,自旁邊偏街直奔王府而去。
裴琰落馬之時,崔亮本能下呼一聲,踏前兩步,即刻反應(yīng)過來,退回柱後。等所有人馬隨著漫天哭聲遠(yuǎn)去,仍未見衛(wèi)昭身影,崔亮一聲長嘆,心情沉重,卻又沒有勇氣去老柳巷。正在簷下發(fā)呆,一個身影悄然走近,壓低聲音道:“軍師,王爺讓您即刻回西園。”
裴夫人早得報信,待童敏將渾身是血的裴琰背進蝶園,將他放到榻上,雙手運力,撕開他的王袍。
裴琰睜開眼睛,笑道:“母親手輕些,孩兒今天可吃苦。”
裴夫人熟練地替他上藥包紮,低聲道:“真死了?”
“死了。”
裴夫人輕嘆一聲,低低道:“那就好。”又道:“你叔父的人馬還在城外潛伏著,我也都安排好,他們不敢動你的。”
裴琰望向窗外淡藍的天空,那團烈焰,彷彿仍在眼前騰躍,耳邊仍可依稀聽見那句——-“少君,咱們來世,再做朋友吧——”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有些沮喪:“只可惜上了皇上的當(dāng),太子沒能除去,眼下他纔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
裴夫人取過一邊的乾淨(jìng)衣袍,幫他換上,道:“是陶行德告的密。靜王暗中離開王府後,陶行德並未帶人包圍靜王府。只有光明司的人在府外守著。”
裴琰冷哼道:“看來,他的主要目的還是要借莊王作亂除掉我,算孩兒命大,逃過一劫。”他面色一黯,道:“只是可惜了三郎,他還以爲(wèi)太子也死了,拚死救了孩兒一命,還替孩兒洗清了嫌疑,可現(xiàn)如今——”
裴夫人在他身邊坐下道:“你做得不錯,當(dāng)時也沒別的選擇。只是接下來該怎麼辦,你想好沒有?”
裴琰笑了笑,放鬆身軀躺下,道:“董方和姜遙既不敢當(dāng)場拿下我,現(xiàn)在也不會拿我怎麼樣。”
“這倒是。他們也拿不準(zhǔn)咱們暗中有何佈置,又無法安你個罪名。”
“皇上雖死,但他玩的這一手讓咱們和太子打了個平手,現(xiàn)在大家只好繼續(xù)按兵不動,心照不宣。”
裴夫人沉吟道:“那靜王那裡——”
“不怕,咱們也沒有什麼把柄在他手裡,就讓他繼續(xù)做他的閒散王爺,哪一日時機成熟,再把他拎出來用一用。”
裴夫人卻想到另層,道:“可眼下皇上已奪了你的實權(quán),太子上臺,董方這些人必不會讓你重掌大權(quán),如何奪回來呢?”
裴琰也覺有些棘手,想了片刻,站起道:“既然母親都安排好了,我這便入宮,與咱們未來的新君會一會兒。”
他換上新的王袍,裴夫人又取過素服替他罩上,忽然眼波一閃,道:“你等等。”
她轉(zhuǎn)身從高腳大櫃中取出一張紅色的帖子,遞給裴琰。裴琰接過一看,面色微變,脫口道:“不行。”
裴夫人微笑道:“你年紀(jì)也不小,該娶正室了。”
見裴琰不言,端起茶盞慢慢喝口,悠然道:“再說,現(xiàn)在還有比董二小姐更合適的人選嗎?董學(xué)士是聰明人,太子全靠他扶持,他大女婿是即將登基的新皇,二女婿是掌握半壁江山的忠孝王,將來不管哪一方勝出,他都巍然不倒。你說,這個老狐貍,會不願意做這筆買賣?太子雖懦弱,也不糊塗,只怕他也不願被董方和肅海侯等人一手把持朝政,借聯(lián)姻還你權(quán)力,維持各方勢力均衡,不讓某一方獨大,他自然也會願意。”
裴琰還是沉默,裴夫人只得再勸道:“我已打聽清楚,董二小姐貞靜嫺淑,性情溫婉,堪爲(wèi)正配。將來若真有那麼一日,母儀天下,也能收清流一派的心。”
裴琰轉(zhuǎn)過臉,望著案上玉瓶中插著的數(shù)枝梅花,那嬌妍的紅,灼痛他的眼睛,他定定看著,仍是無法開口。
裴夫人看看他的臉色,道:“你是不是有了心儀的女子?”
裴琰微微一驚,忙轉(zhuǎn)過頭道:“沒有。”
“有也無妨。”裴夫人一笑:“將來納爲(wèi)側(cè)妃便是,但你的正妃,只能是這位董涓小姐。”
裴琰靜立片刻,垂頭低聲道:“一切由母親作主。”
裴夫人欣慰地笑了笑,道:“既是如此,我就親去董府提親,等皇上遺骸回宮,你再入宮守靈、與太子詳談吧。”
裴琰由蝶園出來,覺肩頭和左腿上的刃傷疼痛難當(dāng),忍不住吸了口涼氣。童敏過來,稟道:“軍師回西園了。”
裴琰放下心,又想了想,道:“你加派人手,密切監(jiān)視素?zé)煟绻l(fā)現(xiàn)江姑娘,不管用什麼方法,把她接回來。”
“是。”
傷口愈發(fā)疼痛,全身就似要散架一般,而心,卻麻木到?jīng)]有知覺,裴琰茫然在相府內(nèi)一瘸一拐地走著,在荷塘邊靜默,在西園門口徘徊。
崔亮正站在藤架下出神,聽到園外隱有咳嗽之聲,急忙出來,道:“王爺!”
裴琰在他的攙扶下走入西園,直接進了西廂房,在牀上躺下。崔亮把完脈,道:“王爺這回可傷得不輕。”
裴琰苦笑一聲,道:“可惜沒把聖上救出來。”
崔亮眼神微閃,低頭道:“我給王爺開個方子,接下來得守靈七日,您若不調(diào)理好,大雪天的,怕落下病根。”
“多謝子明。”裴琰慢慢合上雙眸,半晌,幽然道:“子明,皇上死了,三郎,也死了——”
崔亮竭力控制握著毛筆的手不顫抖,嘆息道:“我先前聽說了,衛(wèi)大人走了這條大逆不道的路,唉,只希望不要牽連太多無辜的人。”
“是啊,但玉間府衛(wèi)氏一族,怕是得面臨滅族之厄。”
崔亮寫著藥方,嘆了口氣。
裴琰猛然坐起,直視崔亮:“子明,有人在暗中監(jiān)視你。我怕太子的人知道你的師承來歷,你這段時間,千萬不要出王府。”
崔亮縱是萬分擔(dān)憂老柳巷中的江慈,也只得應(yīng)道:“好。”
十一月二十五日,大雪。
凌晨,颳起了大風(fēng),風(fēng)捲雪,雪裹風(fēng),鋪天蓋地,未到辰時便將整個京城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中。白茫茫的京城,彷彿穿上了素白的孝服,呼呼的風(fēng)聲,也彷彿在嗚號致哀。
白色的雪,白色的靈旛,白色的幛幔,白色的祭旗,人們身上白色的孝衣,還有一張張略顯蒼白惶恐的面容,素淨(jìng)的白,慘淡的白,天地間彷彿只有這一種顏色。
皇陵方城大火終於在凌晨的大雪中熄滅,守在這處的姜遠(yuǎn)命人再不停潑水,待火場結(jié)了一層薄冰,親自帶人尋找成帝遺骨。
大風(fēng),吹得雪花捲舞,姜遠(yuǎn)帶人忍著高溫和焦臭,終於進到火場,已找不到任何屍身,徒留一地焦黑的灰燼。
姜遠(yuǎn)默立良久,嘆了口氣,道:“燒得太厲害,只怕都化成灰了,回去覆命吧。”他正待轉(zhuǎn)身,卻眼神一閃,慢慢蹲了下來。
兩塊碎石間的空隙中,一支斷成兩截的碧玉髮簪,靜靜地躺於塵埃之中―――
迴響在整個京城上空的哀樂淒涼入骨,將江慈從睡夢中驚醒,這才發(fā)覺天已大亮。
她穿好衣裳,披上狐裘出門,見滿院積雪,不由有些興奮。曾聽他說過姐姐喜歡帶他堆雪人,若是他回來,便可在這院中堆上兩個,不,三個雪人,兩個大的,一個小的。
有鴉雀自屋頂“撲愣”飛過,江慈擡頭,見屋頂也覆了一層厚厚的雪,笑了笑,正待轉(zhuǎn)身進屋,忽然停住了腳步。
別人家的屋頂,似乎與自家小院有所不同,她的心急速下沉:鐘聲、哀樂聲,還有人家屋頂上的白色靈旛,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事情?
江慈雙頰一陣陣發(fā)涼,急忙換過男裝,再罩上斗篷,將臉塗黑些,隱於斗篷中,匆匆出了院門。
滿街的靈旛,漫天的哀樂,江慈一路走來,越發(fā)心驚,待走到內(nèi)城大街,她茫然隨人羣跪下,茫然看著數(shù)千禁衛(wèi)軍護擁著十六騎大馬拉著的靈柩經(jīng)過。那黑色的靈柩,如一道閃電,刺痛了她的眼睛。
身邊,有人在低聲交談。
“唉,聖上蒙難,華朝只怕要多事。”
“不怕,有忠孝王和董學(xué)士等人穩(wěn)著,亂不了。”
“哎,莊王老老實實去海州便是,何苦謀逆?”
“就是,只怕他是受衛(wèi)三郎那弄臣的攛掇,那妖孽,燒死乾淨(jìng),只可惜聖上,對他多年寵幸,竟落得——”
“所幸忠孝王爺將妖孽除了,和肅海侯爺一起,護得太子安全。不然,唉。”
“也不知忠孝王爺?shù)膫麆萑绾危可咸炜傻帽S永u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