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大媽!小梅姐說今晚上到大媽家給雪梅開葷!”
小剃頭佬像是在想什麼似的,手在半空停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急忙對我說:“給你小梅姐說,讓我去給孩子開葷!我是手藝人,吃百家飯的,我給孩子開葷,孩子纔會不挑食,肯吃飯!”
我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仍舊沒好氣地說:“我不說!”
小剃頭佬說:“你不說算了,我等會去給你大媽說,保準(zhǔn)她會答應(yīng)的!”
果然被小剃頭佬說中了,吃過午飯,他就一瘸一瘸地、自告奮勇地跑到大媽家裡,把要給雪梅開葷的事攬了下來,而大媽也樂顛顛地一口應(yīng)承了,接著就在家裡忙活起來。
晚上,聽說小梅姐的孩子開葷了,鳳玲嫂、玉珍嬸這些村裡的女人都涌到大媽家裡來了,連小姨也鎖了店門趕了來,好像這是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一樣,還帶了禮物。小姨給小梅姐的孩子送了一個漂亮的洋娃娃,鳳玲嫂、玉珍嬸她們也送了禮,送的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小梅姐這天晚上顯得特別開心,她笑吟吟地招呼著大家,臉上的憂鬱一點(diǎn)也不見了。大媽留大家吃飯,大家也不推辭,好像一切都應(yīng)該如此似的。吃飯開始以前,小梅姐抱著孩子,小剃頭佬拿著一根筷子,他先用筷子蘸了一點(diǎn)酒,在小梅姐孩子的嘴脣上抹了抹,然後又蘸了一點(diǎn)油,又在小梅姐孩子的嘴脣上抹了抹,接下來夾起一片肉,同樣在小梅姐孩子嫩嫩的小嘴上抹了一下,最後是兩粒飯。在抹酒的時候,小剃頭佬說:“吃點(diǎn)酒,天長地久!”抹油的時候,小剃頭佬說:“吃點(diǎn)油,穿緞穿綢!”抹肉的時候,小剃頭佬說:“吃點(diǎn)肉,多福多壽!”抹飯的時候,小剃頭佬說:“吃點(diǎn)飯,家財(cái)萬貫!”在小剃頭佬做著這些的時候,他的臉上帶著幾分討好的微笑,眼睛又像餓狗似的不斷在小梅姐的身上舔著。做完了,他放下筷子,突然從懷裡掏出一張一百元的票子,一下塞到雪梅的懷裡,說:“你們都送了禮,我也表示點(diǎn)意思吧!”
大家都驚住了。小梅姐忙說:“這怎麼行?你要送禮,也不用送這麼多吧!”說著,把錢從雪梅懷裡拿出來,塞到小剃頭佬手裡。
小剃頭佬趁機(jī)捉住了小梅姐的手,久久地拉著不放,涎著臉說:“誰叫我是當(dāng)叔叔的呢,這都是應(yīng)該的!”
我心裡又升起了股憤怒的火焰,聽了他這話,忽然大聲說:“你說錯了!我叫你表叔,怎麼你也是她的叔叔?”
爺爺在旁邊點(diǎn)了我一下:“你個小崽兒,多嘴!”
我不服氣地說:“本來嘛,要不然我就叫他哥!”
小剃頭佬臉紅了,鬆開了抓住小梅姐的手,但眼睛裡那種迷離的光彩卻一點(diǎn)也沒有減退。半天才有些自嘲地對我說:“小崽兒,你爺爺說得對,這叫巫士出門各叫各,懂嗎?”
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吃過晚飯,大家都回去了。爺爺對小剃頭佬說:“大侄兒,天這麼晚了,你就不用回去了,到我們家睡吧!”
小剃頭佬做出遲疑的樣子,半天才說:“算了吧,表叔,反正天氣熱,一時也睡不著,當(dāng)乘涼,我還是回去吧!”說著,小剃頭佬瞥了一眼在角落裡奶孩子的小梅姐,眼睛像失了魂。
我以爲(wèi)小剃頭佬要去玉珍嬸家睡,就捅了一下爺爺,說:“爺爺,人家有地方睡,我們走吧!”
爺爺說:“真有地方睡?”
小剃頭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纔對爺爺說:“表叔,你別聽揚(yáng)揚(yáng)胡說,我哪有地方睡?我等會回去!”
爺爺見他真沒有打算到我們家歇的意思,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拉起我的手往外面走去。我走到門口的時候,還回頭對小梅姐眨了一下眼睛,小梅姐也對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像是回答我說:“揚(yáng)揚(yáng)放心,我什麼都知道!”
天氣熱起來以後,我和爺爺就不在屋子裡睡覺。屋子裡像個大蒸籠,哪怕只穿著一條褲衩,汗水也會順著光身子滾滾而下。不管是牀還是桌子椅子,摸一下都燙手。屋子裡還散發(fā)著一種氣味。這氣味怪怪的,有點(diǎn)像是死老鼠腐爛了,又有點(diǎn)像剛打過槍,從槍筒裡飄出的火藥味兒。我們都在院子裡睡,和發(fā)出快樂歌唱的夏蟲以及白天被陽光烤得葉片打了卷兒的植物一起,共享頭上的星星和偶爾傳來的清涼。我們旁邊燃著一堆煙火,薰著可惡的蚊子。我的瞌睡大,不管有多少蚊子叫喚都能睡著。爺爺卻會半宿半宿地睡不著。我醒來的時候,總會發(fā)現(xiàn)他一邊叼著煙桿,一邊瞇縫著眼看遠(yuǎn)處。我雖然不知道爺爺在想些什麼,但一看見那副沉醉其中的樣子,就不忍心打擾他,又把眼睛合上了。天亮的時候,我會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一牀薄牀單或一件衣服。
我和爺爺從大媽那兒回到家裡,爺爺和往常一樣,從牀上扯下席子,鋪到院子裡黃昏時就衝過水的石板上,又從牀上抱出兩隻枕頭,放在上面,對我說:“揚(yáng)揚(yáng),時候不早了,你睡吧,我來點(diǎn)菸。”爺爺脫下身上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上半身,進(jìn)屋去拿出一把幹稻草,點(diǎn)燃了,然後將一堆半乾不溼的蒿草壓在上面,明火馬上熄滅,騰起一道嗆鼻的濃煙。沒多久,圍繞著我們嗡嗡叫的蚊子就沒有了。
我看著爺爺?shù)尼岜常芨屑さ卣f:“爺爺,你也來睡吧!”
爺爺走了過來,說:“睡吧睡吧,不睡覺做什麼。”他來到我身邊坐下,伸出一隻手,像哄小孩子似的拍著我說:“你先睡吧,揚(yáng)揚(yáng)!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正是你睡覺的時候呢!爺爺呀,沒那麼多瞌睡了!”說完,掏出菸袋裹起煙來。
我望著天空,上弦月的光亮十分微弱,可滿天的繁星卻是那麼晶瑩。人雖熱得難受,但那些蟈蟈、蟋蟀、青蛙、知了們,卻非常高興地躲在草叢、稻田、池塘或樹幹上,放開了它們的喉嚨,給這寂靜的盛夏之夜,增添了些許快樂。遠(yuǎn)處稻田的稻子正在灌漿,好像聽得見從它們根部發(fā)出來的“嗞嗞”的吸水聲。再遠(yuǎn)處的樹木、山巖現(xiàn)出雕塑般的剪影,給人一種肅穆莊嚴(yán)的感覺。我望著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了小梅姐的眼睛。小梅姐的眼睛多像星星呀!那麼黑,那麼亮,閃爍著光芒!由小梅姐的眼睛,我又想起了剛纔小剃頭佬抓著小梅姐手的情景,想起了他的目光落在小梅姐身上那副貪婪的樣子,我的瞌睡一下子就沒了。我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好像今天晚上特別熱似的。
爺爺轉(zhuǎn)過身子給我搖了一陣扇子,一邊搖,一邊問我:“小崽兒,是不是在大媽家裡好的吃多了,撐得睡不著了?你要真沒瞌睡,就起來,陪爺爺說話吧!”
我果然鯉魚打挺似的,一下坐了起來,看著爺爺說:“爺爺,說什麼呀?”
“說什麼?”爺爺也像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說,“爺爺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吧!”爺爺?shù)难劬τ写认榈墓庋嬉婚W一閃地亮著。“你知道連接渠江兩岸的石拱橋是誰修的嗎?是魯班!”爺爺大聲說,“我們渠江上原來沒有橋,有一天,魯班……”
爺爺還沒開始講,我就大叫起來:“爺爺,你說這些我再也不會相信了,這叫傳說,沒有根據(jù)的!”
爺爺有些泄氣地說:“小崽兒,我講的沒有根據(jù),你給我講一個有根據(jù)的,爺爺就服你了!”
我說:“爺爺,真的?”說完,我馬上跑進(jìn)屋,拿出一本故事書來。這本書是我們同學(xué)馬明的。馬明的媽媽在外面給人做保姆,那家的孩子有很多故事書,上次他媽媽回來時,帶了幾本那孩子不要的書。這些書有的沒有封面,有的中間脫了頁,有的上面還畫了些亂七八糟的圖畫,可我們拿到手裡,卻比寶貝還稀罕。同學(xué)們都輪流向馬明藉著看。馬明可不白給人看,誰幫他做作業(yè),他才借給誰。前天,我?guī)婉R明做了幾道數(shù)學(xué)題,他借了其中一本給我。
我從書包裡取出那本注有拼音的故事書,跑到爺爺身邊,就大聲對他讀了起來:
在古代東方,有一個叫山魯亞爾的國王。他殘暴成性,每天都要娶一個漂亮的少女做老婆,到了第二天早晨,就把她殺掉。從此,這個國家的婦女就遭了殃,死的死、逃的逃,舉國恐慌。宰相有個大女兒叫山魯佐德,年輕漂亮,又很有文化,她對父親說:“讓我嫁給國王吧,也許我能找出辦法對付國王。如果不行,我情願爲(wèi)解救千千萬萬的姐妹們作出犧牲!”父親同意了。於是,她帶著妹妹一起來到王宮裡。每天晚上她給妹妹講一個故事,國王就坐在旁邊聽著。當(dāng)黎明到來,她將被處死的時候,故事總是講到最精彩的地方,國王想知道後面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事情,只好讓她多活一天。就這樣,一直講了一千零一個夜晚。國王聽了這麼多故事,深受感化和教育,他流著淚對山魯佐德說:“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殺人了!”他不但沒有殺山魯佐德,還正式立了她做王后……
讀到這兒,爺爺忽然笑了起來,說:“燈光都沒有,你小崽兒讀的什麼書?讀望天書騙我,是不是?”
我急忙說:“沒有,爺爺,我看了好幾遍,全都能背下了!”
爺爺像是不相信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才驚訝地說:“真的,真的,這麼一本書你都能背了?”然後又說,“我孫子真了不起!你講的是哪個朝代的事?”
我說:“爺爺,我講的不是中國的事,是外國的事!”
爺爺忽然把我抱在他懷裡,不斷地摩挲著我的頭說:“真的,我孫子連外國的故事都知道了?怪不得這故事把皇上都能說動!”說完又有些慚愧地說,“唉,可惜爺爺沒讀到多少書,只知道中國的一些故事。要是爺爺也像你一樣讀了許多書,也就能給我孫子講外國的故事了!”
聽了爺爺?shù)脑挘液鋈挥X得打擊了爺爺?shù)姆e極性,於是馬上對他說:“不,爺爺,你講的故事也好聽!你再講一個吧!”
爺爺想了一會兒,終於說:“那我就再講一個吧,這可是真的!昨晚上我睡不著,坐起來吃煙,你猜我聽見了什麼?我聽見了你奶奶他們在那邊說話!他們有說的,有笑的,也有哭的,我聽得清清楚楚的,一點(diǎn)沒錯!”
我身上的皮膚立即繃緊了,不由自主地往爺爺身邊靠了靠:“爺爺,你又騙我吧,我怎麼從沒聽見過?”
爺爺抱緊了我:“小崽兒這兩年已經(jīng)忘了你奶奶了,怎麼聽得見?這不是用耳朵聽的,是要用心去聽的,你知道嗎?”
我還是不肯相信,依偎著爺爺問:“你聽見了些什麼,爺爺?怎麼會有說的,有笑的,還有哭的,他們不一樣嗎?”
“當(dāng)然不一樣了!”爺爺說,“像你世泉爺爺,到那邊去的時間不長,還惦記著你成忠叔,忘不了陽世,所以一說話就哭!但像始祖父和始祖母他們,都好多年了,雖然後人很多,但都隔遠(yuǎn)了,陽世也沒什麼值得牽掛的了,所以他們就很快樂,成天要不唱歌,要不就是幾個老頭聚在一起聊天、曬太陽,高興著呢……”
我急忙問:“我奶奶呢?”
“你奶奶呀,”爺爺?shù)难劬νh(yuǎn)處,“也沒說什麼,只叫我們好好過日子,不要掛念她,她說她過得很好,也快樂著呢!”
我又馬上問:“芳芳妹妹呢?”
爺爺回頭盯了我一眼,突然說:“別說你芳芳妹妹了!她是個討債鬼,債討完了,她就走了,她現(xiàn)在再也不是你芳芳妹妹了!”
我於是不再吭聲了,眼睛也看著遠(yuǎn)處。這時傳來一陣風(fēng)吹竹葉的“沙沙”聲,聲音柔和而細(xì)膩,和夏蟲的鳴唱構(gòu)成了一曲優(yōu)美的二重唱。爺爺慢慢地把我挪開:“好了,揚(yáng)揚(yáng),睡吧!”說完又說,“你要是也想聽奶奶說話,你就在心裡好好想她!”
我把枕頭往中間移了移,緊緊靠著爺爺躺下了。爺爺?shù)脑捳娴墓雌鹆宋覍δ棠痰乃寄睢N议]上眼睛,在心裡默唸著說:“奶奶,我想你,你也給我說話吧!”然後,我的眼皮開始打架,沒多久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我在酣睡中沒有等來奶奶和我說話,卻等來了爺爺一雙佈滿老繭的手把我搖醒了。他一邊搖一邊急切地說:“揚(yáng)揚(yáng),快起來,快起來!”
我睜開眼睛,一骨碌坐起來,不明白地問:“爺爺,做什麼呀?”
“快走,你大媽家出事了!”
像證實(shí)爺爺?shù)脑捤频模疫€沒來得及答話,突然傳來了大媽那尖銳而憤怒的叫聲:“你個千刀萬剮的臭流氓,你個出門被車子軋死的臭流氓,你別跑呀!你個臭流氓,你跑什麼?抓流氓呀……”
大媽高亢、尖厲、清晰的叫聲,像從高空俯衝下來似的,整個村子的空氣都被震得“嗡嗡”直響。我的心裡感到一陣刺痛,身上怕冷似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爺爺一把將我拉了起來,連鞋也沒顧得上穿,就跌跌撞撞地往大媽家跑去了!爺爺一邊跑,還一邊忿忿地說:“這是哪個不要天良的!哪個傷風(fēng)敗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