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報到那天,滿世界的人。
才一大清早,綠樹成蔭的大道上就是每年這個時候必會出現的熱鬧景象。新生跟家長擠在各個院系的招待處,老師們忙著對付各種問題兼作指揮,老生們被使喚得無比的徹底,帶著新生跑前跑後辦繁瑣的入學手續。
校園裡喧鬧得跟菜市場有一比。不過校長會說,這是學校的新血注入,叫生機勃勃。
賈偉趕到他們院新生接待那塊時已經快10點了。從學生宿舍5棟起跑,因爲太急,跑得喘了,滿頭的汗。昨晚打牌睡太晚,今早又沒人叫,活該遲到。
因爲學校建在山上——應該說,這座山都是學校的範圍。從山腳下的校門到山頂上的校園是一條長長的大路,快到頂的時候被分成左右兩條,一正一偏。左邊那條正方向大道到了頂上的時候中間被開了個花圃,又被自然而然地分成兩個方向接入山頂橫向的主幹道。一邊通向僻靜的圖書新館,一邊通向熱鬧的圖書舊館。
文學院的大旗就豎在這圖書館老館的正對面,也對著上山的大路,地勢好,視野開闊。院下的兩個系,中文和新聞,平時做事都是各做各的,惟有新生入學時爲了體現大院的風範,兩個系混在一起搞接待。
賈偉一到總部,就趕緊找了張空椅子坐下來歇氣,剛緩過勁來,才發覺現場氣氛有點不對。
雖然也是忙忙碌碌喧聲震天的樣子,可是這些人的眼神總是若有似無地往同一個地方飄。他擡頭往那邊一看,也愣住了。
一個高高瘦瘦的外國人正杵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嚴格說,是站在上山的路口往他們這邊看。看起來很年輕的一個人,大概纔不過十六七歲,可是那長的——賈偉心裡直嘀咕,你看人家外國人就是……是鼻子是眼的。
就如中國人對外國人的普遍反應,即使再好奇,也不好意思明目張膽地上下打量,頂多一瞥而過,然後不住地遛過幾道眼光去打量個清楚。他瞇起眼睛,裝做看別處,又藉機看了幾眼,這回看清楚了:帥哥!絕對的帥哥!!難怪人人眼光都像帶皮筋的,扯走多遠都會彈回來。特別那雙深陷的眼睛,因爲跟眉骨的距離變得很近而尤其顯得迷人。
這位洋帥哥腳下放著一個旅行袋和一個拉桿箱子,顯然很躊躇。一雙美目含愁地瞅過來,兩道劍眉微蹙起一個小小的褶子。
賈偉摸了摸鼻子,轉過頭去問旁邊的女生:“哎,那個人,怎麼回事?”
“不知道。從剛纔就站在那兒了,站了好一會了,也不說話,就往我們這邊看。”那個女生也把頭偏過來,湊近他悄聲說。
“是不是留學生報到,找不到地方?”
“不知道。反正他也不問人,自然也沒人敢上去問。”
正說著,眼瞅著一位老教授過去了。看那架勢,就是個見慣世面的老人家。嘴巴不帶停頓地動著,手勢恰到好處地比著,一臉的和藹可親樂於助人,外國小夥子聽得很專心,邊聽邊笑了起來。
賈偉旁邊那個女生忽然一聲低呼,頭低低地靠著桌面偏了下來。賈偉趕緊問:“怎麼了?”
只見那女生滿面桃紅,興奮地閉了閉眼,雙手緊握成拳,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個字,還拖著長長的尾音:“帥~~~~~~~~~”陶醉了半晌,終於說全了句話,“本來就帥,笑起來更……唉。”
賈偉啼笑皆非地嗤笑了一下,搖著頭,真受不了女生那種明目張膽的花癡樣。
再看過去,那個外國人已經邊禮貌地笑著邊從包裡翻出了張東西出來給老教授解釋,老人家拿過來看了看,驚訝地盯了他半天,又說了幾句,拍拍他撤走了。一臉的難以置信。
外國男生等他走了之後不久,再看了看周圍,瞄準他們這個攤位下定決心地吸了口氣,終於走了過來。
“喂,他過來了。”賈偉推推那個女生。
那女生趕緊抓住他的袖子:“他如果就是找的我們,你就上啊。我、我的英語口語不行……”
還沒等賈偉說個“不”字,人已經到了跟前。他慌忙站起來,心想著要先打聲招呼吧,緊張地冒了聲“Hello”,就再說不出更多的來了。
他還在卡殼,那邊已經拋過來一句話,一句很漂亮很標準很清晰很好聽的普通話:“你們好!我是漢語言文學的新生,來報到的。”
“啊?”所有在場的,周圍的人都停下來看他,只靜止了幾秒,馬上又像上了弦似的重新喧鬧起來:
“譁,他的漢語說得好標準!”
“學了多久啊?這麼好的中文。”
“中文系的吧,難怪。”
“……”
“……”
賈偉又呆了呆,還是旁邊的女生反應快,答了聲:“原來你會說中文啊,我們還在爲難怎麼跟你說話呢。”
“是啊是啊,”賈偉趕緊接過去,“不過留學生的報到處不在這邊,你去……”他都覺得自己的普通話裡帶著的方言音在這個人面前顯得尤爲明顯,不由得羞赧了一下。
那人只管笑,還是搖頭:“我不是留學生,我是中國人,就在這裡報到。”
“啊,啊?”有長這樣的中國人嗎?賈偉幾乎是扯過他手裡的錄取通知書,果然,XX省XX市,這回又鬧了個大紅臉。
“沒關係,常常有人弄錯的。”那人很習慣似的安慰起他來,“我現在應該先做什麼?”
“呃,跟、跟我來。”作爲一個大二的老生,在新生面前表現得這麼無措實在有點丟臉,賈偉努力讓自己的面部表情放鬆下來,扯出個燦爛的笑容,帶著他往收費處走。
“你的普通話說得真好,不,我是說……即使是中國人,也很少見南方人說得這麼地道的普通話。”賈偉跟他邊走就邊趁機聊起來。
“呵呵,哪裡。”他不好意思地謙虛了一下,跟賈偉又一起笑起來。的確是中國人——賈偉確認了。“我哥以前就跟我說,只有普通話說得好,人家纔不會懷疑我是中國人。”
剛說完,就到了三號樓,大堂裡就設了收費處。賈偉看著他從書包裡掏出個信封,挺厚實的一疊,看不到裡面有多少錢,就見他數了錢抽出來交了。
報名、簽到、領表……
往回走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問:“那你剛纔爲什麼一直在那邊站著不過來?”
“我……我在找人。”那人個子很高,跟賈偉說話幾乎是完全地低著頭。賈偉看到他那雙深得不見底的眼睛,是翡翠般的碧綠。
“找人?”
“恩,我以爲他……他會在……看了很久都沒見到,有點、有點……”聲音就在這個時候中斷了。賈偉擡起頭來看他,卻見他死盯著接待處那塊,那邊八面威風地杵著根柱子,正是他不能按時起牀的罪魁,今天計劃要修理的對象。
“沈煙輕,你可出現了!”他一擼袖子,正要上去發難。
“哥——”還沒等他說完,旁邊的人已經飛一般地衝過去,撲進那個人的懷裡,緊緊地摟著。
旁邊聽他喊出那聲,嚇傻了一堆人。
沈煙輕頭疼地抱著他這個弟弟,所有的怨氣怒氣悶氣在被他撲過來的時候已經撲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後一點,也不過是硬著嗓子的低斥:“不是要你等在火車站不要亂走的嗎?你知道我到那邊沒看到你有多著急?”
“你就那麼把電話掛了,我還以爲……你真的不管我了……學校有車在火車站接人,我就、就……”沈雨濃鬆開手臂,怯怯地看著他哥,連聲音都不敢高一點。
“你這頭豬!”沈煙輕果然又開始重新火冒三丈,“我掛電話你說怨誰?誰讓你問都不問我一聲就填了那種志願?你以爲我會高興嗎?”
“你不高興嗎?”沈雨濃的目光越發小心翼翼起來,活似個小媳婦。
“我——”沈煙輕及時剎住了車,看了看周圍,不自在地咳了聲,問賈偉,“還有什麼沒辦的?我帶他去辦。”
“哦,哦。”賈偉看他們兄弟倆的相見“歡”,一點都不敢耽擱,趕緊把事情都交代了,末了還不怕死地又多問了句,“煙輕,他就是你弟啊?”
“恩。”沈煙輕看了看沈雨濃,甕聲甕氣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出來,“以後就是你師弟了,幫我多看著點。”
沈雨濃跟在他後面,雖然被罵得一頭臭也一臉喜滋滋的。大三老生帶大一新生,輕車熟路地去辦保險、交表領牀單被套被褥和軍訓服、拿寢室號。
每年的新生寢室分配總會有點小問題,年年如此,永不落空。今年的問題出在中文系,有四個新生在寢室名單上被漏掉了,因此一時變得無處可住。宿管科的人在沈煙輕極有禮貌地逼迫下答應明天一定解決。今天先請他們自己找地方落個腳。
作爲光榮的中獎人,沈雨濃當然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借宿。呃,應該是,還好,他還有地方可以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