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報復的快感我沒享受多久就開始感到害怕。升學考試,多重大的考試,楊果考了第二肯定會被打死的。那幾天我只要聽見楊果的爸爸叫‘果果’心就會提到嗓子眼,馬上跑到院子裡儘量靠近他家聽裡面的動靜,等到確定楊叔叔不是要抽他我纔回屋。回了屋我就會懊惱得踢桌子揣凳子,他挨抽纔好我幹嘛要擔心啊。可是下一回稍微有了風吹草動我又會跑出去‘竊聽’,然後再懊惱。
直到這一天,他們一家三口搭著大包小包向院子裡的人炫耀要北京看長城看故宮,還說是爲了獎勵兒子考得了好成績。看著楊果興高采烈的樣子我真想一頭扎進陰溝裡,淹不死臭死也行。我這算什麼!
楊果走後媽媽把我送進了一個假期舞蹈班學跳舞。她的女兒是要做女博士的,學跳舞是爲了練一個特長,很多學識淵博的人都有特長,像是鋼琴、書法之類。鋼琴買不起,書法我沒天賦,一雙健康修長的腿學學跳舞也許還行。當窗外的知了聲聲鳴叫時,我的腿正被舞蹈老師按在鐵桿上壓得我眼淚直流,這時我想起了楊果。
楊果整個假期都沒有回來,看完長城他又去了外婆家。那年暑假是我認識他以後第一個孤單的假期。其實假期裡我和他也沒有形影不離,他只會隔三叉五地來約我出門,出門也沒有什麼事兒做,就是跟著他在郊區的田野裡到處跑,要不就到河邊捉魚。我最喜歡的是上樹捉知了,只不過上樹的是他,我只有在下面乾瞪眼的分兒。這些我們反反覆覆玩兒了很多年仍然不覺得乏味,想想如果是我一個人或者是和其他人,一定早厭煩了吧。
兩個月,我的手腳經受老師毫不留情地摧殘了兩個月,終於能夠劈出漂亮的一字馬、堅持十五分鐘的倒立。告別那天老師拉著我的手戀戀不捨地對媽媽說,好苗子啊真是顆好苗子啊。我心裡直翻白眼,我這顆好苗子差點被您折斷了。不過,老師的啓蒙使我真正地喜歡上了跳舞。除了做女博士我又多了一個理想,做一個舞蹈家。
開學前兩天楊果才從外婆家回來,我買醬油回院子遠遠地見他靠在院門口的大樹下,他看見我馬上站得直直的,活象我是閱兵的首長。我把頭偏向一邊對他視而不見,可越靠近大樹心裡就越慌,慌什麼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慌。三米…兩米…一米!經過他身邊時我竟不自覺地跑起來。
“李唯雅!”
他兩個大步衝到我跟前差點和我撞在一起,我煞住車返身出了院子,不能讓爸媽看見我和他說話。
“什麼事?”我涼涼地問,翻著眼白看他頭還搖了兩搖。他說的,我這是十足欠揍樣。
兩個月不見他曬得黑黑的,好象長高了一些,已經高過了樹幹上的那塊凸斑。
“你…你到學校報名了沒?”他的口氣也不怎麼好,說話也不看我,低頭玩著手裡的東西。
“報了。”他還想怎麼樣,砸了我的小盆栽我還沒找他賠哪。
他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繼續揉他手中的東西。我等著把醬油拿給媽媽做菜,不想再和他磨蹭。“我回去了。”
“等一下。”他喊住我,將手中的東西遞出來,“這個給…”
正在這時一輛摩托車駛來,隔開了我們,是楊果的爸爸!
“果果在這做什麼,還不回去吃飯!”他邊吼楊果邊看了我一眼,我急忙退後給他讓出道。
兇神惡煞的楊叔叔其實對四合院的小孩尤其是女孩子很溫和,除了對我。我爸媽和他們的仇恨永遠沒有到頭的一天。可笑的是我和楊果從來都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仇、什麼樣的恨,也許他們自己也忘記了吧,只是像滾雪球一樣不斷地累積他們的‘深仇大恨’。
“飯還沒做好。”楊果爬上摩托車後座給我使了個眼色,手背在身後扔出一根項鍊一樣的東西,正好丟在水窪裡。
我飛快撿起用裙子包住捏著,等他們離開正要拿出來看發現媽媽站在了跟前。我趕緊把東西裝進兜裡,將手中的醬油遞給她說:“對面買完了,我到前面買的。”
她接過去,看著我裙子上的污泥問:“你那弄的什麼東西?”
“不就是泥唄。”怕被她念叨我一口氣跑回家衝上我的閣樓。
鎖上門,從兜裡掏出還沾著泥的東西。那是一根金色的鏈子,吊墜是一塊方形牌子,正面是故宮背面是長城…哼,金燦燦的,俗氣…呵呵…
“李唯雅,你又再瘋什麼,吃飯!”
我停下翻滾從牀上爬起,拿起枕頭拉開拉鍊將金鍊子小心地放進去,然後下樓吃飯。後來聽楊果說這根在北京買的鏈子值五十塊錢,五十塊錢耶!我最貴的裙子也沒有那麼貴。的確,那時候它是我最珍貴的東西。
※
我念一中,楊果念四中,這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後悔,後悔,除了後悔我還是後悔。他砸了我的小盆栽時我就已經開始後悔,之後的暑假我的後悔又加深了一層,他送我金鍊子以後我更是後悔得要命,離開家搬進校舍得那一刻我幾乎要拽著爸媽說轉學。後悔,後悔,一千一萬個後悔。
我不要和楊果分開!心裡喊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講一句了不得的話。我曾以爲那僅是依賴,對青梅竹馬夥伴的依賴。
我自然是分到學習成績最好的班級,原以爲班裡都是好學生,可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開學的第二天我收到了第一封情書,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當著全班的面遞給我。我沒要,不想要也是不敢要。如果媽媽知道我收這樣的東西肯定會打死我的。
高大的男生自以爲瀟灑地甩甩頭,強行拿過我的書包塞進去。我搶過書包奔出教室,在樓梯口把那張紙拿出來丟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兩腳。那時的我不認爲收到情書是值得驕傲的事,只覺得那個男生羞辱了我。
丟了、踩了別人的情書,我不知道我已經惹了禍。隔天中午在教室午休的時候,給我情書的男生帶著一羣人向我走來,我聽他叫領頭的人‘師父’。那時候有‘地位’的小混混在學校外都有一個‘師父’,誰的‘師父’最有頭臉誰在學校說話就最響亮。我不知道這個男生是混混,更不知道他有一個很有頭臉的師父。
‘師父’是比我們年長幾歲的人,但他絕對不是學生,因爲他染了發。
他大腰大擺地走到我桌邊,揮手攆開前桌的同學,坐下敲著我的文具盒說:“你就是小鋒說的那個小美女啊。”說著他拿起我的作業本,“李,唯,雅。聽過這名字,三小畢業的對不對?”
我早已嚇得呆若木雞,一點也不敢動哪裡還敢和他說話。
“小鋒想和你交個朋友,你不願意是嗎?”
我聽不出他的話到底是不是在發火,被一羣可怕的混混盯著眼淚怎麼也忍不住,卻又不敢哭出聲。
“小鋒,既然人家不願意就算了,以後別在纏著她,知道嗎?”說完他又轉向我,“唯,雅,是嗎?別害怕,以後如果有人欺負你告訴我…”
一羣人離開我已哭得泣不成聲,其實他們什麼也沒做,甚至連重話也沒說,到最後那個‘師父’更多的是在勸我別哭。這以後給我情書的男生沒再和我說話,幾天後就有人說他的‘師父’也看上了我。我害怕得不敢進教室,放了學馬上跑回校舍。
陌生的學校、陌生的班級、陌生的同學,異樣的眼光,刻意的疏遠,只是一個星期我就窒息得快死掉。一分一秒數著時間等待週末的來臨,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可是…
“這星期要搞掃除,住宿生下星期才能回家。”
老師交代完事情後離開,同學也陸續走了,教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沒有哭,只是呆呆地坐著。
“李唯雅!”
不用擡頭我就知道這麼像仇人一樣喊我的人是誰。
“果果…果果!”
我的哭聲像平地驚雷,嚇傻了門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