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時,也曾做過許多錯事。年少無知,偶爾的輕狂、荒唐本不算什麼。
但我自己還是沒辦法原諒自己,今生最大的錯便是結(jié)識了阿之。
雖然我知道有些事是註定的,凡是世人便逃不過緣、劫二字。當(dāng)年阿之不顧大堂中三百儒生跑到我面前,歪了頭巾、遺了木屐,拉著我手說緣分,我就知道今生逃不過這劫數(shù)了。
我一直不明白阿之爲(wèi)什麼選我作知已,我本以爲(wèi)他這種人根本不需要朋友,他太驕傲了。在他面前我永遠(yuǎn)顯得那般渺小,我曾拿出自己最得意的字貼給一個頗有見地的人看,那人笑笑說好像阿之的字呀。爲(wèi)了這一句話,我打瞎了他的雙眼。
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好久,阿之突然跑到我家要看那帖子。拿來卻不翻開,只是用手指在紙面上劃來劃去。笑笑說,如果我說這帖子好像我寫的,你是不是也會打瞎我的雙眼?
我曾三次出逃,爲(wèi)了遠(yuǎn)離阿之。說逃實(shí)在是有些不夠光彩,但期間狼狽卻只有我自知。最後一次的逃離,阿之足足追了我四年。他追住我手問的第一句便是,你就如此討厭我嗎?結(jié)果我回答不上來。
我曾經(jīng)問少林方丈至慧大師,世間最開心的事是什麼?大師指了指著面前的齋飯,吃飯。我又問那世界什麼事最讓大師痛苦?大師依然指了指面前的齋飯,還是吃飯!
至慧大師從小得一怪病。嗜食無度,偏偏骨瘦如柴;因爲(wèi)脖頸粗大,雙眼突出。每次見他吃飯時都吞嚥有聲,面上卻盡是恐怖神情。
我把這些說給阿之聽,阿之笑嘻嘻的湊到我面前說,你把我吃了去吧。我嘿嘿冷笑,王徽之你真的以爲(wèi)你是我的那口粥嗎?
許多人都羨慕我有阿之這樣的朋友,卻不曾聽過誰說阿之有我這樣的朋友纔是福氣。阿之是從來不會缺朋友的人,總有一些在我看來遠(yuǎn)比自己優(yōu)秀的人圍在阿之身邊。可是他卻從來不理他們,我見過阿之故意將酒濺到一個有名的文士身上,不過是因爲(wèi)對方叫了他一聲王兄。
我人不夠風(fēng)雅,文采也僅僅是一般,不喜熱鬧,更厭飲酒。大家喝酒吟詩時,我便一人安靜坐著。一次酒醉有人問阿之,此生的知已是誰?阿之用腳踩著翻掉的酒罈,手中筷子輕敲杯沿,斜著眼看我。有些人大是不以爲(wèi)然,當(dāng)著我的面前問阿之,天下雅士這麼多,徽之兄何以視此庸生爲(wèi)知已?阿之用筷子蘸了杯中酒在桌面上輕輕劃出幾個字,衆(zhòng)人鬨堂大笑。偏偏我坐在外圍看不到他寫得什麼,我起身便走。阿之起身拉我,我隨手一扯便掙脫了。
那次便是我第一朝的出逃,也是從那一次開始,我知道自己是天底下最沒用的東西。不敢面對他罵他,因爲(wèi)自己哭了;跑出酒樓又不覺放慢腳步,因爲(wèi)怕他追不上。想避開他又偏偏想知道他的消息,後來阿之找到我,告訴我那晚喝酒的人都已經(jīng)被他殺了。那般輕描淡寫無非就是想讓我知道沒有人再知道他那天在桌上所寫的字,當(dāng)然我最終也不知道那天阿之在桌上寫了什麼字,亦不問他。
因爲(wèi)我的幾次逃跑,阿之送了盆桃花給我,我看見枝幹上用刀深深刻了個之字。後來,桓伊看了去,偷偷發(fā)笑。我問他爲(wèi)何笑,桓伊手捻桃枝上的花朵,清聲唱著:
桃之夭夭,爍爍其華,之子與歸,易其室家。
他轉(zhuǎn)過頭對我說桃亦是逃呀,可是無論逃到了哪裡都還帶了個之。我輕輕哦了一聲,手心卻瞬間滲出了汗。
我的緊張因爲(wèi)桓伊,卻是緣於阿之。
我和桓伊曾經(jīng)好過,在第三次逃離阿之的時候。就像溺水的人在掙扎時突然抓住一根浮木,我抓著桓伊的手不願再放。夢裡驚醒時必定看到桓伊溫柔的臉,他總是擦乾我臉上的汗水,然後輕輕拍打我的後背,不問我任何事。只是一次偶然他問我是不是建康人,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笑了笑說,你在夢裡叫一個人的名字,之字的尾音總是稍稍翹起。
我想他什麼都已經(jīng)知道了吧,哪怕阿之高興時叫我小逃兒這樣的小事。
我與別人有什麼不同?在遇到桓伊之前,我問過阿之。可是我忘了阿之的回答,以他的個性,原本是不可能回答出我想要的答案的。在我眼裡,人與人會有多大的分別:同樣的骨,同樣的靈,不過是戴著不同樣子的面具而已。
可是遇到桓伊以後,我才知道這自己錯了。如果阿之像火,桓伊便是水;阿之如風(fēng)搖擺,桓伊象山不動;在遠(yuǎn)離阿之的日子裡,我躺在桓伊的懷裡,身周如陽光照耀般暖,可是心裡卻冰冷刺骨。
我三歲時得一種怪病。發(fā)作起來不醒人事,胡言亂語。家中爲(wèi)我求遍名醫(yī),卻總無結(jié)果。一日卻有一個道人不請自來,那時正值初春,院中那株桃枝上小花朵朵,點(diǎn)點(diǎn)花花瓣灑落在院中白雪之上。道人走到我窗前用拂塵柄輕敲窗框,叫我名字。
小逃兒,桃花都落了,既然逃不掉了,就回來吧。
結(jié)果我恍忽醒來,茫茫然如同隔世。
父親讓道人治好我的怪病,道人搖頭拒絕。家中本不富有,父親不敢一諾千金,但也不想放走道人。道人明白家父心意,說自己也沒辦法治貴公子身上疾病,能讓貴公子醒來也是機(jī)緣巧合。父親見如此也不好再開口,只能苦苦相求,至少告知病名,好讓以後求醫(yī)有個根據(jù)。道士一面離開一面指著院中桃樹。
桃花開時入仙境,桃花落時歸凡塵。此病名曰桃花恙!
桓伊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抱著我哈哈大笑,一個大男人竟得了一個如此溫存、曖昧的病。我不以爲(wèi)然,只是告訴桓伊,父親自從知道我的這個病以後,便砍了家中的桃樹。雖然再看不到桃花,我卻依然年年發(fā)病?;敢林钢⒅蛠淼哪桥杼覙湔f,那麼這個阿之可曾經(jīng)知道你的桃花恙?
阿之怎麼會知道?每次剛過驚蟄,我便開始心慌。阿之握著我的手笑我,和他在一起這麼久,握手還會緊張到流汗。我望著他的臉心想,如果被他知道我發(fā)病的樣子,我便去死。
阿之到死也不知道我爲(wèi)什麼總是在相同時候逃離,後來他指著院中的桃樹對我說,這棵桃樹是我出生時,父親在院中種的。每年我生日之際,便是桃花臨枝之時。我想與你同看,卻每次都找不到你。
我才知道,我的病緣是一個冤家的出世。
桓伊是知道我病的,因爲(wèi)他第一次救我,便是我發(fā)病昏迷在路邊。他說那天晚上看到我昏倒在路邊桃樹下,身上落了一片桃花瓣。我總是以爲(wèi)把桃花搖落自己的病就會好了,桓伊笑我孩子氣,但我病好以後,還是發(fā)現(xiàn)那棵桃樹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土坑孤苦伶仃。
那次我爲(wèi)了躲開阿之,我曾經(jīng)跑回家中?;敢梁臀覂扇藘神R,一前一後。遠(yuǎn)遠(yuǎn)望著我家院門,桓伊在我身後叫我,我曾經(jīng)來過這裡。那家院子裡有一棵桃樹,春天時花枝伸出牆外,我記得看見一個小孩子坐在枝上衝我微笑。我向他招手,他卻一下子逃開了……
最終我沒有將桓伊帶回我家,我默默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我看見桓伊向院內(nèi)張望。牆上不知被誰家孩子亂塗了些字去,那字淺淺帶些粉。我知道那是將桃花瓣搗碎做墨寫上去的,伊桓卻饒有興趣地讀著上面的字。
人間不知桃花恙,千年怒放化癡情。
那次出行,我和桓伊各懷心事。我知道自己始終忘不了阿之,桓伊卻總是對我欲言又止。後來不久,桓伊不辭而別。自己對阿之,終也有一天,別人這樣對我。我沒有看桓伊留在案上的書信,只是將它折起放在懷裡。
那一年至慧大師圓寂。值日的和尚說至慧去時嘴裡還含著一口米飯,雙目圓瞪,卻死死的盯著眼前的飯碗。
我和至慧是知交,他得知我的怪病以後,告訴我下次來少林有東西送我。本以爲(wèi)這次將是空手而歸,卻不想主持師傅卻將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一幅畫送給了我,原來至慧就在圓寂前一晚將畫卷就交給了主持。
我打開畫卷,畫布上一株桃花含苞待放。遠(yuǎn)處鐘聲赫然響起,一陣陰風(fēng)吹過佛堂,幾許香灰落在眼中,便溼了眼眶。主持還說,方丈把畫將給他時曾說時候已經(jīng)不夠,未能完成,還讓梅兄見諒。
我沒有帶走那幅畫,將它掛在了至慧生前的禪房。點(diǎn)上一爐沉香,將桓伊給我的書信一角放在香火上,看著它一點(diǎn)點(diǎn)被火星燒盡。書墨燃燒發(fā)出淺淺幽香,火焰中掉出幾塊東西,竟然是幾瓣桃花,早已經(jīng)乾枯如紙。
下山時,主持一再相送,我只好婉言拒絕。他不再堅持,站在寺門遠(yuǎn)望我走遠(yuǎn),僧衣在風(fēng)中瑟瑟,突然高聲唱出一句嗔:
高歌誰和餘?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這樣的調(diào)調(diào)本不該是由光頭和尚唱出,我不想回頭看主持的現(xiàn)在是什麼臉色,只是望著站在我對面的人突然大笑,笑到蹲在地上。對面的人走上來拉住我的手,也禁不住笑起來,
小桃兒復(fù)小桃兒,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把自己父親調(diào)戲小妾的招數(shù)用在男人身上,阿之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笑得坐在地上,眼清卻一下子涌了出來。阿之抱著我,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
小桃兒,這次抓住你手,我便不再放開啦。就這樣我又重回到了阿之的身邊。
秋季剛到,春天還遠(yuǎn),我安心呆在阿之身邊。偶爾會想起桓伊,便出神望著自己杯中綠茶。淡淡清香如桓伊身上味道,哪像阿之似酒的淳烈。阿之問我,你離開我,可是跟別的男人跑了?讓我見到那男人,我便殺了他。我們相視而笑,但阿之的眼神認(rèn)真,他一向說到做到。我沒有對他說起過桓伊,就算三人同在一船的那次。
我和阿之乘船東上,一路上我看盡他臉上得意顏色。小船本來就是斗室,四周又深深河水,如此這般誰都知道不過是爲(wèi)了防止我再逃走。阿之永遠(yuǎn)不知道我在想什麼,而我亦不明白,爲(wèi)什麼我今生沒辦法離開的偏偏是個無頭無腦的狂生。
我本以爲(wèi)阿之這次會把我?guī)Щ亟担瑓s不想船一路不停劃到了青溪。我不想問阿之原因,只是偶爾看見他站在船頭一個人愣神,突然感覺原來自己又愛又恨的人卻是離自己最遠(yuǎn)的。阿之不想告訴我的事,絕不會對我說。我不想問阿之的話,亦絕不會出口。記得有一天夢中見到阿之坐在我的牀頭,握著我的手不住說話。從不曾見過他說過那麼多話,可惜夢中沒辦法聽到他說什麼。那次醒來,自己臉上不知怎麼滴了水珠,放在脣間卻盡是苦澀。
青溪這裡以茶與歌伎最爲(wèi)出名,我不愛熱鬧自然留在船,不想阿之也不下船。月上船弦,突然岸邊傳來悠悠笛聲,阿之舉向嘴邊的酒杯一下子停住了。我轉(zhuǎn)身站到船弦邊,不想他看到自己衣服下襬被手中茶水濺溼。阿之突然猛地站起,他叫船家開船。岸邊不知何時站著一位白衣公子,手裡拿著一隻玉笛。
我背對河岸,看不到兩個人的表情。隔了好一會才聽到阿之叫船家放下甲板,讓那公子上船。阿之走到我身邊,右手輕輕攬住我肩。
此君桓野王,善吹笛,試爲(wèi)你一奏。
我不敢回頭,身後突然一曲熟悉笛聲慢慢傳來。一曲罷了,便再也聽不到什麼聲音。我的身子被自己的汗水沁溼,而阿之的手也在微微發(fā)抖。慢慢回過身,早已尋不到桓伊了。
那夜阿之不再說一句話,一個人坐在桌前喝著悶酒。我躺在胡牀上慢慢睡去,朦朧中被外面的聲音吵醒。我本想走出去,卻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之,阿之,原本我就應(yīng)該想到的。你把他找來留在身邊,原來早就知道我爲(wèi)何要?dú)⒛懔耍?
阿之背對船倉,擋住了說話的人,他的身子在夜裡突然顯得那般單薄。
我怎麼會知道你爲(wèi)何要?dú)⑽??打不過你,要?dú)⒈銡伞?
你不知道?那麼請問,如何要千年桃樹開花?
阿之將酒杯摔在地上哈哈大笑,這有何難,殺了我用我鮮血塗滿桃枝,來年春天便可開花。
我連忙跑到船弦大叫不可?;敢量粗遥难凵駸o比憂傷,許久他才嘆了口氣飛下船去。阿之突然將酒桌掀翻,他一邊打碎東西一邊流淚,儼然是傷心至極。船家這時連忙迎了過來,公子快去勸勸王公子吧。我找一圓凳坐下對船家擺擺手,由他去吧,打壞船上的東西,我定會賠你。船家放心去了,阿之也不再胡鬧,他指著我說,小桃兒,你爲(wèi)何這般對我?你爲(wèi)何這般對我?
我微微冷笑,我又怎樣對你了?阿之盯著我眼裡似乎冒出火來,我一定要?dú)⒘嘶敢?!我大笑起來,剛纔你爲(wèi)何不殺,卻嚇得雙手發(fā)抖。別人不知道,我卻看得清楚,明明是桓伊想要?dú)⒛?。阿之衝上來抓住我衣領(lǐng),我不慌不忙撥開他手,怎麼,你不敢殺他,現(xiàn)在想來殺我嗎?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便感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周身忽地一下涌來冰冷河水。原來我已經(jīng)被阿之?dāng)S到了河裡。
黑暗裡,我聽到阿之的喊聲。
小桃兒,我知道和你在一起,桓野王便不會殺我??墒悄菢悠葰⒘宋疫€難受呀……
慢慢我聽不清阿之的聲音還有船家撥篙入水的聲響。幾根燭火我在船弦上晃動,我卻一動不動,任憑河水將我沖刷。我擡頭望向夜空,天上的星星突然變得不甚清晰,不知是我的淚還是河水將我眼朦朧。我將身子放平,雙手慢慢垂下,河水將我緩緩?fù)衅?,我隨著河流慢慢飄蕩,耳邊漸漸什麼也聽不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亮了又黑,河水深了又淺。不知多少般支從我身邊經(jīng)過,總會有人看到我大喊,有人溺水,快來救人。我總是在手中擺擺手讓他們不必驚慌,我不過是在水中不願上來。雖然聽起來荒唐,但大家看我在水中躺得那般舒服,便不再管我。如果遇到蠻橫不講理的,硬要將我救起。我便用腿劃開遠(yuǎn)遠(yuǎn)避去。在水中,我很少感覺餓,更不需有渴的感覺了。轉(zhuǎn)臉便可大飲一番,偶爾遇到河邊洗衣的村姑,她們總是紅著臉往我身上拋些用來沁衣的野花。我將花瓣咬在嘴裡,竟是十分香甜。
我本以爲(wèi)這輩子便讓我這樣順?biāo)h流下去吧,可是卻被一道人把我釣到了岸上。他的魚鉤掛住我的腰帶,我想解開卻使不出力氣。被他扯到岸邊,那道人哈哈大笑。好傢伙,今天竟釣了一隻大魚。我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我哪裡像魚。不是魚爲(wèi)何遊在水裡呢?道人問得我啞口無言,但也不甘心被他當(dāng)魚吃掉。那道人說,好吧,既然不是魚,那你可知自己是何物?
我搖了搖頭,老道你將我吃了吧,只要你不怕半夜肚痛。
道士伸手在我頸上一拍,我竟然不知不覺倒在他手裡。我不能動彈,也不能言語,更不知自己變成什麼東西。道士笑嘻嘻在地上挖了一個坑將我種下,然後躺在我身邊沉沉睡去。這時來從遠(yuǎn)處來了一個老人,他跪在道士面前不聲不響。隔了半晌道士才裝作剛剛睡醒的樣子,這位兄臺,何以對貧道行此大禮?
老人指著我說,我走遍中原,荒廢幾十年光陰,只爲(wèi)求這棵千年桃樹的一片花瓣。那日聽你在街上大聲叫喊自己有棵千年桃樹,我想便是這株吧。
老道並不回答只是問你爲(wèi)何要那一片花瓣?老人緩緩說,我的一個朋友自小得一怪病,名叫桃花恙,只有千年桃花才能醫(yī)治。聽了他的話,我不禁混身發(fā)抖,眼睛死死盯著他,這滿頭白髮,一雙乾枯手掌的老人可是原來那個爲(wèi)我吹奏玉笛的桓伊嗎?
道士嘆了口氣,這的確是株千年桃樹,可惜它卻從不開花。
爲(wèi)什麼?
它本是棵仙樹,生於蓬萊赤腳大仙的花園。因爲(wèi)仙人曾睡於樹下,花朵落在仙人身上,所以成仙,桃花成仙以後便飛入凡間。花開花落本是自然,偏偏花枝戀上朵朵桃花,看到花飛竟然傷心欲絕。而地下樹根也對花枝情有獨(dú)衷,爲(wèi)了不讓桃樹傷心死去,便離開桃樹去尋找那落花。從此剩下千年桃樹只剩下一根獨(dú)枝,不再開花。
桓伊挖開我腳下泥土,愣了好久才大聲哭了出來。這時從遠(yuǎn)處走來一人,他走到桓伊背後靜靜站住。隔了一會纔對桓伊說話。恆野王,你還是要?dú)⑽覇幔?
阿之也已經(jīng)老去,曾經(jīng)和我耳磨鬢擦,擁我入懷的英挺男子也成了乾癟老人。阿之望著我,卻愣愣不說話,好久才說,桓伊,這些年來,你有多少次可以殺我,爲(wèi)什麼一直讓我活到今天?
還沒有等桓伊回答,阿之接著說,我以爲(wèi)你恨我,恨我和小桃兒在一起,恨我將小桃兒溺死河中。其實(shí)在我心裡也同樣對你恨之入骨,我恨你看小桃兒的眼神;我恨你面對他的坦然、安靜;你的一切我都不曾有,我卻只有讓桃兒討厭的東西。有了你他便不會和永遠(yuǎn)和我在一起,我沒辦法殺你,只有殺了桃兒,這樣你纔沒辦法得到他。你每次追我卻又不殺,我以爲(wèi)你想一再羞辱我。爲(wèi)何你從來不說自己在尋找千年桃樹,原來你只是爲(wèi)了治他身上的病。
桓伊笑了一聲,我只怕殺早了你,你的血冷了沒辦法讓這桃樹開花。
阿之呆了一下,最後嘆了口氣。無論如何這便是天意,曾有仙人到我家曾說我乃木命,血可讓萬樹復(fù)舒,而我今生也定是爲(wèi)木送命??上е钡絼偫u,我才知道你爲(wèi)何處處尋桃,而他卻始終不願告訴我他身上的病。
說完阿之走到我面前,拔劍自刎,鮮血噴到我身上,炙熱無比,我的淚瞬間被燙了下來。
桓伊麪對阿之屍體深深鞠一躬,但依然面帶疑惑。道長,爲(wèi)何桃樹仍不開花?
道長扶髯,無根桃樹如何開花。
桓伊哈哈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拿起阿之手中劍也在自己脖子上順勢一抹,死在我的面前。
他們的鮮血滲入我的身體,我不知是痛是癢。只是想拼命叫喊,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突然間身體開始迸裂,不斷有東西從那裡冒出,我將身子抖了抖,便看見如雪般的花瓣灑落下來,蓋住了桓伊和阿之的身體,他們表情安詳如同甜甜醉去。
老道右掌立於胸前唱了一聲嗔,飄然而去。而我站立在此,今生不願再動。
我看看四周,原來我不曾離開。
桃花卻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