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杜明》番外篇
我們圍在解剖臺前,看著年輕漂亮的老師輕輕拭去那具年輕女屍上的混夾著福爾馬林液的淡白色液體。經過了十幾分鐘的液化沒有相信它們其實是來自我的體內,看著大家彼此不動聲色,我的身體也隨著心跳加速再次發生變化。
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讓我想象中的世界在我的眼裡更完美一些,僅此而已。
其實從我第一次到醫院就知道他是誰。但我還是裝作很友好的主動向他伸出手:
你好,我叫宋洋,是普外新來的大夫。
他回我同樣友好的微笑,但只告訴我他的名字——杜明。
他果然想不起我們曾經是校友,畢竟我是如此普通。而他不是,我曾經耗盡在學校裡最後一年的時光來跟蹤他,而他卻想不起我是誰。他本來就是僞裝的很好的男人,我把我們學校裡所有人分成兩類,一類是會發光的,而另一類沒有。我知道自己是一個沒有光明和未來的人。這從我第一次舔屍體時就已經明白,那種刺激的味道和獨特的口感讓我一下子嘔吐了出來。我趴在解剖臺上大口的喘息,如果這時候有人走進解剖實驗室看著我跪在屍體上的樣子一定會嚇得大叫,可是嘔吐過我的身體鋼硬如鐵。那種刺激只有後來看到我面前這個相貌普通長相老實的男孩在我曾經呆過的無數次的臺子上肢解了學校裡最讓人討厭的老師。以後的那段日子我再也找不到那樣的感覺,哪怕我無數次睡在那張曾經沾滿鮮血的實驗臺上。那個男孩也成了唯一指引我的方向的光柱,在他畢業後的那年我看著班級裡死氣沉沉的同學,總是不禁發出冷笑。這跟墳墓又有什麼分別?而他們跟解剖實驗室裡的屍體唯一的不同也僅僅是身上的那一點點熱度。我把自己泡在冰水裡看著溫度計的水銀柱降到最底部,混身的抽搐的感覺讓我神魂顛倒。毋庸置疑,我是你們口中的變態。但你們這些正常人永遠想象不出我們在做這些時的感受。我們當然是指我和他,我知道我們是同類。以前我只能追尋他的腳步,而現在我終於和他站在了一起。
我曾經試探著問他真的喜歡醫學嗎?他不置可否。我希望找到一絲被他認出的痕跡,我再次問他在醫學院裡做過最過癮的事是什麼?他假裝努力然後又裝作天真地說:拿著一條三五煙找病理老師修改考卷?我喜歡他的僞裝,天衣無縫。別人拼命包裝自己只是爲了讓自己顯示和有些與衆不同,而他正好相反每天都用最普通來包裝自己,我想告訴他我能看到真正的他就如我一直明白真正的自己一樣。
我說:我覺得能在醫學院裡完美的殺個人纔是最美好的。
他笑著說:多麻煩,要是我就對著解剖室二樓的那具女屍*,然後看著所有人去摸它。
說這些時我和他一起坐在醫院天臺上,我們剛一起做完一個手術。手指著還有著滑石粉的痕跡,這樣抽菸時滑石粉混著橡膠手套的味道蹭在我的脣間,讓我感覺無比飢渴。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站在手術檯上我輕輕劃動手術刀,鮮血隨著刀的切口迅速滲出,止血鉗止血、手術刀繼續深割進入肌層,拉勾扯開肌纖維露出腹膜,我扔下手術刀用鑷子尋找病竈。手術有條不紊地進行,而我只是機械化地進行著一切。這所謂完美、順利的手術就如一帆風順的人生一樣,無聊至極。每次手術中我都不斷的流汗但並非因爲是緊張,而是過於辛苦拼命地抑制自己想要手中的手術刀切斷患者的血管的慾望,我多麼希望看著鮮血從患者身體中噴出,伴隨著護士們的尖叫發出類似下雨的聲音,這纔是真正讓我有成就感的事情。只可惜這樣的情景在我做醫生的時候只經歷過一次,那我纔到醫院不到一週時間,作爲二助和主任一起上臺做一個結腸癌的手術。本來主任已經人到六十還有糖尿病根本不適合上臺,但因爲患者有所謂關係纔不得不上,結果絕對不異於自掘墳墓,手術剛過一個半小時我便發現主任的手開始發抖,我一邊遞給他器械一邊在心中默默許願,果然在兩個小時手術中間剝離血管的環節中主任錯誤的將患者的一根血管切掉。血如同夢魘般從腹腔深處四處蔓延上來,看著血不斷從自己的指縫中涌出,主任一副要虛脫的樣子,我強忍歡笑裝作小心翼翼問主任怎麼辦卻不把手中的止血鉗遞給他,主任緊張地只顧喊著止血鉗、紗布。我一邊慢慢悠悠地享受鮮血刷洗的快感一邊仔細觀察作爲麻醉師的他。作爲麻醉師對於這種突發狀況當然不能不聞不問,雖然他及時觀測病人血壓、心跳後馬上有條不紊地告訴護士輸血輸液,但我還是能清楚感覺到他的輕鬆與愉快,他敲打著手中的記錄本不時看看窗外,我甚至似乎聽到他還輕輕吹著口哨。終於止住血,縫合血管時他也踩在腳踏板上和我站在一起向手術檯上張望。
他說:好多血呀。
我說:是呀,好多血。
他又說:竟然沒死。
我也說:是呀,怎麼沒死。
杜明轉過頭看著我,我們倆相距不過二十釐米。
因爲我們是大夫呀。
後來我問他爲什麼可以那麼輕鬆的把這一切都當成遊戲,他很認真的否認。但我認定那句“我們是大夫呀”是他說過的最好的笑話。我還曾經問過他如果不做醫生會選擇什麼職業。他笑著告訴我可以嘗試當個作家。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開始寫小說,我相信也不會差到哪去吧,說謊和做秀一樣是天分,羨慕不得。
我的人生在大部分人看來一直順利,家庭幸福,父母疼愛,學習不錯,升學順利,現在又成了讓人仰慕的外科醫生。而我自己卻被這種所謂順利背後的潛臺詞——“平庸”折磨得太久,每天晚上只要想到自己過著和成千萬上億人都一樣的生活、看同樣的書、爭著上同樣的學校、說同樣的話、喜歡同樣平庸的明星,甚至面對同樣的心理困惑,這些都我便痛苦的無法入眠。我不知道那些爲了就每天忙碌學習,只爲了升學將來就業、結婚、生子一直到死的人爲什麼還會快樂。每次被老師誇獎、拿到獎勵,我都要裝作很開心地的樣子在所有人面前露出笑容,而在內心中我如同脫光衣服站在人前一般無地自容。我從小學三年級但開始嘗試用圓規的針腳扎自己,不止一次把手伸進電源插座裡去,最嚴重的一次我曾被擊飛幾米之外,但我卻依然不覺害怕。到了青春期我更是用盡辦法折磨自己,無非是想找到更多真實的感受,相對於簡單的針刺、刀扎、或者電擊這樣的痛感,我更喜歡窒息那種瀕死的感覺。如果嘗試過在水下或者用塑料袋套在頭上超過一分半鐘,你就會知道那種慢慢因爲缺氧而心跳加速、呼吸加深甚至胃腸抑制還會出現反胃的感覺,所以每次從死亡邊緣回來我都會嘔吐,甚至大小便失禁。但無論怎麼樣我都永遠無法達到真正的高潮,因爲我沒永遠衝破不了自己的束縛,對人對己。甚至都知道自己與我想達到頂點之間的距離,卻永遠有一步之遙。正如我與他之間的距離:時遠時近,最遠時我們彼此不認識,但我卻知道這世上必有這樣的人存在,而且也真的被我發現。遇到他以後我才發現我竭盡所做的一切都是那樣蒼白無力,他那如同藝術一般完美的手法讓我一次次從夢中驚醒,只有不停的*才能平復自己的心跳。我才明白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我一路追尋他從醫學院到醫院,我和最近的距離不過是一張手術檯。我站在臺上,他站在臺下。可我始終不能相信這個男人爲什麼會做著與我同樣無聊的事情,還能露出微笑的表情。他坐在麻醉機前,一手扶腮另一隻手輕輕點著患者的耳緣動脈,眼睛卻望向窗外。那裡不過是個山坡看不到任何東西。我用同樣的放空的眼神望著窗外,結果被王瑤看到,她拿起兩塊棉團一團輕輕扔到我臉上,而另一塊則用力砸在了杜明的臉上。
你們兩個在幹嗎,現在可是在做手術!
杜明轉過頭看著我和王瑤露出白癡一樣的笑容,可偏偏這樣的笑容卻讓王瑤無比開心。嘴裡叫著杜白癡,無菌帽下的眼睛卻笑彎了。杜明撓了撓頭繼續裝著白癡樣。
你不覺得外面的陽光很好嗎?
我強忍噁心臉上露出同樣白癡的笑容。
是呀,最適合殺人了。
有些人把殺人當遊戲,但大多人更樂意把遊戲當殺人。那個最適合殺人的下午,我和杜明被王瑤拉到後山坡草地上還有外科的其它幾個年輕人圍坐一圈玩起了所謂的殺人遊戲。不知道是誰把這個無聊遊戲的叫做殺人的,感覺叫謀殺剩餘腦細胞更合適。就算同是一樣年紀的年輕人對於有趣這個定義也相差太遠。除了我和杜明以外其它人都顯得興致勃勃,而且看得出另外幾個男人興趣更在於遊戲之外,王瑤是遊戲裡唯一的女性,也同樣是衆人的目光所在,不能否認她很漂亮,人又活潑。能看出在場的每個男人對王瑤的可愛都十分受用,除了我。我並非不喜歡異性,*的開始也是青春期對異性的萌動,高中和大學也都相續交過幾個女朋友,和她們在一起固然快樂,可始終不是我想要的。畢竟她們不是可以分享我的快樂的人,她們要的快樂大多和現在這樣在陽光下坐在草地上玩殺人遊戲差不多。如果不是因爲杜明參加我絕不會讓自己這樣暴露在陽光下的,雖然剛到夏天我已經覺得照在背上的陽光如刀般刺人,軟軟的草地也讓我如坐鍼氈。能讓我堅持下來的只有坐在我對面的杜明而已,他也必然和我一樣雖然無聊但還裝作第一次玩這個遊戲的新奇,他被王遙拉在身邊,誰都看得出王瑤喜歡他,可能並非情侶那種的但也超出普通同事,也因此杜明很快就遭到了其它幾個年輕人的圍攻。經常第一個被殺,就連做法官的王瑤都看不過眼,可是杜明偏偏總是一副心笨嘴笨的樣子,做殺手時絲毫不懂掩飾,做警察更是慘不忍睹。王瑤總是被提前出局的杜明氣得哭笑不得,有時他的同伴也大呼他實在不爭氣,而杜明從來只是笑笑便不再說話。在別人遊戲時他更喜歡雙手支著身體坐在草地上,習慣性的放空眼神。偶爾王瑤會問杜明在想什麼,杜明笑著搖頭不說,我想應該和我想的差不多吧。我現在最想馬上站起來踢飛坐在王瑤另一邊那個瓜躁的胸外科男人。嘰嘰歪歪不過是想在王瑤面前顯示自己的能耐,另外把王瑤的白大衣撕碎,然後把她吊在樹上,讓她的兩條長腿直接在空氣裡晃盪,而不是現在這樣總在白大衣的下襬下隱隱約約。剛剛想象出王瑤的兩條細腿在空中搖晃我忍不住笑了,結果又被王瑤發現。她一手指我一手指他大聲說:
哎,你們發現沒,他們倆莫名其妙同時笑了,好恐怖呀。
還好沒有人追問我在笑什麼,要不然我有衝動說出來。討厭的胸外科男人指著杜明說他簡直就是白癡,如果是我可能真的會衝動的衝上去,可是杜明卻無動與衷。平靜下的冷一如那夜他手中的手術刀閃過的寒光,讓人心悸。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第一次有讓他殺了我的衝動,心苦情願。可是在遊戲中他每次做殺手都從不選擇殺我,除了我自己沒有人注意到這點。相同的我做殺手時也從來不會殺他,我把它叫做默契。只是在最後一局我第一個便被殺,法官王瑤讓我指認兇手。這時杜明隔著王瑤伸出手指對自己比了比手勢,嘴裡無聲的說了句:是我。我到現在也說不清那一刻自己是什麼感受,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動作,他們臉上都露出奇怪的表情,雖然不明白但隨即而來的被侮辱的感覺卻越來越清晰。我當時十分確定杜明受了誰的慫恿而做的手勢,看看王瑤的嘴臉我就可以猜到。一下午的默契瞬間就被打破,對著所謂的法官王瑤說自己棄權,王瑤卻一再追問爲什麼不確認。我說:
我相信能殺我的人並沒有動手,殺我的人也不是能殺我的。
我這句類似繞口令的話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因爲大家都被結局嚇掉,那局的殺手是杜明。全軍覆沒。
除了我之外似乎沒有人對這局的結果太過震驚,本來也只是個遊戲但都有可能好運殺到最後。但從杜明第一個選我並且做出那麼明顯的暗示最後還能成功,在我看來完全是一個精心的佈局,只是身邊的這些白癡看不出來,這樣的人被人剝皮泡在福爾馬林都不讓人意外。下山的時候王瑤和杜明並肩走在我的前面,王瑤頭依向杜明小聲地說:杜明,剛纔天黑請閉眼時你的表現還真是讓人驚訝呀。這句話讓我在一段時間內一閉上眼就出現杜明的樣子,但永遠是背影看不到他手上的動作。最後一次我問王瑤那天杜明在我閉眼時做了什麼,只是我沒有等到答案。
發現杜明時他已經面臨畢業開始實習,所以很難在固定場所找到他。我只有每天在校園裡尋找他留下的一點點蛛絲馬跡。杜明,學習一般、體育一般、人緣一般、不是班幹部,不是黨員、從不參加集體活動,唯一的出格的事就是在大一的時候曾經把教科書扔到過解剖老師的身上。很難想象他這種人會做出這樣的傻事,但我大概能明白杜明當時爆發的感受,所謂的質變就是指我們這類人在某個時期一定會發生的行爲,就像我左大腿根部的那條傷痕一樣。雖然杜明扔書這件事很快就被人遺忘,哪怕那個解剖系主任在後來無緣無故消失。不知道這學校會有多少人把這個與當年大一時發生事情以及後來杜明解剖成績不及格相聯繫,但即便有了這樣牽強的殺人動機,也會因爲屍體永遠不被發現而石沉大海。不知道我們學校的屍體管理體制,但聽說非且像當初學校校長所說那樣有上百具屍體那樣得天獨厚。至少我大學幾年裡就基本沒有換過幾具屍體,同學甚至給一直陪伴我們的那具屍體起了名字,而我長年面對那具被福爾馬林浸泡出健康棕黑色皮膚的年輕女屍,突然覺得她比我的女朋友更性感,與女朋友分手後我便不時在夜晚回到解剖實驗室與她約會。我喜歡親吻她那因爲沒有水分而失去彈性的嘴脣,有著一種特別的觸感和味道,而且還不會有熱熱酸酸的唾沫。有時我會拿我的前女友、解剖室裡的女屍與杜明相比較。因爲後者我放棄了前兩者,但我從不懷疑自己的性取向,我與杜明接近也並非是生理上的快感與興奮,並且正相反離他越近我心卻平靜,就像不同頻率的波動互相影響最終變成相同振幅,呈現出相對的靜止。在圖書館裡我隔著幾張桌子望著杜明,他不帥,除了個子高大些其它只有普通可以形容。不過他的嘴脣讓我感覺很漂亮,相對一個男人。這樣不厚不薄,顏色健康,比起我前女友那過於單薄的嘴脣顯得性感得多,我覺得會有女人喜歡他這樣的男人,至少不容易討厭,但我從來沒看到過他和哪個女生在一起過。除了宿舍、圖書館,他大部分時間都會在天臺上。我也曾經在天臺上呆過,想象著杜明一個人坐在這裡的樣子,卻總感覺會有這裡應該有另一個人存在。他似乎天生是一個孤獨的生物,雖然我見過他與別人打招呼,和別人一起在食堂吃飯。可無論怎麼樣都讓人感覺他與別人有著距離感,這與他們之間的真實距離無關,只是一種單純的感覺。我曾嘗試接近他,在我們沒有在醫院見面之前。我並沒有選擇在校園內,而是在離校園一段距離的馬路邊。不知道他要去哪,而我的計劃是從他身後與他擦身而過。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只是覺得這樣比較好玩,可就在我距離他還有五、六米距離時,他突然轉過頭我下意識轉過身,那一刻我的臉如同發燒般紅燙,身子也不由顫抖。幾秒鐘的時間如同過了幾個世紀,我想轉頭看他現在是向我走來還是怎麼樣,但最終還是沒有隻是快步向前衝去,一直跑到再也跑動爲止,我雙手扶膝一邊喘氣一邊緩慢轉頭,身後早已經沒有他的跡影。那五、六米成了我與他之間的永恆的距離。一次術前準備,只有我和杜明站在手術室裡,我剛剛洗好手,他也在整理麻醉器材。可能是感覺到我一直在睜著他手上的動作,他突然問我以前我們是不是見過。我說好像沒有。他哦了一聲頭也不擡地說都在一個學校怎麼都應該遇到過吧,哪怕是擦身而過的那種。我的臉又開始有那種發燒的感覺了,他擡過頭和我說話可我卻想不起他說了些什麼。他看出我的失態笑著問我你幹嗎看著我的嘴,我的嘴有什麼問題?他指了指嘴,而那時我們都戴著口罩。我突然有種感覺我在和一個外星人在談話,而他隨時都可以把手指伸入我的大腦直接與我的腦電波交流,於是我在不大的手術室裡後退了幾步,保持好五、六米的距離,再問杜明我在想什麼,杜明拿起針筒彈去針尖上的藥滴說還能怎麼樣,不就是想我是不是外星人。
杜明一邊彈針筒一邊說話的樣子如同蓋章般印在我腦海,只要想起這個名字,首先便會想到這個樣子,那樣清晰那樣真實,只是後來再提及這段談話時,杜明卻說根本不曾發生過。因爲我和他從來不會在手術前單獨呆在手術室裡,另外他也沒有彈針筒的習慣。我不知道如何反駁他,甚至有時也懷疑我看到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 我坐在辦公室裡問正在織毛衣的護士長,外面站著的是誰?護士長擡頭看了一眼說是杜明。隔了幾分鐘我又問,剛纔在外面站著的是誰?護士長用毛衣針插了插頭髮說是杜明。我睜著手錶針秒針轉了大概三圈半的時候又問護士長,十分鐘前我問你外面是誰的時候是不是杜明站在外面。護士長終於織錯了,她抽出針拍了一下我的後背。
沒人!什麼人也沒有。
你看我也是一個會讓人有幻覺的人。
每到夏天我的手心都會發熱出汗,這個毛病是在我上大學以後纔出現的,補充維生素B或者中藥調理都無計與施。每天都要忍受著手掌的燥熱,手指也因爲汗水的浸泡而爆皮,嫩紅如肉的手指尖傳來的痛癢感讓我不得不想辦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這不是簡單的自虐就能解決的,我是從大二那年夏天開始偷偷溜進動物樓,從小白鼠、豚鼠到雞和狗,我做了許多即便是小說和電影中都不曾描述過的事情,在這裡我也不想過多的述說。白鼠和豚鼠是不會計量的我可以隨意處理,但雞與狗這樣的算得上大型動物,我知道飼養員一定會有記錄,於是我便儘可能將事情做的完美,即便是醫學院的老師也很少會發現那些雞和狗是非自然死亡。最開始我做這些的確會有強烈的刺激與滿足感,可是後來我才明白自己手熱的毛病其實就是從我進入實驗室的那天才開始的,很快對於動物的這種遊戲就不能讓我再滿足,我也自然的從生物樓轉戰到了解剖實驗樓。遇到杜明的那一天晚上正是六月,我站在實驗室的門外,透過窗子剛好可以看到角落裡發生的一切:一個赤裸全身男人站在月光下,他的腳下是一具胖得跟豬一樣的肉體。他拿起帶著導管的鋼管準確無誤地插入豬的頸動脈的位置,血從導管中涌出流滿整個實驗室的地面,埋過他的腳。而他絲毫不理會這些,反而踩著血跡像個水田裡的孩子一樣在玩水。實驗室的地面上有下水口,他完全可以把屍體拉過幾步就直接把導管插到下水管道中,看他更像是故意如此。但那時我還在嘲笑他的業餘,因爲死人的血是不會流的。可是血卻源源不斷的從那豬的身體裡一直涌出,隨著我明白一切後混身的汗毛一下子豎立起來,那豬是活的。當時我便猜想杜明一定懂得麻醉的技術,果然那是他的專業。隨後他又將一根水管一頭插在胖子的皮下另一頭接在水龍頭上,隨著水龍頭打開胖子的身體如氣球一樣慢慢隆起。我站在實驗室外全身幾乎癱軟在門上,眼睛如飢似渴地望著裡面,腿也是一陣陣發抖,我拼命咬著自己的指尖爲了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後來回過神時才發現手指都被自己咬破。當後來我看到他用手上的刀將地上的胖子如同柿子一般的剝開皮,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神暈目眩,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放到了褲子中。杜明將胖子皮肉分離後又開始分離屍體身上的脂肪層,即便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也能從他的動作上感覺出他的愉悅,他動作迅速,手法熟練,但又絕不是在學校的專業手法,野蠻粗暴卻十分有效。我當時就很想知道這樣的人會有怎麼樣的童年,纔可能練出這樣的手法,或者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天才。在他完成最後的切割時我也達到了高潮癱倒在角落的黑暗裡。大概又隔了一個小時杜明才離開,在他之後我走進實驗室,屋子裡竟然還有著淡淡的血腥味,我在牆角和牆面上都看到了許多沒有處理掉的血跡,又在廁所的坑道里看到水面上漂浮的脂肪顆粒,我猜想他是把脂肪與人皮弄碎扔到這裡。我驚訝於他對後事處理的草率,這一舉動更是我感覺無比興奮。我如同找到了一個寶藏,越挖就會有更大的驚奇,我趴在地上鼻子幾乎碰到了地面,一邊飢渴嗅著地面上殘留的味道一邊尋找著杜明留下的蛛絲馬跡。我花了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將實驗室的地面和牆面全都收拾乾淨,又將廁所刷了一遍,並且灑了八四消毒液,完成所有這一切時天已經亮了,我走出實驗室的時候甚至遇到了正去打早餐的同學,看著同學們熱情的洋溢的臉和明媚的陽光,我手掌突然不再出汗一直到我與杜明在醫院相遇時手掌相握的那刻。他的手掌修長、乾躁、溫和,只是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大力量。我看過杜明用這雙手做過硬膜外麻醉、腰麻以及全麻手術,雖然同樣利落,但卻絲毫沒有讓我再有那樣衝動的感覺。
其實那晚我並沒有看清杜明的樣子,實驗室裡只有微妙的月光,杜明又是背對著實驗室,何況他還是赤裸著身體,除了能確認他是一個高個子的男人以外我並沒有其它線索。他離開時我只從窗口望到他的樣子,也只是穿了一身普通的牛仔褲和白襯衣。那段時間爲了在學校中找出他我既然每天都去男生浴室,因爲我每次去過解剖實驗室後都會連續洗幾次澡。但在一個站滿了幾十個光身子男人去找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也實在有夠蠢的。後來我又開始尋找穿牛仔褲與白襯衣的男生,可是校園裡這樣穿衣的男生比比皆是,每天我坐在教室裡靠窗的位置都望向外面的操場,卻一直沒有看到那個人。我堅信只要是他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能夠感覺得出,而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大概過了十天左右,清晨下著小雨,雨水在食堂門口積成了一個小水窪,所有出入食堂的人都得大步才能跨過。我剛剛走出食堂就看見一個個子高高的男生站在水邊用腳踢著水窪中的積水,他沒有拿傘,衣服已經被雨淋溼但他卻絲毫沒有查覺。只是低頭踩著積水一下一下,動作與那晚實驗室的男子如出一轍,我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他了。隨後的調查變得水到渠成,學校本來不大,只要摸清他的行動路線——教室到宿舍就能知道他的一切。頭三天的時間裡杜明每天都很規律地在學校裡出落,當我以爲真的可以去掌握他的一切時,他又迅速地在校園裡消失了。教室、圖書館還有宿舍樓都找不到他,甚至我去了他實習的醫院,可依然沒有他的蹤影。最後我不得不放棄重新回到教室上課,但也就是在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我像往常一樣的望向窗外。一個人解剖實驗樓下的花池邊坐下,雖然離得很遠,但他的白襯衣的牛仔褲在陽光下十分顯眼。杜明就這樣明晃晃地出現在我面前,我不顧請假跑出教室,可來到花池這裡卻已經沒有人了。我坐在剛剛他坐的地方發呆,一塊烏雲爬過頭頂遮住了太陽,很快我身上的溫度開始冷卻,我的思路也重新變得清晰。原來我在這個遊戲中一直是窺視者,但似乎主動權從來都沒有在我手上。也就是我看到的也僅僅是他讓我看到的。而他行動更表明他其實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說是他在配合我的行動不如說是他在考驗我的行動,沒有直接面對面挑明是他認爲絕對有能力掌控我們之間的局面。想到這些我開始有些興奮,貓鼠遊戲似乎才真正開始。但我始終沒有想好要以如何的行動來切入這個遊戲,最後我還是按兵想以不動以不變應萬變。但隨後發生的一系列小事故才讓我真正感覺到對手的強大。最開始是從我圖書館的座位的改變開始,大學幾年我幾乎都坐在圖書館相同的位置,角落裡靠牆的位置,只有坐在這個位置上我纔不會擔心後背發生的事情。這個幾年都不曾換過位置的桌椅突然就被人重新擺放,那個位置成了一個死角,我在圖書館無處安身了,這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與杜明有關,只是接下來我常去的教學樓燈突然全部壞掉,而且好像電路被徹底破壞暫時也沒辦法修好;再後來是實驗室小範圍的失火,雖然沒有什麼損失,但我也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輕鬆地溜進去了。無處可去的我躺在牀上百無聊賴,這時才明白我已經被輕易地逼上死角。這算是挑戰還是警告?我既緊張又興奮,每天走宿舍都惴惴不安,可是並沒有任何事發生,原來杜明所在的年級畢業了。我比他低一年級,所以我得呆這裡多一年,在接下來的這一年裡我的手心天天出汗,爆皮爆到爛,我知道只有杜明才能幫我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我纔會想盡辦法來到杜明工作的醫院,就在和他相遇的時候我還不確定我們會發生些什麼,對於我和杜明的第一次相遇我是有所期待的。我希望在他的臉上看到驚訝、惶恐甚至害怕的神情,可是全都沒有,杜明平靜得常,我知道我再一次要輸掉這個遊戲。
我相信沒有人可以真的埋沒自己的秉性,所以我要努力剝去杜明僞裝的外衣。我一次次暗示甚至明示過去校園裡發生的那些事,而杜明就好像失憶了一樣。我甚至向他仔細描述那晚實驗室裡發生的事情,他曾經做過的事情,他卻假裝驚訝地說好像恐怖小說裡情節。我又告訴他在他走之後我爲他清理過實驗室,幫他處理所有留下的痕跡。杜明笑著說宋洋其實一切都是你自己做的吧。之前那個我根本就是你想象出來的,你是一個多重人格。說完杜明還假裝用害怕的眼神看著我,如果換作別人我還不會在意,但這個始作俑者竟然還來揶揄我,我所有我知道的他無法推翻的細節一股腦講了出來,這一次杜明沒有笑也沒有再說風涼話,而是平靜地問我。
宋洋,你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
我點點頭說,有,一定有。
那我承認了你會怎麼樣?
我搖了搖頭,現在還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你承認了?
杜明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句,那等到你知道了我再承認。
我們一生中所做的事情有多少是一定有意義的,如果爲每一件想要做的事都尋找意義,可能一生也沒辦法做成幾件事了。但有些事情則一定需要一個原因,實驗室裡被扒了皮的胖男人。那個人也曾經教過我,我知道他的許多傳言,但只有杜明才能告訴我最終讓他失去性命的原因是什麼。不過現在我卻不想去了解,很可能得到的與我想知道的相去甚遠,而且我也不希望看到杜明這樣的男人爲了一個俗套的理由而做出那樣驚豔的事情,我更傾向於杜明和我一樣只是爲了自己而做這些。
我仔細檢查了這兩年醫院的人事檔案,爲此我還請了人事科同事吃了幾頓飯。我花了幾個下午在人事科的檔案室裡尋找這兩年發生的事情,結果就連醫院的陳年舊檔都被我翻了出來,也沒有查到與杜明有關的事情。杜明的檔案我也看了,比我想象的還要乾淨。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們學院的老師知道這傢伙是一個冷血殺手後還會不會在他評語上寫:“該生善良、樸實,少語,務實”。我又四處打聽這兩年中醫院發生的事故,除了一個年老的大夫得癌癥去世以外就只有一個工人意外的摔斷了腿了,而且很有趣的事情是那個工作在我們本院做的手術,但術後竟然感染最後不得不重做次手術。這個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經過了一番調查(不過是聽了些護士間的八卦)這工人的確和杜明有過矛盾,那工人曾經將杜明養在廢工房裡的流浪貓弄死,此後不久工人便從廠房裡摔下來了。當我把這件事如同砝碼擺在杜明面前時,杜明終於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宋洋,你真的認爲我會爲這樣的事去弄斷別人的腿嗎?
我無言以對,而且杜明的神情竟然讓我有做錯事的感覺。我像一個孩子般的變得侷促不安,可是隨後杜明好像安慰似拍了拍我的肩然後用哄孩子似的口吻對我說,以後別這樣了。這讓我感覺受到了莫大的傷害。我甩開他的手臂大聲說:杜明你真的不覺得你這樣是對自己侮辱嗎?你從來沒有意識到你所做的一切無論對我還是對你自己都是一種傷害嗎?
杜明笑著說:我只是在做自己。
是真的自己?還只是一個老實窩囊的男人,你不過是在騙自己。
那這與你有什麼關係。
杜明的話讓我有些語結,表面上的確與我沒有絲毫關係,我所有的努力也似乎沒有拉近我和他之間的關係。
我保守著你的秘密,還幫你處理實驗室裡留下的血跡。到頭來卻是一句沒有關係。
可是沒有人要求你做這些,你也完全可以把這一切公佈於衆,何況這些事是不是我做的也未定論。
爲什麼你要否認你所做的?
爲什麼你要一定要我承認?
因爲我要證明你是你自己!
杜明聽了我的話笑了,怎麼證明?
我一定要讓你承認你是你自己,就用我來證明。
你不怕死嗎?
開始我沒有想明白杜明話的意思,隨即我馬上明瞭。以現在來看的情況也好像只有我才能逼杜明動手,而對像也必須是我自己。這是杜明第一次用那樣的語氣和我說話。冷靜而陰沉,他看著我的眼神也開始冷冰冰的。也正是這個眼神讓我明白我一直苦苦追尋的是什麼。我用同樣的語氣和眼神迴應他。
比起死,我更怕自己成爲行屍走肉。
哪怕用死證明。
如果必要的話。
但我有什麼理由?
我知道你的所有秘密。
那又怎麼樣?
我不光知道你殺過誰,我還知道你是爲了誰。所以我絕會對給你一個動手的理由。
哦,杜明不再說話,只是望著遠處的山頂。
一個星期以後,學校傳來了她自殺的消息。
我不確定這件事是不是他做的,但肯定會與他有關。他總有辦法抹掉與自己有關的一切,我現在算不算與他有關。他應該也知道了這個消息,那幾天他曾經離開過醫院,回來後他一個人在天臺上呆了很久,可是從天臺上走下來時他依然一付事不關已無所謂的樣子。我走到他的身邊遞給他一隻煙,他接過煙卻沒有抽,指著天臺對面醫院的廣場上擺放著的花盆問我知道不知道那些花叫什麼?他指的是那些每個單位都用來擺字、擺放造型的花卉,十分普通的大並且豔俗的紅色花。我搖了搖頭,他的問題多會接著更多的東西,靜聽爲妙。杜明告訴我它叫金魚草,他還告訴我這種金魚草的外語名字叫做“La Bella”,是意大利語美麗的意思。他笑著說這是一個孩子告訴他的,他說就算再俗不可耐的東西都也許會有著一個異常美麗的背面,不爲人知。或者正相板,表面的光鮮背後也許是腐爛的本質,每個人都有雙面性。
所以呢?
所以,我並非你想象中的我。
所以我要去證明。
你有辦法?
有。
是什麼?
再搶去你的一樣東西。
你以爲我是被人搶去了東西。
我湊近杜明說:如果我把王瑤強姦了,你會殺了我嗎?
杜明說:你可以試試。
我們一起笑了。
我問杜明,在你殺人的時候你會不會興奮。
杜明點點頭說,興奮到想要射出來了。
我說:希望到時候我也能感覺到。
在離開的時候,杜明問我。
你知不知道其實王瑤喜歡的是你。
我搖了搖頭。
杜明離開後,我一個人呆在天臺上望著下面擺放著的花色花朵。
La Bella 美麗,美麗La Bella。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這種花,而且還知道它的花語。
多嘴與欺騙。
人是一個很奇怪的動物。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王瑤,哪怕明知道杜明所說的是假話,但還是會不自覺的看著站在我身邊的王瑤。王瑤很適合藍色的無菌服,特別是在藍色帽子口罩下的眼睛很漂亮。只要你看著它就變得彎彎的,無比溫柔。但今天卻它卻一直躲閃著我,可是當我轉過頭不看它時,我又時刻感覺它在盯著我。今天的手術不是杜明麻醉,手術室裡顯得無比無聊,沒有一點聲音,只是偶爾手術器械扔到鐵盤裡會發出清脆的聲響,一個無聊護士似乎想打破這個尷尬,講了一個失敗的笑話,結果沒有人笑更顯無聊。那個護士有些不好意思走到王瑤背後推了推她說平時都是你負責調節氣氛的,怎麼今天一句話都沒有。結果王瑤竟然一驚把手裡剪子扔到了我手上,劃破了我的手套。我走下手術檯,王瑤頭也不回一句話不說地站在那裡。
我站在水池邊洗手。剪刀劃破了我的手指,我把手指放在水龍頭下任憑血慢慢流淌。王瑤走過來站在我身邊一聲不響地洗手,我轉過頭看到她的眼睛裡有著淚花。
怎麼了?
王瑤轉過頭看著我。這就是你要和我說的?
要不然說些什麼?
王瑤把手套扔到水池中,重重摔門離開。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去辦公室找杜明,結果杜明不在,整個手術室一下子都顯得怪怪的。
中午吃過飯我坐在花池邊,手撫摸著LA BELLA的花朵。花朵滲出的汁液也是鮮紅色的。我舔了一下是苦苦的味道。天臺上有兩個人的影子,我看得出是杜明和王瑤。
下午的時候我去手術室,依然看不到杜明,護士們聚在護士辦公室玩撲克,而王瑤一個人呆在醫生辦公室。我走進去的時候她的身子明顯震了一下。
你這兩天怎麼了?
王瑤低著頭好像在壓抑著什麼不說話。
是不是和杜明有問題了。
王瑤擡起頭盯著我笑了,只是笑的很突然明顯還帶著些敵意。
宋洋你是故意的嗎。
肯定是杜明做了什麼壞事了吧。
宋洋你喜歡我嗎?
王瑤突然打斷了我的話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一直到下班坐在班車裡我還在想著王瑤問我的問題。從醫院回市區的路最近因爲下雨而泥濘,我坐在座位上不停的顛簸,但始終沒辦法讓我的腦子清醒過來。我沒有回答王瑤的問題而是反問她你不是喜歡杜明嗎?王瑤只說了一句別在提杜明瞭。王瑤的樣子讓我以爲是杜明拋棄了她,而這些應該都與我之前對他說的話有關。我在心中嘲笑杜明竟然想出這樣的辦法撇清與所有人的關係,但這樣似乎更是證明了其實他的在乎,我不知道我的決定是否正確,沒錯,我承認我喜歡她,喜歡王瑤。隨後王瑤好像又問了我幾個問題,但我卻都沒有在意。
我認爲我有必要和杜明談一次,可是晚上幾次打他電話都是佔線。似乎他也正處於一個非常時期,這是不是代表我所期待的事情就快要到來。躺在牀上我又想起王瑤,在認識杜明後我已經很久沒有在晚上想起某個女孩了。但現在我卻始終忘不了王瑤看著我的眼神,似乎有太多東西,我又試著撥打了王瑤的電話,同樣是佔線。不過隨後王瑤又打電話給我,電話裡王瑤的聲音有些遙遠,她問我後天是不是值班,我說是。她說我也是,我去找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問,所以只是嗯了一聲。果然王瑤問我你怎麼不問我爲什麼找你。我笑著問那你爲什麼找我 。王瑤也笑了,不過笑得很勉強,她說你應該知道的。我們在電話裡沉默了很久,最後我問她,王瑤你覺得我一個怎麼樣的人。電話裡王瑤停頓好幾秒好像還深吸了一口氣才說,宋洋你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我從不知道原來女人是這樣善於撒謊,王瑤用最簡單的一句謊話卻直擊中了我的要害。不得不承認,特別這兩個字讓我很受用。相比之下我在學校交的女朋友,怎麼也說不出這樣的話。有一次在激情後我把她抱在懷裡問她爲什麼喜歡我。她冥思苦索了好久才說我也不知道。我說至少得有一樣和別的男人不一樣的吧。結果我的那個女朋友又費了好長時間才慢悠悠地說,也沒有什麼不同呀。除了在牀上比以前的那個好些。
我和王瑤找不到話,但又不想馬上掛掉電話。王瑤好像也是如此,彼此好像在試探似的說些無聊的話,王瑤隨口問我這兩天普外有沒有手術,我說應該沒有吧,王瑤哦了一聲說那還好要不然就沒有器械包了。我問她怎麼了,王瑤卻不說什麼。即便是沒有看著她,我也能感覺到她的不快樂。所以我還是忍不住問她是不是杜明做了什麼?王瑤又馬上打斷我的話讓我不要再提他。我說你不是喜歡杜明嗎?王瑤沒有回答我的話卻問我爲什麼你不承認你做的事情。在下午的時候王瑤其實已經這樣問過我一次,當時我沒有回答,明白可能是她查覺到我和杜明之間的事情,但是怎麼樣也沒辦法把那些告訴她,畢竟她只是一個簡單、普通的女孩子。呵呵,我的愚蠢就在於把自己想得太過特別又將別人想得太過簡單。再次面對這個問題我雖然無法回答但還是由衷地說了句對不起。不知爲了什麼聽了我這句對不起后王瑤馬上掛掉了電話,我再次撥過去卻發現她的電話已經關機。躺在牀上我始終無法平靜下來。我把手伸進被子,腦海裡是月光下那片盪漾的紅。
在我們醫院後院的山坡上長滿了野菊花,這個季節正是花開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黃色的花朵隨風搖擺。這裡的野菊之所以這麼茂盛是因爲結核樓裡的病人總是把他們的胸水和帶血的痰水從樓上倒在那些菊花上面。比起這個更煞風景的是在山腳下的那個鐵爐,兩米多高的鐵爐遠遠看去總像一個戴著高帽子坐在那裡的黑胖子。每週一都坐從這個黑胖子裡帽子裡噴出大量的黑煙。那是醫院的焚化爐,每週都會在這焚化所有醫院垃圾,小到紙巾大到患者的大腿都要放進去,幾千度的高溫讓所有一切都成灰燼。有時一塊塊如同指甲大小的灰塵落在身上頭上,你都不知道這些到底是染滿患者病毒的器械還是患者本身,就連山坡上的野菊花瓣上也落滿了灰白的粉塵,黃白相間的花瓣看上去既美麗又邪惡。工人們很少在燒焚化爐時注意裡面都有些什麼,除去它的容積很大外就是每天都有不同科室往裡扔不同的垃圾,打開爐門你從來會看不到爐子的底部,聽說杜明養的流浪貓就是因爲誤爬進爐子沒有被工人發現才被燒死。我是第一次聽杜明說這些,杜明低著身子頭往鍋爐裡看還試著把肩往裡鍋爐的入口試了試。
你說這個裡面放一個人不成問題吧。
三個人都應該沒有問題。
有沒有想過自己被燒死?
不是應該被解剖?
怎麼這麼老套。
那你拿手術器械包乾嗎?
挺有辦法的,我做什麼你都知道。
剛好問過護士長。
那你有什麼打算?
我無語,應該是我問你有什麼打算纔對吧。
我和杜明一起笑了。
宋洋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我搖搖頭說,不反悔。
這樣有意義嗎?
杜明,你做你認爲有意義的事情,我也做我認爲有意義的事。
不知爲什麼一切沒有想象中那樣刺激,平靜中也多了些平淡。我和杜明在後山坡上又聊了幾句便結束了談話,我看著他帶著手術器械和麻醉藥騎著摩托車匆匆離去。我不知道他下一步的計劃亦不想問,遊戲都要有個規則,只有遵循才能玩的開心。但我現在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要繼續玩下去。這個遊戲如同爬山,一路上都是臉紅心跳,結果到了山頂卻呼吸平穩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本來今天我不應該值班,但我還是留了下來。值班室有許多空牀,從來不會閒人多。晚上值班的人照例還是玩起了撲克,手術室的護士們也在。我走出值班室偷偷溜進手術室,大夫值班室就在手術室進門的地方,很小的一間只有一張休息牀,因爲手術室通常只有一個麻醉師就足夠了。我坐在那張小牀上發呆。月光透過小窗足以照亮整個小休息室,在小牀對面是一排櫃子,我站起來尋找杜明的櫃子,不難找。沒有鎖也同樣沒有什麼東西,只是白大衣和一些平時用的東西。他總是這樣簡單,簡單到讓人猜不透纔可怕。他在離開醫院時向我晃著手上的包。
宋洋你不問我去幹什麼?
應該我知道的不用問也會知道。
但你可能真的沒機會知道了。
那就不是我應該知道的事情。
有時機會是自己創造的,無論好的還是壞的。
不知不覺我在手術室休息室的小牀上睡著,我被玩完牌回來的護士們驚醒,不想從正門走被她們發現,我打開窗子,窗外正對著下山坡的小路。我輕輕跳下窗子又順手關上了窗,走了兩步纔想起自己忘了關杜明的櫃門,可是再想打開窗進去時才發現休息室的窗子沒辦法從外打開只好作罷。回到普外的休息室,同事們都已經睡得打起呼嚕。我躺在牀上連白大衣都沒有脫掉便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中午,剛走出休息室,辦公室裡的同事就告訴我王瑤剛剛找過我。我點了點頭但並沒有馬上出去,而是坐在辦公室靠窗的位置抽菸,一直到太陽開始傾斜落下,我才起身。腿因爲太久沒有動都麻木了,手機一直在衣袋裡震動,不出我所料是王瑤打來的。剛纔的幾個小時裡我一直在想王瑤找我出來一萬個可能,但最終總會匯到兩個人擁在一起。我抱著她,把她慢慢放在地上,脫掉了她的衣服。我不知道爲什麼在夢裡我會把我和她的關係如此處理,難道我潛意識中真的很喜歡王遙。我翻看手機記錄看到除了打過電話,王瑤也發過短信給我。她約我晚上五點在醫院的後山坡見面,而現在已經四點鐘了。
我沒有和任何同事打招呼一個人溜出病房,王瑤在短信上裡寫不要讓同事知道我的行跡,其實就算她不這樣說,我也不會那樣做。週末的後山坡顯得格外冷清,這裡本來平時就少有人來。週末更是連零星的幾個工人都看不到蹤影了。我坐在山坡背陰的地方,從那裡正好可以望到醫院樓,手術室休息室的那扇窗。那扇窗緊緊關,從我的角度也沒辦法看到裡面有人但我依然死死盯著那扇窗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王瑤從遠處的小路上走了過來,她穿著白大衣沒有戴著以往戴的護士帽,頭髮盤起在腦後扎個鬏,人顯得格外精神。她小心翼翼地在草間穿行,好像一隻小動物。她走到山坡下才看到我,她猛地停住腳步好像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看到我一樣。隔了好一會才慢慢向我走來。她走到我身邊慢慢擡起頭。
原來你和杜明差不多高。
不,我比他高。
我和王瑤在山坡上轉了幾圈,她不說話我也不問。但她似乎一直在暗自決定著什麼,她一次次從身邊抓起綠草放在手裡用力扯著。我小聲叫了幾次她的名字,她都沒有理我。我提高了聲音她才擡起頭,結果臉上都是淚痕,我被她的樣子嚇到,但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我看她哭得傷心想試著拍拍她的肩膀,不斷她猛然甩開,王瑤轉頭看向來路,我跟著望去,卻發現手術室休息室的窗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王瑤手上的針這時也扎到了我的脖子上。
在我慢慢倒下的時候,王瑤抓著我的衣領狠狠地說。
你爲什麼要強*。
我躺在地上意識開始越來越模糊,嘴裡已經發不出聲音,只能從喉嚨裡發出哽咽,我的身體慢慢發沉,呼吸也開始沉重起來。但就算我現在還可以開口說話,我也不打算告訴王瑤真相,我很想笑,但發出的聲音就如同動物世界中被獅子咬住喉嚨的斑馬發出的嘶嘶聲。王瑤抱著我,把我放在地上,她開始脫我的衣服。這個故事我只猜對了一半,只是這個結局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如果因爲被麻醉藥,我的身體現在肯定是無比堅挺、興奮。我從心底承認杜明的天才,哪怕只有一句話,我也能明白事情的經過與自己現在的處境。我爲自己能跟上杜明的腳步而高興,但遺憾的是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王瑤看起來無比堅決,她把我拖到焚化爐邊上,然後從口袋裡拿出另一個準備好的針筒,她用手按了按我心臟的位置。我知道這已經是我最後的機會,我努力地想發出聲音。王瑤看了看如同死魚一樣在掙扎的我,拿起針筒用力刺入了我的心臟。
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眼,是一盆不知被誰扔在焚化爐裡的金魚花,花朵已經枯萎,明天它將會和我的身體一起化爲灰燼飄蕩在醫院的上空。
它的名字叫LA BEL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