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弄真成假假成真，換物那堪更陷人。

一遇賢良爲(wèi)救正，好結(jié)何地可藏身。

卻說開封府新選來的理刑推官，乃是丁士升，與董聞是廷試同年，又都是翰林莊文靖的門人。他曾在楊閣老家處館，後以歲貢選授國子監(jiān)學(xué)正。楊公子以恩蔭入監(jiān)讀書，正好與他朝夕聚首。他卻因與楊公子聲氣不甚相投，求補(bǔ)外任。莊文靖又替周旋，故得改選此美缺。董聞在京時(shí)，與他最相知。丁士升服董聞的文章氣誼，董聞重丁士升的人品，兩下往來甚密。今恰好來做了本府的理刑推官，人人都道縉紳中要尋個與丁推官講分上的，第一個便是董聞了。那知董聞卻殊不然，不但不去講分上，連見也不去見他一見。董起麟對兒子說道：“新理刑既是你的好友，何不去候他候候？”董聞道：“正爲(wèi)他是孩兒的好友，嫌疑之際，不必先去求謁。此公爲(wèi)人極清政，極有品的，只看別人巴不得做相府西席，他初時(shí)偏懷猶豫，不肯便就；今又別了楊公子，求補(bǔ)外任，其人品可知。他今到此，必然要做個清官。孩兒正該學(xué)那非公不至的澹臺子羽。若去趨酬酢，外人未免生疑，只道是講情，或是行賄，反損了他的清名。知己肝膽相照，不必以蹤跡之疏密也。”起麟聽說，點(diǎn)頭稱善。正是：

笑他吸餌爲(wèi)陽-，得屑迎綸是大魚。

自此董聞竟不去見丁推官。那丁推官自到任之後，便想與董聞相見敘談，並請教地方利弊。卻見各鄉(xiāng)紳都來投帖拜會，偏只董聞不見到來，丁公即具名帖，親到城外清溪村造廬請見。董聞出來迎接了，各敘寒溫。董聞道：“敝地有幸，得邀大君子來郡。治年弟仰體清嚴(yán)，不敢溷瀆，故雖渴懷如積，卻還未及上謁。怎反重勞大駕相顧？”丁推官道：“小弟承之貴郡，喬爲(wèi)司馬。立願清官，上報(bào)國家，下濟(jì)百姓。但恐才力不及。諸凡地方利弊，望老年翁明以教我。尚有不到之處，良朋過失相規(guī)，萬祈不時(shí)枉駕，勿吝齒類?！倍劦溃骸暗胤嚼?，年祖臺公能生明，自然洞鑑，何煩治年弟贅詞？治年弟景仰清風(fēng)，正當(dāng)足跡罕至，遠(yuǎn)僻嫌疑。如必有冤抑難申，幽隱雖知之事，或者勉進(jìn)一言，斷不敢常來溷瀆?！倍⊥乒俚溃骸澳晡陶f那裡話？小弟正要不時(shí)請教。徐孺子雖養(yǎng)重，直虛陳蕃下榻之意？”因笑道：“年翁若說此後不肯常來，小弟今日偏不肯便去，要在此過午，奉擾午飯了。”董聞道：“但恐野人之家，無物奉款。若不嫌簡褻，顧獻(xiàn)一芹?！闭f罷，便命家人治具，留丁公子飯。兩個直坐到天晚方別。自此之後，凡有人來求董聞?wù)f分上的，董聞便辭謝道：“丁公廉明清正，若是背理之事，要他將曲隱直，我不好去說得，他也決不肯聽。若是順理之事，他自然順理斷去，不消我去說得，我若去說，外人只道聽了我私情，不是他公斷，反不見得他的廉明瞭?！倍勥@幾句話，把衆(zhòng)人都一概謝絕。正是：

有此鄉(xiāng)紳，對此官府，

兩清相遇，正堪爲(wèi)伍。

董聞自此只在家中靜坐，無故也不入城。丁推官或即便回家，並不在外聲揚(yáng)，亦無私事幹瀆。一日正坐在家中，只見舊朋友金畹氣忿忿的走來。相揖坐定，便開口要向董聞討個名帖，封一紙狀詞，到理刑廳告一個人。董聞問是何事，所告何人，金畹道：“可恨路小五這狗才，把舍侄一件古玩搠換了去，須要告官追究。”董聞道：“是甚古玩？”金畹道：“舍侄金楚胥欲爲(wèi)先兄營葬，苦無葬資，不得已，要把家傳的一方古硯賣了，以爲(wèi)葬親之助。因路小五慣會販賣古董，特地託他尋覓售主，他拿了硯去，過了兩日，依舊送還，只說沒有人買。誰想這硯已非原物，卻被那廝搠換去了，可沒理麼？”董聞道：“這事甚小，何消到刑廳告狀？待小弟喚他來，把假硯退還了他，追出硯便了。”金畹道：“那廝最奸。舍侄再三諭之，他抵死硬賴。”董聞道：“這不難。待小弟設(shè)個法兒，賺他原物出來，包在四五日內(nèi)，必有迴音。”金畹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當(dāng)下董聞留他吃了便飯，作別而去。

次日，董聞遣家人去分買幾件去送他，你可揀上好的將幾件來看。若有好古硯，一發(fā)妙，不論價(jià)錢。路小五欣然領(lǐng)命，便懷著三件東西，到董家來。董聞見那三件東西，都用黃布包裹，匣兒盛著，便教逐件打開來看，卻是一個古銅的番爐，一個鎮(zhèn)書的玉獅子，一方古硯。董聞看了道：“都留在此，待我再與識貨的估看一估看，明日來還你價(jià)錢。”小五領(lǐng)諾而去。到明日來問時(shí)，董聞道：“三件中只有硯兒不甚好，那兩件東西，你要多少價(jià)錢？”小五道：“大爺面上，不敢講價(jià)，兩件東西，共付五十兩銀子便罷?！倍劦溃骸皟r(jià)錢便依你，只是銀子要到明日方有?！毙∥宓溃骸熬驮诿魅諄砣×T了。”董聞道：“如此甚好！你今日且在這裡吃杯酒去。”小五欣然坐下，董聞呼童看酒，與他對酌。小五不知是計(jì)，被董聞冷一杯、熱一杯，灌得爛醉，方放他起身。臨別特取出硯兒來交付與他道：“這東西你原收了去?！毙∥遄硌刍杌ǎ患爸略?，接將過來袖了，辭謝出門。一路腳高步低，撞到家中，奔入臥房，摸出硯兒付與妻子收著，衣也不脫，一骨碌滾在牀上睡了。直到明早紅日高升才醒。起來梳洗方畢，早又是柴家使人來喚他。小五忙隨著來人，到柴家會了話，就在柴家吃了早飯，一徑出城到董家來。只見董聞把那古爐與玉獅子都取出來，說道：“我方纔又把這兩件東西與一個人看，據(jù)說都不甚佳，不好把來送丁老爺。你原收了去，另拿什麼好物來我買了罷?！毙∥咫b望銀子到手，不想竟成虛話，尋思道：“不知那個不添好話的，壞了我的買賣?！毙闹泻蒙蝗?，卻不敢則聲，只得收了兩件東西，沒情沒緒的回到家中，對妻子道：“我昨夜交與你這硯兒在那裡？可取將來，和這兩件東西一處放好?！逼拮颖銓⒊巸喝〕?。小五打開看時(shí)，吃了一驚：這硯兒卻不是原物了。忙問妻子道：“你昨日把這硯放在那裡的？”妻子道：“放好在牀邊桌子上的。”小五道：“可又作怪！我今早出門後，可有人來？”妻子道：“並沒有人來?！毙∥灞懔R道：“賊賤人！房裡的東西，被人搠換了去，還說沒人來。”妻子嚷將起來道：“誰見有人來？”小五那裡肯信！原來小五的妻子門氏，本是唱盲詞的婦人。小五娶他爲(wèi)妻，時(shí)常教他往大戶人家，彈琵琶、說院本、趁錢用變。雖是兩眼青昏，卻原有五分光亮，自己原可行走，面龐上也有一二分顏色。只是有一件毛?。翰蝗詹皇匾?guī)矩，慣要揹著丈夫，和別人做些不三不四的勾當(dāng)。所以小五疑他有人到家來換了硯去。門氏叫屈連聲，說道：“你昨夜歸時(shí)，已是爛醉。一定在外邊先被人搠換了，如何到家裡來圖賴我？”小五道：“若說在外邊差的，卻怎的三件東西，那兩件並不差，只差了這硯兒？”兩下爭論不休，當(dāng)夜準(zhǔn)絮聒了一夜。次早，小五對妻子說道：“我今日再到董家去問一聲，問他前日可曾把來寄放別人處。若不曾寄放別家，斷然不是在外邊差的，一定是家中被人搠換，我回來和你這賤人說話。教你不要慌?！闭f罷，拿了那假硯，一口氣奔到董家來。董聞見了，問道：“你今日爲(wèi)何來得恁般倉皇？”小五道：“我前晚拿歸去這硯兒，不是原物了，未識大爺教人估價(jià)時(shí)，可曾放在別人家裡麼？”董聞道：“怎見得不是原物？”小五便將假硯兒取出，細(xì)細(xì)指示不同之處，斑紋色道，都與原物似是而非。董聞笑道：“原來假者不可以冒真；有這般難混處。我前日其實(shí)曾寄在一個識古董的人家。今此人恰在這裡，待我請他出來，與你面對明白何如？”話聲未絕，只見屏風(fēng)後轉(zhuǎn)出一個人來。那人不是別人，就是金畹的侄兒金楚胥。小五見了，目瞪口呆，金楚胥指著小五罵道：“狗才！這假硯是你把來搠換搪塞我的。你前日鐵錚錚賴著，強(qiáng)要以假混真，如何今日自己說出假來？如今原物已歸原主，我且拿這假硯去告官，處治你這奸徒！”小五羞得滿面通紅，做聲不得。董聞笑道：“別人換了你的東西，你原不肯干休的。你換了別人的東西，那人怎肯幹休？前日金相公要討我帖兒，送你到刑廳去進(jìn)究，是我再三勸住。我今設(shè)法取還原物，免了送官，所全多矣。你今後再不可做這般勾當(dāng)?！毙∥迓犝f，躊促無地，只得自己招個不是，仍收著假硯去了。正是：

彼既移真換假，吾亦以假易真。

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且不說路小五含羞而退。且說董聞打發(fā)小五去後，即問金楚胥道：“足下那方古硯，價(jià)值幾何？”金楚胥道：“可值二十一二金?！倍劦溃骸耙源藸?wèi)葬親之用可勾了麼？”金楚胥道：“得此湊用，也將就勾了。”董聞便取出白銀十二兩，送與金楚胥，教他早去營葬。金楚胥謝道：“既蒙取還原硯，又承即付硯價(jià)，深感至成之德。”遂將硯兒請董聞收下。董聞道：“此硯即是足下家傳舊物，不可售人。從來文人賣硯，如武士賣劍，是出於萬不得已，非所樂爲(wèi)。我與令叔相契，足下即系通家世好，些微之物，少助葬資，佳硯決不敢領(lǐng)?！苯鸪阍偃谱專劷K不肯受。金楚胥感激拜謝而去。有詩爲(wèi)證：

青氈舊物依然在，黃土新墳幸已成。

賴有周旋博士董，不須申訴理刑丁。

過了幾日，忽有刑廳差役，齎著丁推官名帖，來請董聞去會話。董聞隨即乘轎入城，直至刑廳私衙之內(nèi)，與丁推官相見了。丁公道：“小弟有一事相煩，故敢屈駕來面商?！倍劦溃骸安蛔R有何見諭？”丁公道：“小弟立志要做清官，幸蒙各上臺見諒，凡壽禮、節(jié)禮一概不受。此雖上臺之情，亦多賴諸縉紳遊揚(yáng)之力。但衙中食指頗多。薄俸用度不來。前已遣人回家去，設(shè)處些銀兩來用，此時(shí)卻還不見到，沒奈何，欲煩年翁貴相知處暫撮四五百金濟(jì)急。一等家信到了，即當(dāng)加利奉還?！倍劼犝f，義不容辭，只得應(yīng)承道：“年祖臺在此做官至欲稱貸以度日，清介可知。既承見託，自當(dāng)有以報(bào)命?！闭f罷，作別而歸，心中思討道：“借債非易事。我當(dāng)初只爲(wèi)借債，受了許多累，今丁公要我轉(zhuǎn)貸銀兩，卻是沒處去轉(zhuǎn)貸。除非我自有銀借他便好。爭奈徐世子所贈多金，我把來贖了些田產(chǎn)，又在遐施兄與常兄面上用了幾百金，所存無幾，只好留在家中用度，那裡有得借他？若說轉(zhuǎn)去求人，除是遐施兄不死，他便慷慨豪俠，能濟(jì)人之急。如今教我求那一個？”又想道：“他道我是有交遊的，所以見託。我既一時(shí)應(yīng)承了，若沒處設(shè)法銀子與他，豈不被他笑話？”尋思無計(jì)，忽然想道：“官要借債，何不原去向官借？但恐與丁公同僚的官就有銀子，不好放債。若對下司說，又像要怞-他的了。除是武官衙門，不相統(tǒng)屬的，便肯借。我且去與餘總兵商量則個。”於是便往總兵府中，與餘總兵相見，備言其事。餘總兵道：“我聞丁理刑到各縣查監(jiān)，凡縣官饋送之物，一毫不受，清廉太過分了。他要借債，本該借與。只怕借了去，一時(shí)無以抵償，十分催討又不好意思，還是不借罷?！倍劦溃骸斑@不必過慮。都在學(xué)生身上，斷不拖欠便了。”餘總兵見董聞一力擔(dān)當(dāng)，便慨然應(yīng)允。董聞隨即去與丁推官說餘總兵處有銀可借。丁公便寫下一紙五百兩的借契，言定按月三分起息，作中便借重了董聞的臺號。董聞把借契交與餘總兵收了，餘總兵取出白銀五百兩來，說道：“學(xué)生原沒有債放，這銀子不是我的，是一個內(nèi)司相公的。他不肯輕借，因見有董先生作中，將來必?zé)o差候，所以相托?！倍劦溃骸斑@都在學(xué)生身上。”當(dāng)下接了銀子，便親赴刑廳內(nèi)衙，當(dāng)面交與丁推官收訖。丁公稱謝不盡，留董聞在私衙小飯，又閒話了半晌，董聞作謝而出。

上了轎行不數(shù)步，只見一夥公差，押著一個和尚，飛奔到府前來。那和尚口中叫屈不迭。董聞在轎中看時(shí)，認(rèn)得那和尚卻是沙有恆，便忙下轎，喝住了衆(zhòng)公差，扯著有恆問道：“我屢次到庵裡來尋你，值你遊方未歸，不得一見。你幾時(shí)歸庵的？今日爲(wèi)著甚麼屈事，被捉到這裡？”有恆道：“說也好笑！小僧歸庵不多幾日，卻無端被人扳害做賊，今日拿解理刑廳聽審。”董聞道：“是誰扳害你？”有恆道：“那賊人叫做宿積。”董聞道：“我久聞此人之名。你與他平日有甚冤仇？”有恆道：“我與他從未識面，並無嫌隙，不知爲(wèi)甚扳害我。”董聞道：“你休著忙，我與你辨白此事?！北憬剔D(zhuǎn)轎，再到廳裡去見理刑老爺。衆(zhòng)公差見有恆是董博士的相知，便不敢-唣，且只帶他到土地祠內(nèi)坐著靜候。看官，你道那宿積因何扳害沙有恆？原來是路小五指使的。小五自那日在董家，見了金楚胥出了醜，袖著假硯，含羞而歸。及到家中，卻不見了妻子門氏。只因小五出門時(shí)恨了幾句，門氏恐怕丈夫回來又要尋鬧，思量往鄉(xiāng)村中一個嫂孃家中暫避幾日。不想走到半途，天已昏暮。況他是對盲眼睛，行步又慢，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正沒奈何，恰好從大力庵走過，只得叩門借宿。沙有恆恰是那天回庵，遂不合留他住了一夜。至次早，門氏才走出庵，正撞著小五尋來，問知昨夜住在庵裡，十分惱怒，趕進(jìn)庵，扭住有恆，罵道：“賊禿！你如何引誘婦人在庵裡宿歇?！庇袗a道：“他自來叩門求宿，我們出家人慈悲爲(wèi)本，憐他是個眼目不便的女人，留他在佛前拜臺上歇了一夜，怎說是我引誘？”小五那裡肯聽，只顧與有恆爭鬧。兩邊衆(zhòng)鄰舍走來，都是和有恆相好的，都說小五不是。小五拗衆(zhòng)論不過，只得放了有恆，自把妻子打了一頓，仍舊領(lǐng)回家去。卻只恨著和尚，不曾出得這口氣。正是：

即非閉門不納，難言坐懷不亂。

一霄底事堪疑，百口令朝莫辯。

路小五正自懷忿，怎當(dāng)柴昊泉父子聞知此事，把小五百般嘲笑，說道：“你令正與和尚相知，家裡饅頭吃不盡了?！庇值溃骸按罅︹种泻蜕?，自然有大力，所以令正登門就教?！毙∥灞凰麄兂暗枚玖?，心中忿恨，思量要暗算他。適值此時(shí)，米價(jià)騰貴，昊泉新糶了米，收得價(jià)銀三百兩在家，小五便指引宿積去盜了他的，把來大家分了。當(dāng)初柴白衍與小五同謀，使宿積去盜董家銀子，誰料今日自己的銀子也被他盜去。正是：

昔日害人今害已，出乎爾者反乎爾。

小人好與小人謀，惹盜招偷皆自取。

柴昊泉失了銀子，懸著重賞，教捕人緝賊。那些捕人貪了賞錢，如何不用心追緝？不上幾日，早把宿積緝著了。此時(shí)捕廳員缺，刑廳署印，便將宿積解送丁推官究問。路小五恐怕他招出自己來，因暗地去囑咐他道：“你切莫供出我來。你只扳了大庵中和尚沙有恆，說他是個窩主，我便替你上下使錢，保證不至受苦。”宿積依言，遂把有恆板害。正是：

只爲(wèi)疑他盜色，因便誣他盜財(cái)。

縮頭前日寄恨，光頭此日當(dāng)災(zāi)。

當(dāng)日董聞見有恆受屈難申，便轉(zhuǎn)轎再往刑廳，徑入私衙，見了丁推官，具言僧人沙有恆並非賊黨，被人誣陷廷鞠之下，乞細(xì)察冤誣。丁推官領(lǐng)諾。董聞自回家中去了。少頃，丁推官升堂審事。正值那日起數(shù)內(nèi)又有兩個和尚，一名法方，一名法圓。因有人告他奸騙了十六歲的孩子，也在堂下候?qū)?。丁推官先叫沙有恆近前，問道：“你果然不認(rèn)得宿積麼？”有恆道：“其實(shí)從無一面?！倍⊥乒俚溃骸斑@卻容易明白。”便喚法方、法圓二僧上來，密諭道：“我少頃惹喚沙有恆，卻不用有恆答應(yīng)，須要你兩個裡邊看一個權(quán)代有恆答應(yīng)。”分付畢，且教都站在一邊，一面去獄中提出宿積來聽審，宿積一到堂下，又一口咬定沙有恆和尚是窩主。丁推官道：“這話可真麼？”宿積道：“這是千真萬真的，”丁推官道：“今沙有恆已拿到，你可與他面質(zhì)?！北憬校骸吧秤袗a過來。”那法方和尚假充了有恆答應(yīng)了，到案前跪下。丁推官假意問道：“宿積招你是窩主，你可從實(shí)供來。”法方道：“小僧與宿積從不曾識面。”宿積便指著法方道：“沙有恆，我那夜在你庵中宿歇，贓物也分與你的，你如何賴得？”丁推官大笑道：“你這刁奴才！原來你不曾認(rèn)得沙有恆，卻無端陷害他，可知這和尚不是沙有恆哩?！彼薹e嚇得做聲不得。丁推官道：“你與有恆既未識面，因何扳害他？此必有人指使你的?？鞆膶?shí)供招，免受重刑?！彼薹e見不是頭，只得把路小五指使偷盜，又指使扳害的話，一一招出。丁推官即殊批：仰役速拿路小五立刻到廳審間。恰好那時(shí)路小五隨著柴家的從人在廳前看審，公差不消費(fèi)力，手到拿來。丁推官推問情由，小五初時(shí)抵賴，及動起刑法，只得招出實(shí)情，把妻子在沙有恆庵中宿歇，被柴家父子笑話，因而懷恨，指使宿積盜銀扳害的話，從頭說了。

丁推官喚沙有恆上來問道：“你賊情是虛了，姦情卻是如何？”有恆極言此夜並無沾染，辨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丁推官笑道：“這件事也在莫須有之間，只怕你做不得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哩。你留婦人在庵宿歇，也該問個不合。我今看董爺分上，姑不究罷。”便教把沙有恆釋放。宿積與路小五各責(zé)三十板，監(jiān)禁追贓。一時(shí)都稱讚丁公神明，善於聽訟。有好事的做下幾句笑話：

沙有恆爲(wèi)著小和尚，幾乎連累大和尚。路小五因疑下和尚，乃至誣陷上和尚。門婦人庵裡尋和尚，家裡不曾進(jìn)和尚，宿偷兒口中咬和尚，眼中不曾見和尚。丁推官巧借彼和尚，登時(shí)辨出此和尚。董博士賴有兩和尚，因而救脫一和尚。究竟沙和尚雖然不是賊和尚，不知可是瀅和尚？方和尚被人告做瀅和尚，卻教權(quán)認(rèn)賊和尚。圓和尚不曾用著這和尚，暫時(shí)做個閒和尚?？傊蜕卸嘉幢厥钦婧蜕?，只好都算假和尚。

沙有恆冤誣得白，出了衙門，即往董家拜謝，各述丁公斷事之明。董聞方曉得宿積扳害有恆，是路小五懷恨指使的，因笑道：“庵中留婦人宿歇，這件心跡，畢竟難明。虧得丁公不究。若還窮究起來，這卻我不好替你辨白得。”有恆聽說，也笑將起來。有詩爲(wèi)證：

偷兒何故陷光頭？瓜李生嫌怨有由。

假戲辨來真巧妙，疑奸道破更風(fēng)流。

婦人事在莫須有，朋友情深且罷休。

和尚心中當(dāng)自忖，前宵曾否共衾-？

當(dāng)下董聞留有恆飲酒。大家訴說別後之事，說到董濟(jì)身死，有恆欷噓流涕道：“小僧昔日也蒙他看顧，交情甚厚。不想今日歸來，竟成永別。我今當(dāng)在庵中拜些經(jīng)懺薦度他，少盡我報(bào)效之意?！倍劦溃骸叭绱俗蠲?。你若在庵中做好事，凡一應(yīng)齋供等寶，都是我送來。我還日日來拈香拜佛。”有恆領(lǐng)諾，當(dāng)晚作別回庵。至次日，果然便戒酒除葷。持齋三日之後，方唸經(jīng)禮懺，一連做了好幾日法事。董聞每日來拈香，多把錢米相贈。那沙有恆雖是個掛名和尚，倒比別個和尚不同，十分認(rèn)真，並不虛僞。有幾句口號說得好：

此等和尚唸經(jīng)，只算俗人唸佛。俗人勝似僧人，倒是誠心所發(fā)。意中不望襯錢，口中不弄花舌。字字老實(shí)念去，並不透過幾頁。若教僧演佛戲，不過敲鐘打鈸。他自消閒作樂，與我有甚干涉？鋪燈意在取油，要線便解冤結(jié)。浴佛錢投水盆，鎮(zhèn)壇米入筐筐。行香出引婦女，渡橋鬨動婢妾。眼脧屏風(fēng)背後，其心更不可說。至於拜懺暮歸，道人把酒燙熱。夜裡暗地吃葷，日裡假裝清潔。以此比較俗人，畢竟誰好誰歉？今用類俗之僧，深得薦亡之法。

不說沙有恆在庵中薦亡。且說柴昊泉聞知宿積盜銀，乃是路小五指使，勃然大怒。便差人到他家裡，把他所藏古玩並傢伙什物撮取一空，連他妻子門氏也都攙了家去，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小人機(jī)械，愈出愈奇；君子權(quán)謀，□□轉(zhuǎn)妙。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