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許多事情杜辰之是甦醒過來才知道的。
比如,他最尊敬的太師不僅僅安排了刺客要將他和弟弟殺死,還指揮死士趁亂衝進皇宮,企圖將父皇也置於死地。原因在於,皇帝早就知道陳王非己所生,斷不可能傳位於他。
又比如,唐雨靈根本就沒有調兵殺死陳王,她不過是聯著宋將軍一起嚇嚇太師,找些雞血灑在頭盔上,隨手一丟。
還比如,蕭皓和唐雨靈根本不是表兄妹,不過是以此來掩飾,而他們兩個,早就喜歡上了彼此,如今更是住到了一起。相反地,自己那一記不明事理的耳光,只怕讓她更加討厭。
杜辰之的心在隱隱作痛,他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女子。當她被刀刃指著的時候,他想也沒想便撲了過去,刀刃刺進他的背脊,幾乎沒有帶來任何疼痛。眼睛合上的前一刻,他的嘴角微揚:“你沒事,那就好了。”
“我是神仙,我說的話還不比聖旨的管用?”
“你這哪叫忠義,分明是中二。”
“三個條件,不答應我就不幫你。”
她的一顰一笑一急一怒躍然眼前。她睿智而口齒伶俐,沉穩而具足威嚴。在他二十餘年的人生裡,人人皆是誇他贊他,將他當作聖人高高供起;唯有她敢直說他的不是,敢與他針鋒相對。當身邊的那些故人紛紛背叛之際,她卻一直守在他身邊,爲他排憂解難,渡過難關。他需要這麼個人陪在自己的身邊,他希望將來那母儀天下的寶座,當由這般的奇女子端坐其上。
“蕭皓,你的命是我救的,對嗎?”
蕭皓站在病榻前,彎下腰:“殿下恩德,蕭皓沒齒難忘。”
“我再不要你報什麼恩,只需你答應我一件事。”
“殿下請吩咐。”
杜辰之的手抓著牀單,他在猶豫著要不要說出這話來。施恩不圖報是聖人的教訓,而他如今卻要違逆這忠義之道,來作一番小人的行徑!他咬著牙,欲言又止,如今反覆了好些時候,理智還是輸給了感情:“雨靈,交給我。”
蕭皓往後退了幾步,惶恐地看著太子,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能給她更多,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對,我,我還能給她整個天下!”
杜辰之的眼神遊離不定,已然幾近瘋狂。
“殿下,請恕蕭皓不能從命。”
蕭皓很是冷靜,靠近太子的榻前,雙膝跪下,雙手捧起腰刀,高舉過頭:“殿下可以殺了我,但我絕不放棄雨靈。蕭皓的性命是殿下給的,可雨靈,比我的性命還重要。”
爐裡的檀香燃盡,一縷灰燼落下。
“果真如此麼?”
“確實是這樣。”
杜辰之微微合上眼睛,沉思了片刻,睜了開來:“你能,本王何嘗不能?三月之後,待本王傷勢復原,與你一較高下。贏的那一個,便可帶走她。”
“殿下,這怎麼可以?”蕭皓勸阻道。
“你放心,本王會安排好一切,縱使本王不幸死在你手下,你二人也可全身而退,你不必顧慮。”
蕭皓根本不是擔心這個問題,只是他,他怎能向太子出手?
杜辰之看穿他的心思,道:“你若不戰,便是敗了,到時本王光明正大地雨靈娶了,你可不要後悔。”
蕭皓左右爲難,在太子一再催逼之下,他只好答應下來。
晚上一進家門,便迎上唐雨靈樂呵呵的笑臉,熱騰騰的飯菜已然備好,十幾天來日日如此,他總是倍感幸福。
“今天殿下的傷好些了麼?”就著昏黃的光,唐雨靈給他夾了一塊肉。杜辰之畢竟爲她擋了一刀,她多少心存感激。
“嗯,殿下日漸康復。你不要太擔心了。”蕭皓說著把肉夾回她的碗裡。
“你吃嘛,出去當差多累啊,我不吃的啊,我要保持好身材。”唐雨靈第二次給他,蕭皓頓了頓,將肉放進嘴裡。
唐雨靈一臉高興的樣子,反倒讓他更爲不安。
“對了,我們什麼時候成親啊?”
這幾乎成了每日一問,蕭皓還是答道:“再等等吧,至少等殿下完全好了,可以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唐雨靈撇了撇嘴:“又是殿下,再這樣我可不要你了啊,你跟殿下過一輩子吧。”
蕭皓放下碗筷,鄭重其事地問道:“雨靈,你覺得,殿下怎麼樣?”
“我就開個玩笑嘛,你喜歡的,我都喜歡,我保證以後不說他壞話不頂撞他,大家好好相處……”唐雨靈舉手做發誓狀。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假如完全拋開我的看法,你覺得殿下是個怎樣的人?”蕭皓小心翼翼地繼續探聽。
“有時候狂妄自大,不過還願意聽人講道理,今後估計是個賢君吧。除此之外嘛,雖然高冷高冷的,應該是個暖男,還挺仗義,都替我擋刀了。”唐雨靈列舉了一番,最後總結道:“是個好人。”
她說的“好人”自然是“好人卡”那個“好人”,可在蕭皓哪裡知道什麼“好人卡”,只當唐雨靈對太子印象還不錯,晚上躺在牀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
不是由於吃醋,他只想給她更好的生活。
他感念太子的救命之恩,只願爲他肝腦塗地,遇上賞賜一概不要,再加上不貪不騙,終月的俸祿也就足夠一人生活。如今多了唐雨靈這張嘴,可叫他發愁得很。碗裡的肉一共就那麼多,她總是讓給他吃,這讓他如何心安?狹窄的房屋、昏暗的燈光、簡陋的牀鋪、粗糙的衣飾,她從不抱怨,可他哪能這般虧待她?若是日後再有了孩子……
蕭皓捂緊被子,不敢再想下去。
太子說得是對的。只有太子,才能給她無上的榮耀和富貴。而自己,只能讓她陪自己捱苦受累。
他總是把什麼性命之類的掛在嘴邊,蕭皓啊蕭皓,你若是真的把她看得比性命還重,爲何還要用你這慘淡的人生困住她的錦繡前程呢?這就是你的愛嗎?
恐怕,不過是自私罷了。
在夢裡,蕭皓看著她一次次地從自己身邊逃開,他又一次次地追上將她摟在懷裡。他捨不得她走,他只想永永遠遠地留住她。然而她身上的衣服逐漸破舊,呼吸也得越來越虛弱,他覺得,如果再不鬆開手,她的生命終將消失在自己的懷裡,便如同家裡窗邊的花朵,縱使綻放得豔麗,卻終究不如宮裡的那般四季常開。終於有一次,他鬆開了臂膀,而她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他的視線外。淚水濡溼了枕巾,也模糊了清晨透進來的陽光。那道晨光,預示著他與太子決戰之日的到來。
他已做好了決定:賣個破綻,故意輸掉決鬥。
你呆在殿下的身邊,總會更加幸福的。
空蕩蕩的山野上太陽格外刺眼,杜辰之手握佩劍,行了個禮:“蕭皓,你準備好了嗎?”
蕭皓也抽出刀來:“殿下請了。”
劍影,刀影交疊到一起,發出“哐當”的撞擊聲。
“蕭皓,放手一戰吧。我們都是爲了彼此所愛,自當公平對決,你不必留情。”
蕭皓苦笑了一聲,內心暗道:“殿下,蕭皓本就比不上你,早就輸了。”
又是幾招,蕭皓長刀落地,杜辰之的長劍指著他的咽喉。
“殿下,是我輸了。”
杜辰之收回劍:“你走吧,我保證,日後定會好好待她。”
“只求殿下信守承諾。”
蕭皓跪下一拜,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他如同白日下的遊魂,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走向何方。
他的心痛了一陣,不痛了,因爲他已經感覺不到心的所在。
當性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都失去的時候,人生還有何意義呢?
便如同這荒野一般,寸草不生。
“你難道,就要這樣子丟下我走了嗎?”
唐雨靈帶著哭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以爲是幻覺,沒有停下腳步。
直到被她死死摟住。
他開始怕了,不敢轉過身來。
“你以爲輸了決鬥就能擺脫我嗎?”
蕭皓低著頭,望著地上的影子:“我,我給不了你想要的,跟我在一起,你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那又怎樣?”唐雨靈哭喊道:“蕭皓我告訴你,我這輩子賴定你了。不,不止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要賴在你身邊!”
“可是我不能讓你受苦!”蕭皓終於轉過身來,將她的手拉開,“我見不得你吃不飽穿不暖,見不得你整日辛勞像個丫鬟一般操持家務,見不得你明明過得很苦卻總是裝出一副笑顏的樣子,我沒辦法給你應有的一切。我蕭皓配不上……”
餘下的話沒有說出口,全被她的舌頭全堵了回去。她腳尖輕踮,雙手環上他的脖頸,溫熱的身體貼緊他的胸膛。兩人又彷彿回到在子歸谷的那個午後,和風煦煦,光影搖曳,時光如此靜好。
他的手臂顫抖著擡起,又放下,又擡起……終於再次將她緊緊抱住。
雨靈,從這一刻起,你就是我的性命,我要親自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