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天時間,整個河內的形勢就出現了變化。
山下奉文的戰術可以用瘋狂來形容,輕軍冒進,孤軍深入,兵力分散,保障不力。
幾乎所有的兵家大忌他全部猜了一遍!
換做補給充足,槍炮滿庫的部隊,山下奉文的第25軍現在怕是要被逐個擊破了。
海防告急、東潮告急、海陽告急,半壁海岸線如同淞滬會戰一般,面臨日寇的威脅。
駐守海岸的河內第二守備師且戰且退,他們挖斷道路,埋設陷阱,退守城市,實在無力與日寇抗衡。
消息傳回河內總督府,形勢已經緊張到了極限。
廖耀湘接到消息,稅警三團在南下途中遭遇日寇猛烈轟炸,沈復興率部且戰且退,將日寇攔在河內以南20公里叢林。
擺在他面前的,是比淞滬更加艱難的局面,形式幾乎一模一樣。
戰友也是一模一樣,還是沈復興。
廖耀湘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他也必須要冷靜下來。
“維安到哪了?”
李濤略一估算:“應該已經過了文林,白遠樵的部隊已經接替阻擊。”
“闕漢騫那邊還是沒有消息嗎?”廖耀湘再問。
“沒有,日寇的飛機幾乎一直在頭頂盤旋,派出去的兩路偵查兵都沒有發現痕跡。”
“昆明行營怎麼說?俞司令應該到了。”
李濤拿出電報:“剛送來的電報,俞司令下午到的昆明,目前還沒與部隊匯合。”
廖耀湘深吸一口氣:“情況比我們想象的要嚴峻,維安兄放棄進攻是對的,原本三路夾擊興安,如今一路受阻,一路不能及時抵達,一路失蹤,貿然進攻,怕是兇多吉少。”
“但”李濤剛想說沈復興這一路受阻,整個指揮部的士氣都受到了影響。
畢竟在此之前,沈復興幾乎可以說是百戰百勝的狀態,這次損失數百人,進攻受挫,便已經有流言蜚語傳開了。
“報告!海防失守,守軍炸燬倉庫退守海陽,日寇艦炮猛烈,抵擋不住!”
通信兵急匆匆趕來彙報,廖耀湘心頭一緊:“是海上來的?”
“兩路夾擊,飛機轟炸、艦炮轟擊,還有約摸一個大隊的部隊從東興北上,進攻守軍側翼。”
參謀長李濤快步來到地圖前:“海陽也危險了.”
廖耀湘有些憤怒:“誰讓他們退的,當年在淞滬,小鬼子都沒這麼容易登陸!”
指揮部衆人一陣沉默,就連李濤與張緒也是低頭不語。
門外,河內守備第一師的參謀許知遠拿著本《禦寇手冊修訂版3.0》緩緩走了進來,只是指揮部內太過安靜,許知遠有些不解,納悶問道:“怎麼了?哪支部隊又撤了?”
廖耀湘猛地回頭,怒視喝問:“你說什麼?!”
許知遠聳了聳肩:“廖軍長,我的話有什麼問題?這《禦寇手冊》裡面寫得很清楚:對日作戰,首要考慮的就是軍心,這是一場鋼鐵與意志的鬥爭,對手擁有鋼鐵,而我們只有鋼鐵般的意志才能擊敗他們。”
不少人的頭低得更深了!
“你說什麼?!”廖耀湘這次是真的怒了,他上前一把拎起許知遠的衣領:“這是戰火淬鍊出來的部隊,你竟然說他們沒有戰鬥意志?”
但許知遠表情平靜,只是盯著自己昨天才曬乾的軍服:“衣服皺了。”
“你最好解釋清楚,否則,哪怕是河內守備部隊體系也保不住你!”廖耀湘眼睛微瞇,一股殺氣突然迸發。
他決不允許有人在這裡霍亂軍心,哪怕是沈復興的人!
“既不是守土衛國,也不是保境安民,更不是弔民伐罪,只是爲重慶那幫老爺們吃飽飯?”許知遠舉起《禦寇手冊》拍了拍廖耀湘攥著自己衣領的手,毫無畏懼:“豫北又不缺糧食,這麼大個川府之地,還比不上災害頻發的豫北了?”
轟——!
此言一出,整個指揮部鴉雀無聲,有人挑眉,有人暗暗豎起大拇指。
許知遠察覺對方手上一鬆,輕輕掙脫:“換在淞滬,他闕漢騫敢退?海防的那個營敢退?東興的部隊敢退?”
他緩緩來到屬於河內守備第一師的辦公區,衝隔壁張緒頷首示意後,漫不經心地一邊給自己倒茶,一邊說道:“哪怕是你廖軍長,我就問你,是昆明行營給你命令了,還是重慶委員長給你打電話了?”
許知遠拿起茶杯吹了吹,輕輕抿了一口,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中繼續說道:“都沒有吧?”
廖耀湘沉默,昆明那邊亂成了一鍋粥,互相掣肘,怎麼會下達正式命令?
至於重慶的委員長恐怕自己在他心中,早已是【通沈】的第一人了吧?
不遠處的老王坐在窗戶邊,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菸,彷彿許知遠的話句句都說到了他的心裡。
“誒?都在呢?”李鶴年叼著煙走進指揮部,他的部隊輪換回到河內,應付接下來的戰爭。
只是看到沉默的指揮部,他撓了撓頭,覺得自己可能來得不是時候。
“老楊!”他伸手召喚參謀長楊焜,悄悄來到走廊:“怎麼回事?”
楊焜面色尷尬地將剛纔的事情說了一遍,李鶴年沉默:“還是這小子看得透啊。”
“什麼看透?”
一個粗獷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緊接著一雙大手就按在了他的肩上,濃濃的雪茄味道從身後傳來。
“老白,你怎麼先回來了?不去接應嗎?”李鶴年轉身好奇。
“接應甚?半路接到了紀常的遺骸,剛纔郊外燒完,骨灰盒跟著火車一起回國了。”白遠樵吐出一口煙,情緒似乎毫無波動。
“李紀常?就你那個一營營長?參加過128淞滬抗戰的那個?”李鶴年有些吃驚,這可是近來陣亡級別最高的軍官了。
白遠樵點了點頭,語氣沒什麼波動:“那小子在128淞滬抗戰的時候還是個連長,敢打敢拼,猛地很吶!現在帶著1500人的一營,沒想到老天不長眼,轟炸中被一根斷木刺入胸口,其實也沒刺穿,但是肋骨斷了,刺破了心肺,可惜。”
從北伐起,白遠樵就見慣了生死,至少對方還是死在戰場之上,他便沒什麼好悲傷的。
年紀大了,哭起來難爲情。
兩人正聊著,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嘈雜,“沈公”“沈總團長”“副司長”等稱呼此起彼伏。白遠樵扭頭一看,正是沈復興歸來。
“走吧,如今這個局面,也就只能他來收拾。”白遠樵拍了拍李鶴年,兩人離開廊道,走回指揮部。
廖耀湘自然也聽到了樓下的喧囂,但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剛纔許知遠的問題他想不明白。
不過,沈復興也沒有去指揮部,而是被衝出來的老王半路截住:“去你的辦公室!”
沈復興皺眉:“軍情緊急,有什麼事晚些再說!”
但出乎意料的,老王寸步不讓,就這麼直直盯著他,一言不發。
“很重要?”沈復興再問。
老王神情凝重,微微點頭。
“呼!走吧。”
但老王卻扭頭給了老白一個眼神,先跟著沈復興進了辦公室。
白遠樵摸了摸下巴,喚來幾人,跟在身後,只不過他們沒有進辦公室,而是站在門口。
沈復興氣呼呼坐下點菸:“好了,是家裡的事情還是豫北的事情?”
老王搖頭
“重慶出事了?是李少叛變了?”
老王再搖頭
沈復興的耐心似乎被耗盡:“你到底要說什麼?守不住河內,是什麼後果?我們都承擔不起!”
這時候,老王卻坦然坐下,好整以暇地開口:“是什麼後果?你說來聽聽。”
?
沈復興看著眼前陌生的老王,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什麼後果你不清楚?這還有4000萬斤糧食,還有從國外進口的物資,沒了河內,怎麼運回國?”
話剛說完,老王面帶微笑,啪啪鼓掌:“真偉大!這些東西對國家很重要嗎?”
嗯?!
沈復興猛地拍案,眼神中充滿難以置信:“難道不重要嗎?!你在說什麼?昏頭了嗎?”
老王依舊坐在他面前,緩緩掏出一支菸點上:“如此重要?我怎麼看不出來?”
聽到這反常的話,沈復興眉頭緊皺,神情嚴峻,他微微低頭問道:“什麼意思?”
“除了你,建楚,我看不到重慶任何高層覺得滇越鐵路很重要啊,他們現在應該正忙著【花國選舉】,要選什麼花國總統跟總理呢!”
老王掏出一份報紙,直接摔在了沈復興的桌上。
沈復興沒有生氣,老王如此反常的舉動反而讓他擔憂其他人。
他拿起報紙一看,次版頭條赫然就是【花國選舉在即】
“荒唐!”
老王的臉上露出嘲諷地笑容,慢慢念起一首詩:“山城舞步急,前線槍聲稀。花冠耀金殿,誰記骨成泥~”
沈復興沉默了,他緩緩閉上眼睛。
可以想象,百姓們爲了多一口飯,四處奔波,食不果腹,
但士紳上流們竟然還有時間選美?
而前線的將士缺槍少彈,一天兩頓,生死隨天。
他們大魚大肉極盡奢靡重慶的豪車也沒有停開。
見沈復興沉默,老王打開門,讓黃勇、盤石、白遠樵與李鶴年等人進來。
白遠樵叼著雪茄一臉無所謂:“先說好,我這一把年紀無兒無女的,不是爲我自己說話,而是替這些兄弟們說。”
沈復興點著煙,心情沉重,他不知道怎麼與大傢伙開口,只能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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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兄弟們陪著你剛到鄭縣,你就下令,黃河的鯉魚不能有字,不能挖出石牛.沒關係,北上,抗日麼,我們認了。”
“天下爲公麼,哪有錯,肯定是對的。”
“你的決定很偉大,戰長治、戰太原,兩次北伐,收復故土,兄弟們沒有二話,拼了命都要上去跟小鬼子幹!”
“一個東陽關,一個廈門古堡,周化慶那小子兩次差點死在前線,他抱怨了嗎??都是爲了國家,爲了民族!”
“李紀常兒子才5歲!是,你是會給撫卹金,但你以爲他拼了命,就是爲了那麼點錢麼?”
話到這裡,白遠樵拍了拍黃勇與盤石的肩膀:“兩個頭人拉了族裡最好的戰士,爲了什麼?”
“豫北那些冒著掉腦袋風險拒絕重慶派人進駐的戰士,爲什麼?”
“他戴安瀾真是爲了那麼些軍糧??他王博的威脅真那麼有用?”
白遠樵的語氣微微加重:“你信不信,他戴安瀾今天敢舉旗聽重慶的,晚上黃河的鯉魚就能吃個飽飯!”
沈復興怔住了,他扭頭看向老王,後者撇過頭抽菸,默默點下。
“我們今天也不是來逼宮,更不是來造反抗命的,你不聽,我們也沒辦法,無非就接著打。”白遠樵向前一步將雪茄放在菸灰缸邊緣,雙手撐在桌子邊緣,半躬著身子問道:
“沈公,你要你的天下爲公沒問題,那你的這個天下,包不包括這些兄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