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娡攜手並肩而立，樑王意亂情迷，望著靜水映流霞，豪情吟道：“身在瑤池映赭霞，紫氣東來照孤家！”

王娡粲然一笑：這纔是那個張揚(yáng)倨傲的樑王！雖不是佳句天成，卻意境豪放。

高臺的大殿裡，有僕從見樑王與一美公子牽手而來，忙備好酒宴。

王娡看這殿並未題牌匾，輕聲問道，“這裡有名字嗎？不若就叫“赭霞臺”！”

“拿筆來！”劉武喊道。

僕從捧了筆墨來，一幅絲絹也鋪在案幾上。

飽蘸濃墨，王娡運(yùn)氣懸腕，筆走龍蛇，寫下“赭霞”二字。她代景帝劉啓閱奏章、下硃批，早練就一手好字。

“好字！”劉武嘆道，立在王娡身後，一手扶在王娡腰上，一手握王娡之手，一同寫下“臺”字。

劉武的臉貼得如此之近，氣息都吹到王娡耳邊，讓王娡心慌，忙丟下毛筆，想甩開劉武的手。

樑王丟開王娡的手，卻圈住了她的腰。王娡窘得紅了臉，伸手推開劉武，逃一樣離開大殿。

夜幕低垂，旖旎的雲(yún)霞似乎在暗與明之間流連。王娡那俏麗的身影，在明與暗之間，成爲(wèi)一片剪影。

劉武屏退了所有人，站在宮殿門前，看著那片剪影，刻骨入心的疼愛讓他不忍呼吸，怕驚擾了這茫茫蒼穹之下的安寧雋永。

許久，他緩步上前，將那身影攬入懷中，輕聲呢喃：“娡兒……我只想抱著你……日裡夜裡……都想……”

王娡任他擁抱，越來越緊，淚如墜珠：“小武哥哥……”她恍惚回到大學(xué)校園，那甜蜜的愛戀，青春的絢爛……

“娡兒、娡兒……”劉武顫聲哭泣，“從看你第一眼，象在哪裡見過……就想親近你、抱著你，耳鬢廝磨、永不分離……”

幾句話讓王娡哭得肝腸寸斷！她何嘗不是如此？伏在劉武懷裡，她低聲喚著：“小武哥哥、小武哥哥，我是你的小仙女??！”

“小仙女、小仙女……”劉武仰天長嘆，“上天！我劉武做錯了什麼？！爲(wèi)何我的小仙女不屬於我？！”

他一臉憤懣：“我要把你奪回來！”他兩手抓住王娡的肩，定定說道，“娡兒，爲(wèi)了你，孤要起兵造反！”

起兵造反！王娡打了個冷噤，一下子從沉醉中醒來。她攥緊了兩拳——起兵造反！就衝這句話，你劉武，非死不可！

“小武哥哥，”她含淚微笑，晚風(fēng)吹起衣袂，讓她無限哀傷中又平添決絕，“這夜色微闌，星月漫天，娡兒爲(wèi)你歌舞一番如何？”

“我獨(dú)飲晚風(fēng)作酒

嘆一生癡情入喉

飲不盡紅塵的淚

又怎能一醉方休

你用那一瞥回眸

許下我半世溫柔

相思剪不斷化作了烏有

晚風(fēng)帶走誰的寂寥一片

念念蒼生只爲(wèi)紅顏眷戀

任由往事纏繞你的指尖

風(fēng)輕嘆月?lián)u晃枕難眠

倘若不是信了一眼萬年

輪迴怎能不渡你我塵緣

只恨情深綿綿成了雲(yún)煙

這一別待何時再相見……”

王娡邊舞邊唱。這曲《晚風(fēng)作酒》，她剛?cè)胩訉m，在送樑王劉武離京就國的家宴上跳過。

那時，她純?nèi)绯柯叮挡匦氖?，深情款款，一腔悽婉，有愛無奈，送別心上人……

而今，她心如刀絞，暗藏殺機(jī)，斷情斬愛，一身決絕，要將此世情緣，做半生了斷！

曲終舞止，王娡伏在地上，哭得軟若蝶棲花落！

劉武移步上前，輕輕抱起王娡，進(jìn)到大殿。

宮燈如炬，劉武擁王娡在懷，小心地揭下她脣上的假須。

“小仙女……”他的脣壓到王娡脣上……

感覺如此真實(shí)！王娡眼神迷離，似在和小武哥哥擁吻……可，她的小武哥哥沒有長鬚，更不會強(qiáng)蠻地把她壓在身下！

“小武哥哥！”王娡推開劉武，一張俏臉燈光下更是粉黛難畫，風(fēng)流入骨！

“小武哥哥，你相信今生來世嗎？”王娡說著，淚水已似決堤之水。她撲到桌案前，抓起酒樽，將滿滿一樽酒一飲而下！

“娡兒！”劉武看著他的小仙女美豔如斯，不由心醉神迷，上前一手?jǐn)堊∧遣挥晃盏募?xì)腰，一手接過她斟滿美酒的酒樽，也一飲而盡。任她的臉貼在胸前，淚水濡溼他的胸膛。

“來世，娡兒叫樂萌，小武哥哥是武超凡，”濛濛淚光中，王娡仰臉看著劉武。

“那是桂花飄香的季節(jié)，樂萌去大學(xué)報到。小武學(xué)長接待新生，幫樂萌搬行李。樂萌是個憨批女孩，把一堆書卷進(jìn)蠶絲被裡……小武學(xué)長以爲(wèi)很輕鬆，單手拎起被子甩到肩上，被沉重帶得轉(zhuǎn)了幾圈，摔了個四腳朝天！”

王娡臉上泛起紅暈和笑意，“周圍的人哄哄大笑！小武學(xué)長尷尬得滿臉通紅，樂萌也臉紅地扶起小武學(xué)長，四目相對，一見鍾情……”

“小武學(xué)長打球扭傷了腳，樂萌去送跌打藥，看到一個女生在給他擦藥酒，哭著躲起來，再沒表露真心……此後樂萌裝作晨跑看小武學(xué)長打球，以解相思之苦！多少男生追求都被拒絕。樂萌眼裡心裡，只有小武學(xué)長……”

“小武學(xué)長以爲(wèi)樂萌拒絕衆(zhòng)多追求者，有了心上人，也不敢表白，豈不知心上人就是他。直到樂萌和小武學(xué)長的室友鬥舞，賽後飲酒慶祝，才知道小武學(xué)長身邊的女生是他表姐。樂萌酒後吐真言，哭訴真情……後來，小武學(xué)長是樂萌的小武哥哥；樂萌是小武哥哥的小仙女……”

王娡講述著來世情緣，柔情似水，張開雙臂抱著劉武的脖子，嫣紅脣瓣吻上他的脣……

“來世，女人不會因美貌被獻(xiàn)給君王，也不會被關(guān)在宮帷和閨房。沒有皇帝，沒有諸侯王，沒有三宮六院，沒有妻妾成羣。只有一生一世一雙人，”王娡的臉枕在劉武肩上，“小武哥哥會和他的小仙女相守一生，工作，生孩子，做家務(wù)……”

王娡的眼晶晶亮，笑靨如花，“那時，沒有乳母，沒有僕從。我爸那個糟老頭子，早就說他和我媽忙活一輩子，退休後要環(huán)遊世界。小武哥哥家開醫(yī)院，爸媽也沒時間幫忙。小仙女生孩子要自己餵奶，會和小武哥哥因爲(wèi)誰做飯、誰洗碗爭吵，也會身材走形，變成黃臉婆……”

“小武哥哥願意到來世，和小仙女相愛相守、永不分離嗎？”王娡和劉武耳鬢廝磨，擡頭盯著他的眼睛，深情殷殷地問。

劉武目沉如水，默默看著他的小仙女，哭了笑了，言了訴了。聽王娡問他，柔聲回答：“我願意……小仙女……”把王娡抱進(jìn)懷裡，一寸寸勒緊，似要把她融進(jìn)自己身體裡。

王娡熱烈地迴應(yīng)，也抱緊他：“小武哥哥……來世，小仙女只屬於小武哥哥……以完璧之身託付終身……”

不待她說下去，劉武拿嘴堵住她的嘴，二人沉浸在魚水交融的激情中……

一夜春風(fēng)，醉飲醇情。

看著劉武靨足的笑，王娡端來酒樽：“小武哥哥，喝點(diǎn)水吧！”

聽著劉武飲水的聲音，王娡背過身去，不敢看他幸福的笑容。

“小武哥哥，小仙女……該走了……”王娡哽咽難言。

“不！不要走！”劉武孩子氣地抱著王娡，半是撒嬌半是耍賴。

“小武哥哥，”王娡的淚水如斷線之珠，“今生緣淺……莫要忘了來世之約！來世，你我，一刻也不分開！”

她果斷抽身，轉(zhuǎn)臉看看一臉悵然失落的劉武，心痛得渾身發(fā)抖，急急跑出大殿，下了“赭霞臺”，跳上乘與。

“小仙女！”劉武追出來。

“來世再見！”王娡哭喊一聲，抽動馬鞭，“駕！駕！”竟疾馳而去！

*

郅晴不知道皇后娘娘爲(wèi)何一言不發(fā)，默默流淚。

她和太僕車駕留在清涼臺過了一夜，卻被娘娘一早喚起，上路回京。

王娡心底深深哭泣著。

小武哥哥教她認(rèn)識傳染病，她卻用傳染病去殺死小武哥哥——她給劉武喝的水，是從陽陵邑帶出的，染有漢坦病毒的疫水！

潛伏期短則十多天，長則二十天，劉武便會高熱、出血、腎衰而亡！

自古漢中、長安一帶就是出血熱的疫區(qū)，醫(yī)師可能有些認(rèn)知。而商丘、睢陽的醫(yī)師從未見過出血熱，對此束手無策，只能等死……

說著最軟的情話，做著最惡毒的事情，王娡，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和那個說“大郎，喝藥了！”的潘金蓮有什麼區(qū)別？身不潔、行不端、心不正、義闌珊！

可她能怎麼做？任劉武起兵造反？刀兵起、山河亂、百姓苦、家離散！那是她作爲(wèi)國母不忍見、不能見的事情！國家大義面前，她的情與戀，愛與緣，都如浮塵掠影，輕鴻雪泥……

“小武哥哥！對不起……來世再見！”她流淚默唸著。

有來世嗎？她不知道。此世再無小武哥哥，也不會有人再叫她小仙女了……穿來的那個世紀(jì)，她還能回去嗎？什麼時候、如何回去？今生尚不能執(zhí)子之手，她親手毒殺心上人！縹緲來世，她又能怎樣？

*

看到王娡一臉淡然地回京，景帝劉啓陰沉了臉。

這皇后出宮一趟，是遊玩還是敘舊去了？暗探來報，樑王劉武仍是賓朋滿座，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皇后，此次去樑國，可有所獲？”劉啓陰惻惻問道。

王娡日日如百蟲噬心，痛不可言，見景帝劉啓如此狐疑，不由得焦躁火起，卻仍是淡淡一笑：“陛下靜候消息吧！難道讓人都知道樑王被刺殺？”

暗殺是什麼？不是血流五步，刀刃染紅；也不是氣絕當(dāng)場，衆(zhòng)人皆知……暗殺是神不知、鬼不覺，你情深意濃，我送你末路從容……

竇太后已是睡多醒少。醒時要兒要女，嫖兒，武兒，啓兒，挨個唸叨，看一衆(zhòng)人守在她身邊，方纔安心。有時哭泣，要見她的小兒子劉武，被館陶公主和王娡軟言勸止。

昏睡時，竇太后舉著手向虛空裡抓撈。太醫(yī)說竇太后在食陰間飯，撐不了多久。

“陛下，母后病體日重，可否召皇弟回京？”館陶公主試探景帝劉啓。

“每有大疫，亡人無數(shù)。朕方下旨，命各諸侯國與郡縣滅蚊除鼠，以防瘟疫。還是待施政行令完畢吧！”景帝說道。

館陶公主碰了個軟釘子，也知景帝劉啓對樑王劉武懷冷落之意，只得作罷。

憂心如焚的王娡在等消息。盼，一切如她計劃，步步不虛；怕，噩耗傳來，從此天人永隔，今生再無愛人……

幾天後，樑國來奏報——樑王劉武患熱病，暴病薨逝！

奏報言：樑王劉武射獵良山，有人獻(xiàn)來一頭牛。這牛很特別，脊背上長了一隻“腳”。衆(zhòng)人謂之爲(wèi)“奇”，當(dāng)作寶貝獻(xiàn)於樑王劉武?？蓸磐蹩戳耍纳鲪??；赝鯇m不久，就得了熱病，高熱不退，面紅目赤，六天後突然身亡！

竇太后聞信，哀哭不止，只言：“皇帝殺了我的兒子！皇帝殺了我的兒子??！”

竇太后眼裡，劉啓是皇帝，不是她的兒子。劉武纔是她的兒子。

“母后莫要傷了身體！樑王是患病而薨啊！”王娡強(qiáng)忍悲痛，哭泣著和館陶公主一起勸慰。

哭得至痛，景帝劉啓生恨；哭得不痛，館陶和竇太后生疑。她只能人前惺惺，人後痛心。

“母后節(jié)哀！孩兒這就下旨，封樑王五子爲(wèi)王。求母后保重身體，不要再哭了！”景帝劉啓跪著哭求母后。

竇太后聞言，止住哀聲：“武兒還有兩女呢？”這是替死兒子給討封呀！

“樑王兩女，皆封賜湯沐邑！”景帝劉啓忙說。

樑王早死，心腹大患已除！四十城大梁國，一分爲(wèi)五。這不正是他劉啓日夜盤算的嗎？還有什麼讓步不能做？

反正樑王劉武是患病暴斃，誰也怪不到他劉啓頭上。想到這裡，劉啓的眼睛掃到王娡身上。

王皇后哭得梨花帶雨，拉著竇太后的手，和館陶公主一起勸慰安撫著母后。這樣一個孝媳賢后！多麼完美！多麼……陰狠……

景帝劉啓想著，不由打了個寒噤：如此無暇手段，誰能比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