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緩步走向門口,一手搭在門框上回頭,見著她的背影直挺挺的站著,纖瘦卻又孤傲的不容人輕視。
總覺得若如此分別,他心頭不甘,可又實在不知該說什麼話,才能讓兩人之間的關係再恢復如前。
他們變成現在這般模樣,到底是因了誰?
悠悠長嘆,排解不去縈繞心頭的無奈與落寞,她的心更是因著他的輕嘆而沉重上幾分,身子重若千斤,無法動彈。
至此之後,菁華便未再見過鄭修遠,直至她出嫁和親的那一日。
那日,天亮得晚,而她卻醒得甚早。
因著是在家中所住的最後一晚,她根本未曾熟睡,只是半睡半醒間渡過了最後的時光,而後就被珊兒喚醒,拖到妝臺前一坐便是一個時辰。
她睡得不好,昏昏沉沉地瞇眼歪著,由著珊兒握著自己的一頭長髮折騰,時爾睜眼,就看到珊兒卯了勁兒的往她頭上插金戴銀,難怪她覺得自己的頭越發的撐不住,猶如千斤壓頂。
最後她耐不住,伸手拔下了幾樣,若是任著她去,菁華還真擔心自己這頭還未扛到域池國,半道上就該折了。
珊兒提著殷紅如血的喜帕緩步走來,臉上的神情喜憂參半,彆扭的讓她甚是擔心她那張臉會拉鋸紛爭裂成幾瓣。
她這個將被塞進花轎強嫁之人都想開了,反到是她身旁衆人頗有些作繭自縛。一副未能救她於水火而自責不已。
伸手奪了喜帕,她起身換上了殷紅的大團牡丹繡鞋,推開房門踱了出去。
“噯,小姐,蓋上帕子?!?
珊兒追在後頭碟碟不休,她置之不理。
都順了那些人的心了,難不成還不許她耍耍小性子?饒是判了死刑的,也總得容人表個遺言的。
今日府裡的氣氛有些怪,這本是大喜事,卻整個弄得愁雲慘霧滿天地的意味,下人瞧見了她,皆是一臉如喪考妣的模樣,著實讓她覺得自己還是極重要的人物。
到了前院,在正廳見著了一臉沉悶的楊文,呆愣愣地坐在上位悶聲不語,徐雨婷站於一旁欲言又止,轉而看到她,退步走向廳門。
菁華看著她,想起這些時日她到是靜了許多,這府裡原本少了她這個上竄下跳的人,就顯得冷清,今後再少了她這個話嘮子,也不知楊文受不受得住這寂靜。
思及此至,她突然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臂,傾身壓著嗓子道:“日後這府裡就交給你打理了,莫給我弄出什麼幺蛾子,便是離得遠了,我還是法子盯著你的。”
徐雨婷出奇的沒有反駁,令她有些驚訝,她看著可不是容得下吃虧的人,怎沒幾個月就轉性子了,莫不是楊菁豔之事讓她受了個大刺激,滿身的利刺都被拔光了。
想想也不無可能,如她,現下還不是氣定神閒的認命去和親,以往的種種還不都只是垂死掙扎,憑白讓人看笑話罷了。
鬆了手,她垂首默然踏過了門檻,無聲離去。
“菁華?!?
聞聲擡頭,楊文已從椅中起身,神色泣然,幾近痛不欲生之狀。
“爹,女兒來向您辭別。”她上前兩步,提裙雙膝落地,俯首叩頭連連。
這三叩首,即謝他這些年掏心掏肺的養育之恩,也是對自個兒佔了他女兒身子一事的愧疚,更是
因著她未能善始善終照料他而有欠,樁樁件件,不管過往是對是錯,都將隨著她的離去而煙消雲散。
他匆匆上前伸手攙扶,雙眸凝視著她的臉,紅了眼眶:“爹是世上最無用的爹爹,你們兩個都沒能護住,爹對不住你們?!?
輕顫的手覆上她的臉,但是濃妝豔抹,也難以掩去一濃一淺的兩道傷痕,越發映襯的他這個父親無用之極。
“爹爹,這是女兒的命,怨不得天地,更不怪爹爹?!?
她從千年之後來到此地,卻被按上這般命程,是命運又是什麼,真的怨恨不得任何人。
“女兒此去,歸期未知,還望爹爹好生照料自己,莫讓女兒在千里之外還掛念難安?!狈鲋碾p臂,被他引得淚眼汪汪。
“你也要保重,此去山遠迢迢,爹也不知是否還能得見予你,你我父女之緣只怕盡於今日,權當你之父已不存於世,無須再記掛著我,好好過日子?!睏钗纳舷麓蛄恐?,想將之容貌深深烙刻於心中。
菁華哽著聲點了點頭。
若說不傷感,那絕計是假的,終歸是多年的相伴,離別在即,又怎會不覺憂傷。
然時光總是那般忽忙,兩人只顧著感傷,還未說上幾句實在知,便有宮內之人前來催促其進宮拜別皇上皇后。
楊文依依不捨,菁華是實在不想再去見那誆了她的那人,拖拖拉拉地耗著,直將那禮官急得險些揪掉滿頭的白髮,這才進了宮門。
楊武與妻秦汝身著龍鳳袍,頭戴君王帝后冠,端坐於上位,目光灼灼難辯喜憂,文武百官分列兩旁,皆回頭望著她邁步踏入殿門,然在看到她臉上清晰的傷痕之時,還是不可抑制的輕泄了一幾抽氣聲。
她勾著辱角冷冷而笑,輕移蓮步款款緩行,直到皇座下方,未曾跪拜未曾埋首,只是微微曲膝一福,急得一旁的禮官可著勁兒的衝著她使眼色,直看得她頭暈目眩,乾脆轉開了頭去。
拜別儀式原本是冗長沉悶的,許是禮官發覺她與皇帝之間似有恩怨,爲免出現不必要的難堪,一切進行的很快,簡要的幾句高喝,楊武便口頭賞賜了她無數珍寶金銀布匹,還有號稱公主纔有的寶冊玉印,只是在菁華看來,不過是塊玉質上乘的石頭罷了,若哪天窮得無銀量吃飯了,許是能當幾個錢渡日。
之後,她在禮官急喊著吉日已至的急切之下,返身出了宮門,即將登上送她前往域池國的馬車。
車駕很是寬敝,且是應景的大紅色,車廂頂四角高挑,掛著四個金鈴,被秋風吹撫得叮噹作響,空靈悠揚的聲音聲聲敲入心頭,讓人覺得空落落的。
馬車旁,已圍滿了婢女,一個身著綠衫的女子在一羣粉衣女子間顯得異常的扎眼,本以爲是她家珊兒,只是恍然想到珊兒今日穿的也是桃粉色的衣裙。
她一邊走向馬車,邊想著楊武是從哪兒找來如此有個性的女子,然越瞧著她越覺得眼熟,直到那人擡起頭來衝著自己綣綣一笑,她才恍然大悟。
那不是楚婉身旁的景兒麼,她怎會來這兒?難道是楚婉他們也來送行了。
視線微轉,可四周除卻百官,便只有她的父親,哪來楚婉的身影,許是因著如此,她才代爲前來吧。
“景姑姑?!?
“菁華小姐?!本皟荷焓掷鲋阃?
車上走。
她被迫上了馬車,正想回身與她道別,不想她竟也爬了上來,她又不得不進裡挪了挪。
感情今兒個她被當作球了,從大清早就由著人推來推去的。
“景姑姑,你這是……”
話還未說完,馬車便動了起來,她不留心,身子一晃就撞在了後頭的車壁上,幸好爲了防寒而鋪了一層棉絮,撞在上頭也不太痛。
也不知是怎麼著,這車伕急成這般模樣,火燒屁股了不成。
她不悅的扁扁嘴,轉頭看向一旁坐得四平八穩的景兒。
“景姑姑,你這是要做什麼?”雖不想如此直白的相問,可若非如此,菁華還真不知該如何理清眼前這奇怪的場景。
怎麼她身旁的人越發的高深莫測起來,是她這張臉毀了之後,連帶著智商都被毀了麼?
景兒始終掛著盈盈淺笑,輕柔地打開了小桌上的食盒,將一碟碟各色精緻小吃都擺了出來:“主子起得早,定是還來不及吃什麼,奴婢準備了些糕點,先將就著吃些墊墊吧?!?
菁華側頭,不覺心中泛起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真真是詭異極了。
以往,景兒對她往親近裡說,也會叫她一聲小姐,若是按疏遠的稱呼,就叫她菁華小姐,便好比方纔在馬車外。怎麼到了裡頭,這稱呼就變得怪里怪氣的讓人覺得渾身彆扭了,特別是還自稱奴婢,若不是她耳背了,就是景兒中邪風了。
“景姑姑,你……”倘若不是清天白日的,還真道是景兒被鬼附身了。
菁華的臉色忽青忽白,生生驚出一身冷汗來。
景兒取了糕點遞來,卻在看到她慘白的臉色時,輕嘆了口氣,放下了手裡的東西。
“前些日子少爺說,菁華小姐要去和親,小姐就愁眉苦臉了這麼多日子,唸叨著老爺和少爺怎麼也不想想法子幫襯著你,可她心裡也清楚,有些事兒,怪不得他們。好幾夜了,我瞧見少爺房裡的燈一亮就是一宿,那坐在桌旁的身影映在窗紙上,連動都不動,可還是沒法子啊。小姐惱了許多天,眼見著事已成定局,除了日日抹淚,便是尋思著要找些個貼心細緻的人來照顧你,想來想去思襯了許久,最後便讓我來了?!?
“這怎麼成,景姑姑隨我去域池,那婉姨可怎麼辦,這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彼B連擺手推辭,起身便想撩起簾子讓車伕停車,好讓景兒下去。
雖說景兒是楚婉的陪嫁丫頭,可日久天長,這份主僕情早與姐妹之情無異,而今楚婉竟割捨了這長年相伴的貼身丫環予她,可見其對她的寵愛與珍惜。
那個女子,是她這十年來替代了母親一職的女子啊,可她那時卻爲了自己的終生,而逼著鄭修遠選擇放棄這對父母,如今想來,自己真是該是。
楚婉越是疼受自己,她越是不能奪走景兒。
然,景兒卻一把拉住了她將將揚起的手,緩緩搖頭:“小姐是一直看著菁華小姐長大的,小姐自己不曾育女,故而見著你,是打心底視作親生女兒般看待的。在我心中,亦是將菁華小姐視著小小姐照看,更甚至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一直照著著菁華小姐。如今你將遠行,又何止小姐一人不放心,既然小姐有心要我同往照看,我自是心甘情願隨行的。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主子,我的小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