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又不是菁華,怎知她不怪他。”她嘆了口氣,仰頭飲盡壇中之酒,而後倚桌起身,“我雖非是她,卻也明白她心中的不甘,若不是他推三阻四,楊菁華又怎會落得埋骨他鄉(xiāng)的結(jié)局,她原本可以做個普普通通的女子,嫁個如意郎君,過上相夫教子,平淡安樂的日子,而今卻只能蓬蒿埋骨。她非是將士,卻以女子之軀爲(wèi)了家國利益,成爲(wèi)不見刀光劍影之戰(zhàn)的犧牲品,人家且有馬革裹屍,她卻什麼都沒有,若不是我,她便只能由著蟲蟻鳥獸啃食殆盡。”
她側(cè)頭而望,見著楊文月華之下慘白的臉色,震驚的神情。
這番話說的重了些,只是,若不是如此,他們總還以爲(wèi)楊菁華的死都多麼的淡然,她不信,楊菁華的死,對他們而言不用一年的時光便能忘卻的,怎麼可以。
提步,她緩緩繞過石桌。
“你說過,她走的不算痛苦。”楊文大聲的吼著,那是隱忍不得的苦楚與心疼。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仰起頭來。
方纔的話,她之本意並非是想讓他傷心,而是想讓他知曉她的不甘,只可惜好似她又做錯了。
“死對於那時的她,是一種解脫,再痛苦亦是幸福之事,然她的不甘,也許只能她才明白有多麼的強烈。”
朦朧的月色之下,她的眼前突然浮現(xiàn)起景兒慘死的模樣,那時的她,就已隨著景兒死去,痛不少,不甘亦不少,或許,她將景兒的死也同樣怨恨在了他們的身上,明知錯不在於他們,卻也唯有如此,才覺得自己可以活下去。
就讓她再任性一回吧。
過了兩日,菁華的腿腳終於又利索了起來,左鄰右舍一些不便出門的人也總算是等來了晴天,紛紛請她出診。
原本,楊文是十分不贊同她在這個時間出診,道一來她身子纔將將好不宜受累,二來他們眼下也不缺銀子,又何必拼死拼活的賺錢呢。
然他卻不知菁華的心思。
她想離開這裡,自己到是無妨,有一技在身,走到哪兒總不至於餓著,可楊文和楊安平不同。
她不願讓楊文隨自己四處流浪,想著讓他們留在京都能安逸渡日,安平也好多讀些書識些字,日後可有個好前程,如此一來,勢必需多攢些銀子留給他們,與此同時還得替楊文尋一門輕鬆的活計才成。
故而腿腳一好,她便開始出診,雖說銀子她未必多收,但至少不再是坐在家裡等著病人上門,積少成多也是生財之道。
也曾想過,將楊文他們託付給鄭修遠,那怕是由安柏辰照顧也成,只是看楊文的樣子是不願與他們再深交的,這念頭也就一直被她壓在心裡不曾提起。
拎著小小的藥箱,她恍恍悠悠的往回趕,心裡盤算著以楊文的能力,在這京都能謀份什麼差事,若說做個主薄,看他也沒那個本事,到是他平日唸的書不少,閒暇之時也在家中教教安平,或許明日可去京都的各個學(xué)堂走走,看看他們還要不要教書先生。
想著,她一腳踏進了自家店門,左右一張望,門雖洞開著,可楊文並不在,她疑狐的往內(nèi)院走去,才邁過二門,便聽到了楊文的笑聲。
她怔了怔,真是有些日子沒聽到他的笑聲了,便是再次重逢之後,楊文也不曾真正的大笑過,今日到是奇了
,也不知出了什麼喜事了?
拎在右手的藥箱轉(zhuǎn)而到了左手上,她提著襦裙邁過門檻,便見著楊文坐在正屋的正廳裡,一手端著茶盞撇著頭也不知在與誰說話,晃眼間像是瞧見了她,轉(zhuǎn)而微微一笑。
她甚是好奇,便徑直走向正廳,直到站於門口,才見著了那個將楊文哄得哈哈大笑的人。
不得不說,見著那人時,她很是吃驚。
鄭修遠!
竟然被他找到這兒來了,而楊文對著他竟然還笑得如此開懷。
“你回來了。”
楊文望著她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她輕應(yīng)了一聲,視線輕轉(zhuǎn)便對上了鄭修遠探究的目光,她轉(zhuǎn)而撇開,不動聲響的拎著藥箱順著走廊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早便猜到他會出現(xiàn),拖了這麼多天也該是到了極限了吧,他的心思果然深沉,竟如此沉得住氣,確實不好與之相比啊,換作是她,怕早就跑去拍大門質(zhì)問了。
將東西收拾好,她拉開門提腳正要出去,擡頭便見鄭修遠單手負背正對著她的房門站在院子裡,聽到開門聲,擡頭挑眉望來。
視線相對,如藤蔓交纏,如又水火般難相融,然誰都沒有先移開。
片刻之後,她微垂下眸子,踏出了房門,返身掩上,輕邁著步子下了臺階,走向他。
避,終究是避不過的。
“大將軍來此,定是有旁事吧?”她淺淺一笑,一副主人家接待客人的疏遠模樣,對著他,也只能如此了。
念著,想著,只能讓自己心裡更加難受,如今見著他,她反到覺得更能心平氣和些,他終究不再是隻屬於她一人的鄭修遠,不,該說他從來都不曾屬於過她。
歲月靜好,然情淺易逝。
“明人不說暗話,你到底是誰?”他忽地淺笑了起來,“柳菁華,別和我兜圈子,便是他們都不肯說你的名字,我也知道一定是你。”
她噗嗤一笑,輕搖著頭:“真不知大將軍何處來的這般自信,我是何人重要嗎?”
黝黑的雙眸一動不動的盯著他,見著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窘迫。
“我,只是想知道你過的好不好?”沉默半晌,他喃喃輕語。
“大將軍是真的想知道我過的好與不好,還或是想通過我來確認某些人的生死?”她勾著脣角,輕移著蓮步,從他身旁經(jīng)過,至一側(cè)樹下的桌旁,輕吹了吹石凳面坐了下來,挑釁的看著他的背影。
“若大將軍想知道那個叫楊菁華的女子的生死,我可以告之,就怕大將軍受不住。”她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但此時她卻覺得很開心,看著他因自己的話而身子輕搖,她瞬間覺得自己這麼久以來的委屈都被髮泄出來了。
她正勾辰冷笑,他緩緩轉(zhuǎn)過身,淺淺地吐出一口氣後,如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輕聲說道:“你說吧,若你不是菁華,你又是何人,與她有何關(guān)係?我想若你與她沒有絲毫關(guān)係,便不會與楊文在一道兒。”
挑眉,她側(cè)過身,一手靠在桌面上,微仰起頭望著頭頂?shù)臉淙~子,悠悠開口道:“我本來住在東雷山的谷底,與師傅相依爲(wèi)命,那日谷裡的寧靜突然被打破,馬車的殘骸,馬的屍體,還有更多的死人落到了谷底,師傅命我去查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還留著一口氣的
她,楊菁華。”
他的眉一跳,一張寒臉在陽光之下顯得慘白如雪,她忽然間有些不懂自己的心情。
曾無數(shù)次想像著自己將這些話當(dāng)面說給他聽時,他會露出的表情,而後自己會有多麼的開懷,可真當(dāng)他現(xiàn)出這種神情時,她卻沒有得到預(yù)期的快樂。
“師傅將她帶了回去,一張臉血肉模糊,已看不出她原本的容貌,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她只能躺在牀上不能動彈,連張口說話都很難,可她覺得痛的時候,還是喜歡不停的與我說話,回憶之前的點點滴滴,想以此來忘記痛楚。”
她嘆了口氣,手指無意識的在石桌面上輕彈了彈,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他一眼,硬著心腸繼續(xù)說道:“她不停的與我說著你們之間的事,念念叨叨,反反覆覆,到了後來,她神志漸漸不清,說話也翻來覆去的,凌亂不堪,可她唯一還露在綁帶外頭的脣角總是掛著笑容。”
轉(zhuǎn)頭,望著他:“她拖了好幾天,最後那天,她同我說,她這輩子沒能做一個孝順的女兒,不能陪在父親身旁,可至少是爲(wèi)了旁人作了犧牲,只希望自己放棄了這麼多,她所在意的人能得到幸福。她還說,若我出谷有機會上遇上鄭修遠,便讓我告訴他,讓他忘了那個叫楊菁華或柳菁華的女子,按著自己的心意肆意的活下去,不要再揹負太多人的命運,他不是神仙,也揹負不起來的。”
“不過,鄭大將軍,依小女子之見,這話說與不說也沒什麼差別了吧,您已經(jīng)做得很好很好了,怕是她到死的時候都不曾料到吧。”她勾脣冷冷地望著他笑,看得他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我,我是有苦衷的。”鄭修遠怔了怔,略有些急切地想解釋,望著眼前人的這張臉,他總覺得菁華還在跟前,不管之前再如何的艱難困苦,她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可她卻告訴他,她不是楊菁華,更不是柳菁華。
解釋,也成了笑話。
“將軍有什麼苦衷,我並不想知道,那是將軍的事,或許與楊老爺和楊菁華有關(guān),但與我卻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我只是無意之中闖入了你們之間,受她所求照顧楊老爺,替她盡一點孝心罷了,無論如何,我都不過是個局外之人,還請將軍日後不要再牽扯上我,更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站起身,隔著桌子望著他的臉。
他怔怔地不說話,因爲(wèi)他無法做下保證,這樣的女子,這樣的臉,他根本無法阻止自己不來找她。
或許他也是在替自己找一個藉口,好讓自己相信菁華還活著的藉口,不管她是與不是,他只想抱著菁華活著的念頭渡過每一天,否則他真不知這日子該如何過下去。
見他兀自出神,好似入了定,她也沒了興致陪他站在毒日頭下,哪怕頭頂還有濃密的樹葉如傘似的替她擋去了陽光,可外頭天氣隨著烈日的轉(zhuǎn)移而越發(fā)悶熱起來。
衝著他輕輕一禮,她轉(zhuǎn)過步子,準(zhǔn)備向東廂房後頭的廚房走去,這時候楊文應(yīng)該在準(zhǔn)備午飯了吧。
“等等。”
身後傳來一聲急呼,她停下步子,還未轉(zhuǎn)身,便聽到沉重的腳步聲,一晃眼他已站在了跟前。阻了去路。
“將軍大人還有事?”她只望了他一眼,眼神便轉(zhuǎn)了開去。
“你叫何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