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冰冷的瓷片順著臉頰而下,右臉處傳來火熱刺痛之感,如滴落紙上的墨汁,慢慢暈開,痛麻了半張臉。
楊武回頭,見著殷紅的鮮血如蛇蜿蜒於她的面頰之上,紅與白相映襯著,紅的火豔,白的蒼冷,他的眸子一暗,卻還是冷冷地說道:“便是如此,你也得上花轎,一切都已成定局,無人可更改。來人,派禁軍護衛郡主安全,直至其出嫁。”
手中的瓷片溼滑的握在掌中,舉起再落下,臉上又多添了一道傷口,她執著的以爲,將這張臉毀了,她便不再是楊菁華。
事實上,她本不是楊菁華,她也不想做楊菁華。
手再次舉起,卻再也無法落下,她茫然擡頭,楊文與她一般淚眼迷離的望著,雙眼帶著乞求,雙手挖著她掌中的碎片。
“菁華,要怪便怪爹爹,別傷了自己。日後爹見了你娘,可如何向她交待,你娘怪了我,若是不見我又該如何……”他絮絮叨叨,顛三倒四地說著話兒。
楊武已不見蹤影,屋子裡只剩下她與楊文二人,撐著她的勁兒一鬆,身子軟倒在地,手中的瓷片叮的一聲落在地上,帶著鮮血滑到了桌腳旁,牽扯出了一條紅線。
“爹,爹,是女兒不孝啊?!彼鴹钗牡氖郑敝链藭r才發覺,原來這十年,只見著他拼了命的想做個好父親,而她,卻一直只顧著自己過著自己。
她曾想過,待她成了年,或許有一日會嫁予鄭修遠,也曾想過,日後有機會離了京都,去四處走走瞧瞧,更曾想過,若有時機,便學著人家做做生意,做個幕後老闆,可這樁樁件件之中,卻從不曾出現過楊文這兩個字。
而如今,他與她跪坐於冰冷無情的地面上,老淚縱橫,捧著她的臉手足無措,全無一個父親該有的沉穩內斂,卻給了她無盡的力量。
淚珠滾滾而落,落於深而長的傷口之中,帶著痛意,卻敵不過心頭的苦澀。
“老爺,小姐,這,這是怎麼了?”門口,傳來珊兒的驚呼聲,而後是凌亂的腳步聲,“小姐,你的臉,你的臉怎麼了。”
珊兒驚慌失措的聲音,喚回了菁華所剩不多的理智。
她推開楊文,從他懷中退開,單手撐著地面踉蹌起身,視線無神地掃過珊兒,啞著聲吩咐著:“珊兒,送老爺回房,再幫我打盆水來。”
“小姐……”
“菁華……”
“爹,讓我靜靜吧。”她返身垂著頭,苦苦哀求著。
身後,不再有聲音傳來。
她慢慢地挪著步子,繡鞋無意中踢到茶杯碎片,發出叮鈴鈴的聲音,她沒有看上一眼,慢步穿過偏門,進了自己的居室。
月光透過開著的窗,照在臨窗的妝臺上,銅鏡邊緣反射著清寒的月色。
她忽然間失了勇氣,不敢上前對鏡而照,方纔衝動之下動了手,此時卻不敢去面對後果。
這臉毀了,最終毀的,卻只有她自己。
躊躇許久,她終是走到了妝臺前,緩緩坐在凳上,銅鏡之中朦朧映出一張臉,然上的鮮血清晰的顯現著,此時泛著些許的暗紅,看不出傷勢。
指在上頭輕輕拂過,不意失手觸到,疼得身子一縮,十指輕顫起來。
“小姐?小姐。”珊兒叫喚了一聲,許是見到了她,不再作聲,片刻之後,屋子亮堂了起來。
靜謐的屋中
,響起清水攪動的聲音,珊兒邁著碎步來到她身旁,傾著身子,捏著帕子一角,輕拭著她臉上正開始乾涸的血跡。
“嘶?!币魂嚦锻?,她忍不住輕呼了聲,嚇得珊兒的手一顫,本就握得不緊的帕子趁機落下。
“小姐也狠得下心?!鄙簝哼熘曕止局?,斂著眉頭拾起帕子,復又重新搓了一遍,這纔回來繼續替她擦拭,“小姐又何苦跟自己過不去,將自個兒弄得傷痕累累,還不是便宜了那些人罷了?!?
親者痛,仇者快,沒想到這丫頭到是看得透徹,偏偏她在盛怒之下卻將之忘得一乾二淨。
緩緩擡手,取過珊兒手中的帕子,她對著銅鏡輕拭,卻還是被不時泛起的刺痛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方纔還未覺得,眼下才感到鑽心的刺痛,也不知是爲了這傷口,還或是她的心。
“小姐,我去尋個大夫回來瞧瞧吧,若是留了疤就不好了?!鄙簝嚎戳税肷危瑖@了口氣說著,轉身便要出房去。
“珊兒?!彼D頭喚住她,“夜半三更的,不要驚動人了,你尋個傷藥我敷敷就好,留疤便留疤吧。”
望著銅鏡裡自己半殘的臉,她霍然起身,走到臉盆架子前,俯身捧著水便往臉上潑。
“小姐。”珊兒驚呼了一聲,卻不見她停下,咬了咬下脣終是未說話,抽抽噎噎地退出了屋子。
這夜,菁華一宿未眠,也不知是因著傷口,還是因爲心頭擱著的事兒。
只是從那以後,她反到是看開了。
若無法反抗命運,那就隨波逐流吧。
剛開始看著屋子外頭如木樁似杵著的禁衛軍,她總覺得心煩意亂,怒火翻涌,鬧騰了一次又一次,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頭,不止解不了氣,反將自己憋得更惱火。
後來,她學會了冷眼無視,不鬧不問,仿若未見,時候兒久了,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至於和親一事,不外乎換了個地方住住,她若不想讓人近身,還是能辦得到的,就全當作是外出旅行吧。
至少這樣,楊文和鄭家的人都能逃過一劫吧,以後的事情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和親的日子,終於被定下,如她臉上的傷,終是落下了痕跡,一道深些,一道略淺。怕是十年八年的,也不會淡去了。
她到是不在意,反是身旁的人,每每看著她的傷,總是一副心痛不忍的神情,久而久之令她覺得不甚反感,自然而然的避著他們,彼此在他們看來,又變成了她因容貌被毀而不願現於世人跟前,令她哭笑不得。
閒來無聊,翻了些雜七雜八的書籍來看,不想裡頭還有不少有趣的話本子,她每日吃吃喝喝看看雜書,日子過得到也適然。
隨著和親的日子臨近,周遭的人都忙碌起來,越發顯得她無所是事。
此時,她正歪著身子靠在軟榻上,一手執書,一手捻著旁邊小碟中的蜜餞吃著,任由珊兒進進出出的整理著東西。
“小姐,皇上賞了一套金珠頭面,你不瞧瞧?”珊兒捧著一個紅匣子,姍姍而來。
然她連頭都未擡,正看著一處好笑的地方,只顧著吃吃地笑,不曾打量便揮手打發了她。
書翻兩頁,珊兒又轉到了她的身旁,碎碎的邁著步子,似是有話要說,又不知如何開口。
她不堪其擾,終於擡起頭來:“有什麼事就說,晃來晃去的做什麼?”
珊兒咬著脣瓣,側身望了房門口一眼,這才壓著聲說道:“小姐,將軍來了,就在院門外,那些守門的說,只有小姐想見,才能讓他進門。”她吱唔了一聲。“呃,小姐是見,還是不見?”
“不見?!彼袷谆氐皆挶咀又校高^書邊兒看著珊兒在跟前又躊躇了一番,才慢慢走向門口。
真的不見麼?此一別許是就沒機會再見了,相伴十年,若真無一句交待就此分別,想來還是有些傷感,更何況,還有楊文……
“等等?!?
擡頭,珊兒站於門口回過身來,臉上帶著些許的欣喜,巴巴地望著她,竟讓她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才說道:“讓他進來吧。”
“是?!鄙簝旱貞艘宦暎碜呦蛭萃猓汈П汶[隱聽到她說著些什麼。
起身,她吸上繡鞋,將衣衫稍作整理,順了順散發,踱著步子到了小廳。
倚桌而坐,她拎著茶壺倒了兩杯茶,一杯輕推到了對面,握著另一杯怔怔出神。
如今見著他,還能說什麼。
突然間,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以如今的這張臉,還真是令人糾結。
緩緩揚起手,輕柔地撫上了右臉頰。
門外,隱隱傳來腳步聲。
菁華擡起頭,怔怔地望著出現在門口的身影,撫著臉頰的手徐徐落下。
他就站在門口,揹著秋末的陽光,讓人瞧不清神情。
兩人身形未動,靜默無言,任由著時光流淌。
“進來坐吧。”
終究,是她隱忍不住,先開了口,轉回頭,手輕輕地轉著手中的茶杯。
他提步而入,順著衣袍在她對面坐下。
“你的臉……”他擡頭,見著她臉上兩道猶帶著痂的傷口,一時噤若寒蟬,除卻呆愣愣地望著她,竟不知作何舉動。
“你來尋我,只是與我來商討這張臉麼?”她訕笑著撇開頭,以左臉對著他。
“你又何苦如此?給我些時間,我定會想到法子的。”他嚥了咽口水,無聲嘆了口氣,手揚了揚,卻又無力落下。
“已定的事,不必再多言,倘若你真有這份心,日後替我好好照顧我爹,便算是你的顧忌,我得犧牲都值了?!笔譄o助地輕顫起來,她張手握住杯子。
“菁華,你在恨我?”他思襯著,在心中反覆斟酌許久,才似看清了局勢,略帶著傷感的問著。
看似是問,實則他心中已然明白,她定是恨極了自己,不管這事追根究底是誰的錯,然他穿插其中,卻不曾爲她好好尋個法子脫身。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的誓言,如今再回想起來,是那般的可悲與蒼白。
然她只是搖搖頭,茫然而語:“連我也不明白自個兒到底是恨你,亦或是不恨你,事情到了如今這田地,咱們這些年的緣份也算是走到頭了,來世今生,就在今日一別。”微斂的眉頭鬆開,似乎所有癥結也隨此而散,“你還有話同我說麼?”
他張了張口,望著她未說話。
相對凝視,久未曾聞,悄無聲息之間,兩人心思百轉千繞,卻難以成言。
有些話,說了便顯得矯情,不說又覺得牽掛,猶猶豫豫間,也就不知該如何啓口了。
“若是無事,我便不奉陪了,行囊還不曾收拾妥當,時日不多了?!彼懿蛔∵@憋悶,起而背過了身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