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蔚觀這時候進宮,除了給妻子說話也肯定沒其他事兒了,只是包括皇太后在內,都沒料到他竟然提出拿姬家的世襲爵位換取代國長公主不貶位。
“簡直胡鬧!”太后一聽,原本就不大好看的臉色越發難看,不待顯嘉帝說話,先呵斥道,“這爵位是你們姬家祖上一刀一槍掙來,留與後世子孫的,豈是你一個人能做主的?何況這兒沒外人在,哀家說句實話:紫浮素來散漫,不事生產,要沒爵位,你叫他將來吃什麼喝什麼?!難爲哀家的嫡親外孫,往後竟要與市井之民一樣,爲衣食住行操心嗎?!”
太后最疼愛的外孫肯定是她親自撫養過的簡虛白,甚至連幾個孫子都未必能比。但這不意味著她對其他外孫都全然不管了——尤其姬紫浮在太后幾個外孫裡是唯一一個遊手好閒還不求上進的主兒,這樣的晚輩固然會讓長輩失望,卻也會讓長輩牽掛。
所以毫不遲疑的拒絕了,“再者代國的事情哀家剛剛跟皇帝說好……”
說到這兒斜睨一眼顯嘉帝,顯嘉帝忙賠笑道:“母后說的是。”
轉向姬蔚觀,語氣平靜中透出疏遠,“妹夫不必擔心,小妹往後依然是長公主。”
但底下跪著的姬蔚觀卻不肯起來,磕了個頭之後,誠懇道:“有道是夫爲妻綱,長公主有過,皆是臣未能盡丈夫之責,教導於她!如今要罰,自然也該先罰臣,而非長公主!母后與陛下固然寬厚,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古人也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遑論臣子?還請母后與陛下恩準,去姬氏之爵,以全國法人情!”
顯嘉帝與太子對望一眼,均小心翼翼的看向太后:“妹夫說的也有道理……”
“你們夫妻橫豎也是快要做外祖父外祖母的人了。”太后並不看皇帝父子,只冷冷望著姬蔚觀,“但紫浮尚未成婚,他又素來是個不愛受拘束的,沒了爵位之後,你們要他往後怎麼辦?”
姬蔚觀忙道:“回母后的話,姬家祖上留下些產業,臣與長公主膝下僅此一子,往後即使分與他和侄兒明非,料想堂兄弟兩個也足以衣食無憂一世!”
“……皇帝覺得呢?”太后聞言,沉默良久,才澀聲問。
顯嘉帝字斟句酌道:“母后,兒子覺得……”
他話沒說完,太后忽然又看向太子,“太子你覺得呢?”
太子一驚,下意識道:“孫兒惟皇祖母之命是從!”
“嘿!”太后聽了這話冷笑出聲,合了閤眼,再睜開時,已是波瀾不驚,“既然你們兩個都沒意見,哀家還能說什麼?”
丹墀下姬蔚觀忙又磕了個頭:“臣謝母后、陛下還有太子殿下成全之恩!”
“母后,兒子的意思是,妹夫欲代妹妹受罰,只是兒子先前貶長公主爲公主,到了妹夫這兒,降侯爲伯也就是了。”顯嘉帝等他起來了,纔對太后道,“並無削去姬氏爵位之意——到底,紫浮也要喚兒子一聲‘舅舅’的。”
說到這裡,眼角不動聲色的掃過太子,微帶失望。
其實這番話他原打算留給太子說的,無奈太子機變實在不足,竟沒瞧出來,眼看姬家削爵之事將成定局,皇帝只能自己說出來了。
所以皇帝這會除了對儲君感到失望外,看著底下的姬蔚觀也感到很是爲難:“太子這樣沒心計,只將姬家的世襲富陽侯降成富陽伯,也不知道夠不夠?”
可是如果真依著姬蔚觀所求,索性去掉姬家的爵位的話——依著代國長公主早先的張揚做派,往後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落井下石!
畢竟帝女的尊榮與聖寵息息相關,皇帝要貶代國的長公主之位,她在衆人眼裡已經屬於失寵的範疇了。若夫家也跟著倒臺,這時候女子的依靠,父、夫、子,豈非一個也靠不上?如此又叫人怎麼瞧得起她?
他那個金枝玉葉平生就沒吃過什麼苦頭的妹妹,就算不被磋磨死,氣也要氣死吧?
想想少年時候同仇敵愾的經歷,再想想自己病重那次,若非妹妹請姬蔚觀幫忙,偷偷送了自己出宮診治——皇帝心裡嘆了口氣:太子在打理政務上的表現是很不錯的,想來城府淺也是因爲一直以來的景況太優越的緣故,等自己去後,太子沒了靠山,應該就可以磨礪出來了吧?
——如果太子實在不爭氣,就算自己現在狠下心來,替他幹掉姬家滿門,也沒有用。
打發了姬蔚觀之後,顯嘉帝見太后臉色還是很難看,略作思索,示意太子先告退,自己則留了下來:“兒子有一事想請教母后!”
太后冷冷道:“皇帝向來最有主意不過,怎麼會需要詢問別人意見呢?何況哀家這把老骨頭,不過是混吃等死罷了,有什麼好讓你請教的?”
“母后,這事兒卻與太子夫婦有關係。”顯嘉帝溫言軟語道,“偏太子妃已生鍾陵,所謂投鼠忌器,兒子這會卻也不曉得該怎麼辦纔好了?思來想去,只能請教母后!”
“太子妃?”太后皺了下眉,哼道,“這不是你親自挑的兒媳婦麼?你向來說她是個好的——哀家瞧著也不錯,怎麼忽然又看她不順眼了?”
顯嘉帝也不計較太后語氣中的夾槍帶棒,賠笑道:“兒子早先擇她爲媳,看中衛家家世還在其次,主要也是聞說衛氏聰慧機敏。可這回的事情瞧下來,卻是太機敏了些!”
頓了頓,有些無奈道,“太子被她比著,竟是天真單純了!”
“天真單純不正是你喜歡的嗎?”太后聞言一聲冷笑,道,“魏王也好趙王也罷,倒是懂事的,可你連留他們在膝下都不肯,非要過繼出去——怎麼?這會又改了主意,覺得太子不夠好了?”
“母后!”顯嘉帝二話不說,一撩衣袍跪了下來,沉聲道,“魏王與趙王都是兒子的親生骨肉,趙王還是嫡子,兒子膝下統共才這麼幾個孩子,如今過繼出去,固然是過繼給兩位兄長,心中又豈能捨得?實在是爲了他們的前程,也爲了他日不至於手足相殘,不得已而爲之!”
說到這裡,皇帝話語中帶出幾分哽咽之態,“母后如今生兒子的氣,兒子心裡很清楚,除了心疼小妹代國之外,其實也是覺得太子心性能力都不足以爲儲君!這點兒子也不否認——如果兒子再有十年,不,五年,不,哪怕是三年!兒子若再有三年時間,兒子也會考慮易儲,悉心教導趙王的!”
太后聽到這兒全身一震,吃驚道:“你……你說什麼十年五年三年?!你纔多大?哀家……哀家偌大年紀都……都……”
“母后鳳體安康,是兒子之幸。”顯嘉帝伏在太后膝上,輕聲慘笑,“可兒子是真的撐不下去了——不然此番絕不會出此下策!”
見太后露出猶如九雷轟頂的神情,皇帝反倒是波瀾不驚,“兒子的身體,當年就敗壞得不成樣子,之所以能登基,無非是一口氣撐著!原以爲登基之後活不了多久,這才早早打發了顧韶回鄉!誰想天可憐見,倒叫‘顯嘉’這個年號,延續了二十有一年!”
說到這裡,他微微合目,輕嘆出聲——眉宇之間威嚴依舊,可疲憊卻也是鋪天蓋地!
太后張著嘴,眼淚順著面頰流進口中,卻毫無察覺,哆嗦了好一會,才道:“你聽太醫胡說八道個什麼?!這麼多年來,你雖然時常不適,可拖著拖著不也就好了嗎?何況天子身份尊貴,要什麼藥材沒有?二十年來的調養,什麼樣的痼疾去不掉?你……你……”
太后終於說不下去,顫抖著手撫上皇帝的發頂,淚如雨下!
“兒子的五個皇子裡,蜀王與鍾陵同歲,都還是稚子,且不去說他了。”顯嘉帝感受著滾燙淚珠滴落自己頰側的溫度,沉默了會,語氣平靜的繼續道,“樑王是崔氏養大,原就是當閒散王爺養的,也沒表現出什麼過人之處,是以也可以不計。”
“魏王是小妹謀劃奪儲推出來的人選,母后該知道,兒子再怎麼寵愛小妹,但社稷江山終究是要姓陸的!”
“其實資質最好的是趙王——這孩子與太子一樣心胸開闊性情寬厚,卻比太子更有上位者的氣勢,只可惜,他出生太晚了!”
顯嘉帝低著頭,看不清他臉上表情,但從語氣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苦澀與爲難,“他今年才十三歲,資質只代表潛力,不代表時下的實力!沒有至少三年的時間,兒子委實沒有把握,讓他在登基之後,憑自己的力量制衡朝堂!”
——如果趙王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坐穩帝位的話,他當然只能依靠母族。
尤其他跟蘇家的關係向來很好。
“若是其他大族也還罷了,海內六閥……這六家人家傳承多久了?朝代換了幾茬,他們卻總是屹立不倒!”顯嘉帝哽咽出聲,“昔年閥閱當權時何等跋扈,就是前雍科舉已現那會,尚且能迫得長泰帝廢去中宮所出的嫡長子,改立後來娶了青州蘇氏的次子爲儲!這樣的門第,底蘊之深,即使咱們是皇家也望塵莫及的!所以兒子絕不敢冒險——兒子怕給他們一點機會,他們就會振興門庭,再現往昔輝煌!”
而閥閱的輝煌,意味著皇權的讓步!
太后這會卻根本沒心思去想這些事情——太后疼代國長公主、疼姬紫浮,可歸根到底她最疼的肯定是顯嘉帝!
畢竟這不但是她唯一在世的兒子,也是她當年能夠向申屠貴妃與貞媛夫人報仇雪恨的底氣!
倘若沒有這麼個兒子,太后壓根就住不進這座銘仁宮!
之前之所以爲了代國長公主一家逼顯嘉帝,也是因爲太后不知道顯嘉帝的真實狀況,只道皇帝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這回定然也是差不多。那麼太后當然更心疼看起來更可憐的小女兒了!
如今聞說顯嘉帝時日無多,太后方寸大亂之餘,語無倫次的哀求道:“哀傢什麼都不說了,只要你好好兒的……好孩子,你別操心了好不好?橫豎你也說太子處置國事是很好的,就讓他跟朝臣去打理天下,你跟之前一樣,好好將養,總會好起來的……你怎麼可能出事呢?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叫哀家怎麼辦?”
太后哭出了聲,“哀家心甘情願替你去死啊——哀家活著有什麼用?身系社稷黎庶的原是你……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爲什麼……爲什麼……”
“母后不要這樣說。”顯嘉帝胡亂擦了下臉,從袖子裡抽出帕子,擡頭替太后擦拭著面上的淚痕,低聲勸慰道,“生老病死在所難免,上天能予兒子臨終之前安置好諸事,已是莫大的恩惠了——母后您聽兒子繼續說:太子資質不如趙王,但他有個好處,那就是他是兒子一手養大的,對於諸臣,哪怕是他的外家衛家,沒有特別親近!再加上兒子留給他的顧韶,年紀也大了,家裡又沒什麼出息的子弟,料想也只能做個純臣了!”
太后只是哭,瞧著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顯嘉帝嘆了口氣,不再解釋自己爲什麼非要選擇太子——簡單來說他也是沒辦法,五個兒子裡真正堪爲儲君的只有兩個,小的那個天資好點,卻是皇后跟蘇家教出來的;大的那個固然差了些,然而是自己手把手帶出來的。
那麼只能選一個的話,任誰都會更信任自己帶出來的吧?
他定了定神,把話題拉回之前要說的事,“兒子原想著太子對太子妃雖然敬重,卻也不算寵溺,更遑論言聽計從,這也是兒子想看到的,到底衛家祖上與蘇家相若,兒子可不希望本朝出現外戚弄權的事情!”
“可這回的風波里看下來,衛家究竟是沒落了——只是,太子妃卻誤打誤撞,把太子給哄得暈頭轉向!若她不是鍾陵的生母,也還罷了,偏偏她是!”
顯嘉帝苦笑出聲,“留這麼個女子在太子身邊,且受到了太子的寵愛信任,兒子實在不放心!可要剷除她吧,兒子又擔心鍾陵!”
鍾陵郡王是皇帝目前最寵愛的孫輩,他的出身、表現、資質,以及老師,都讓顯嘉帝無法輕易將其割捨。
而皇帝自己是吃過親爹變心後的虧的,年僅八歲的原配嫡長子,倘若沒了親孃庇護,將會在後院傾軋中吃多少虧,皇帝再清楚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