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穿過流離的寒氣,儇薄的輕撫著馬路兩旁銀白色的積雪,曳著朔風(fēng),雪色茭白,街上三三兩兩的路人都將一隻手塞進另一隻手的袖口裡去,吐著青煙似的哈氣,寒暄嬉笑著前進。
難得沒了霧和雪,今日的天氣竟是這般晴好。
有一縷陽光照進來,溫煦而柔軟,照在店老闆一張滿是笑意的臉上。
子衿懷孕之後胃口大變,有的時候愛吃酸的,如今竟是莫名其妙的想念起當(dāng)日盧佑嘉帶自己來吃的奉揚名菜扒熊掌來。
整日無所事事的在渢河的別墅裡打發(fā)時間,她覺得膩味,便讓警衛(wèi)陪著上街,去了上次那家盧佑嘉帶自己來吃飯的地方。
那店老闆極爲(wèi)聰明,自上次與子衿有一面之緣之後就記下了她,這次她來,原本並未張揚。誰知這店老闆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竟是忙不迭的趕過來,親自伺候著她點菜。
“您瞧,這是小店的新菜。。。。。。”他一臉興奮的滔滔不絕的介紹。
但是子衿卻是了無興趣的翻了翻眼皮,神情倦倦的終究也沒叫上幾道菜。
那店老闆卻依然是笑意濃濃,分外殷勤的拿了單子下去。
其實並不是爲(wèi)了一道扒熊掌,而是子衿想出來散散心,整日悶在家裡,她真是怕悶壞了。
“穆小姐,等下戲園子您還去不?”夏香在一旁看著子衿有些倦怠的神色,試探著道。
子衿用手指碰了碰桌上放著的白瓷茶杯,那茶杯還冒著熱氣,杯壁上都傳遞了十足的熱量,只是那麼一下,便能讓人蔫蔫的收手。“好容易出來一次,多逛逛也是好的。”
夏香一聽,總覺得子衿和以往有些不同,她自從懷了孕之後,性子愈發(fā)的喜歡熱鬧,不像是以往,總巴不得一個人在家抱著書,從早到晚的看個沒完。跟人說話也總是愛答不理的,說不上幾句話便要被她請出去。
“穆小姐,我發(fā)現(xiàn)您最近和以前不一樣了。”夏香喃喃的道,說完還看了一眼子衿的臉色。
她聽了微微抿嘴一笑,她心中早已明白了夏香是什麼意思,避重就輕的答:“你瞧這茶水,總也有涼下來的時候,這人其實也是一樣的。”她笑著笑著,便將茶杯端起來輕輕的抿了一口。
茶就像是人一樣,茶水有涼下來的時候,這人也總有被茶暖熱的一天。
她是個女人,不可能總是對盧佑嘉的所作所爲(wèi)無動於衷,她就是一塊冰,而他就像是熱茶,總有暖熱融化她的一天。
事到如今,她已經(jīng)不願意再去想別的事,也不願意再想起別的人,不過是徒增些傷懷罷了。與其如此,她寧可像蝸牛一樣,縮進自己的殼裡,甚至有些懦弱的去刻意迴避某些事情。
既然有了盧佑嘉的孩子,她還是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過下半輩子了,儘管自己沒有什麼應(yīng)有的名分。
她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也不會去求什麼名分,就算他可以給,她也不願要。
從飯莊出來的時候,下人上前爲(wèi)她開了車門,她正要坐進去,卻聽見耳邊不遠處傳來報童的賣報聲音。
夾雜著風(fēng)的呼嘯,聲音有些模糊且斷斷續(xù)續(xù)。
她的心裡”咯噔”了一下,便回過頭看去,那報童在北風(fēng)中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襖,還有朵朵的棉絨從幾個磨破的窟窿裡漏出來,露出白白的一點,像是他臉上的通紅一般顯眼,更是讓人心生不忍。
她就這麼簡單的一回頭,立刻便有下人明白了,連忙拿了錢過去買報紙,子衿又在後面補充了一句,“多給他點錢。”
這一眼就像是看見了當(dāng)年的自己,爲(wèi)了活下去而不得不疲於奔命般的忙碌。
夏香便在一旁道:“您回車裡等吧,小心著了涼。”
她便躬下身子坐進車裡,過了片刻,便有人來敲車窗,車窗搖下來,夏香把報紙接過去遞給子衿。
子衿將報紙捏在手裡捲成一個卷,也並沒有看的意思,只是把頭望向窗外,她總是喜歡的向前行進的東西中,比如,火車,汽車中,看著兩邊後退的景物,翻來覆去幾個來回,報紙也有些揉折了。
她轉(zhuǎn)過頭來,打開報紙,毫無意識的略略掃了一眼。
只是那麼一眼,她的表情就頓時僵在了臉上。。。。。。
“在想什麼?”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響起,驚得正在望著窗外發(fā)愣的子衿一個激靈。
她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盧佑嘉已經(jīng)進來房中不知多久了。
“沒想什麼。”子衿低下頭,有些不自在的道。
盧佑嘉望了一眼桌上的報紙,表情瞬間就僵硬了,眼神頓時犀利成了一束利劍,但仍舊含著一抹笑道:“我進來至少有一刻鐘了,你都是盯著窗外連眼皮都沒動過幾下,還說不是在想事情。”
他說著從桌上的一個藤編的籃子裡拿出一個滾圓的綠綠的物事,向子衿走過來,淡定的道:“聽說你近來愛吃酸的,這是我特意弄來的酸橙,你嚐嚐。”
能在這種季節(jié)弄來橙子真是得來不易,但是她根本沒時間去嘗什麼橙子。
她沒有伸手去接,只是轉(zhuǎn)過臉來看著盧佑嘉的眼睛,一字一頓的道:“翰卿,你告訴我,你當(dāng)初是爲(wèi)了什麼留下我?”
他劍眉一挑,笑意有些凝固,但仍舊是風(fēng)度翩翩的道:“因爲(wèi)我忘不了你。因爲(wèi)我。。。。。。”他說的雖然平淡卻是真話,但是話未說完便被她打斷。
“我不想再同你糾纏當(dāng)日的那些事,我只想問你一件事情。”她的語氣很冷,像是寒冰。
他站在原地,狠狠的抽了抽嘴角,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只見盧佑嘉信誓旦旦的道:“穆子衿,那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情,那兩樣?xùn)|西,我都要。總理之位和你,我都要!”
他說到這裡她才明白,當(dāng)初自己開出那樣多的條件盧佑嘉都不屑一顧,就是想看看她退讓的底線究竟是什麼,其實當(dāng)初她說出總理之位的時候就已經(jīng)完全的打動了盧佑嘉。
但是他都想要,總理之位和穆子衿,無論是哪一個,他都想要。
就像是買東西前對貨物挑三揀四一樣,就是爲(wèi)了能將價錢壓到最低,她的各種條件他都不答應(yīng),就是爲(wèi)了能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先是拒絕了子衿開出的總理之位的價碼,再要求子衿留在自己身邊。實則私下裡,又利用穆子衿脅迫紀常洵退位。
真是長袖善舞,他的如意算盤打得真是巧妙,江山美人,他都一併攬入懷中。
“紀常洵,他怎麼樣了?”子衿則是對他這番話恍若未聞,直奔主題。
她並無意於糾纏些身外之物,只是想知道,紀常洵的死活,這是她最初的目的。
盧佑嘉俊朗的臉上笑容仍是掛著,但是語氣中已經(jīng)多了幾分冷意,“紀常洵?問他做什麼?”
“我不做什麼,只是想知道他
是死是活。”子衿別過頭去冷冷的道。
這一句話讓他的心中頓時燃起一陣不可名狀的妒火來,她竟是事到如今都忘不了那個男人。那種妒意和惱怒像是毒蛇的信子,將毒液注滿他的全身,蠱惑的他幾乎是失去理智。
“哼。”盧佑嘉冷笑一聲,咬著牙反問道:“他是你什麼人?你這麼關(guān)心他!”
“你明知道他是我什麼人!”子衿有些生氣,像犯了邪火似的,她不計較盧佑嘉逼迫紀常洵讓位鍾懷山的事,只想知道他眼下是死是活。
他是她的夫君,雖然她如今已經(jīng)是盧佑嘉的女人,但是那一段共患難的日子,任憑什麼時候都抹殺不掉。
“他是你什麼人?”他的眸子中閃爍著陰翳和狠辣,冷笑著道:“我知道,你跟著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對他念念不忘是不是?”
“我。。。。。。”她單薄的身材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在寬大的衣服遮蓋下還不是很明顯,她無比堅定的道:“盧將軍,您只要告訴我他是死是活就好。”
他一聽更是怒火中燒,卻仍舊若無其事的嗤笑著把玩著手裡的橙子,無所謂的聳聳肩,“他死了,你說我留下他做什麼?”
“真的?” 子衿咬緊牙關(guān),眼淚簌簌而下,“他,死了?”
他擡頭看著她的眸子,擡手狠狠的將那個橙子摜在地上,眼神中的怒火幾乎要熊熊的燃燒起來,那橙子砸在地板上,清甜的漿汁和甘冽的芳香像洪水一般頓時就肆虐了整個房間,“我他媽的今天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穆子衿!他死了!”
她搖著頭,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她不曾想,紀常林螳螂捕蟬,盧佑嘉竟是黃雀在後。
他曾經(jīng)對她說:天下沒有永遠陰霾的天空,生命的太陽總是會從地平線上升起。
她感覺到窗外鋪天蓋地的冷意絲絲縷縷的鑽進了屋子裡,滲進她的領(lǐng)口,讓她的心扉瞬間變成一個僵硬而冰冷的標本,她全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動。
這世界上最醜陋的莫過於權(quán)勢之爭,一旦淌進了這趟渾水,任憑是誰都免不了沾上一身的污穢。他本就不是什麼翩翩佳公子,而是一介戎馬縱橫殺人如麻的鐵血軍人,他盧佑嘉在這淌污水裡翻雲(yún)覆雨的本事,她早就領(lǐng)教過了。
她只覺的眼前一陣陣的發(fā)黑,心悸像是產(chǎn)前的陣痛般襲來,她伸手捂上胸口,用力的吸著氣,依然抱著那麼一點點的執(zhí)念道:
“盧佑嘉,他已經(jīng)不會礙著你的事了,爲(wèi)何你還要趕盡殺絕?”
他看著她盤踞在臉上的眼淚,更加怒不可遏,眼睛裡噴出的火焰瞬間就將他的全身點燃,“真好,真好啊!穆子衿”他怒極反笑,“我竟是從來不知道你們是如此的鶼鰈情深!難爲(wèi)你這麼久身在曹營啊,我真是他媽的犯賤!”
桌子上放著一樽景泰藍的白瓷青釉方樽,裡面還插著幾支怒放的水仙花,方樽被擦拭的一塵不染,釉面轉(zhuǎn)折處的高光模模糊糊的折射出室內(nèi)扭曲的景物。像是一抹冰涼的視線,冷冷的看過去。。。。。。
白瓷青釉方樽邊攤著一張報紙,漆黑的油墨像是落石一般拓在紙張之上。
“蓋聞亂世明主圖危以制變,實乃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鄙人才疏學(xué)淺,無德無能卻執(zhí)天下之柄,大道之行,當(dāng)以天下爲(wèi)公,選賢舉能,以鍾懷山先生總攝內(nèi)閣機宜。吾將於即日起,不再行臨時總理之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