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響了,朱老師走進教室,像往常一樣坐在講臺上備課、批改作業。晚自習老師一般都不講課,學生自主學習,有不懂的就問老師,可以舉手讓老師過來或者直接去講臺上。語文這一科由於學科特點,在晚自習時基本上沒人會提問,所以每次朱老師都過得很孤單,只有講話的同學太多或者說話比較大聲時,他纔會招呼一下紀律,其他時候基本不說話,有時甚至整節課都不說一句話。
陳默合上語文書,打開筆記本。本子不大,可以隨身攜帶,上面並沒有太多語文知識點,大部分內容都是摘抄下來的古詩詞。陳默背靠在座椅上,本子拿在手裡,默唸那些詩句,念幾遍便合上本子試著背誦,在某一句卡住了又打開本子看,然後再合上本子背。
從初中開始,每當遇到喜歡的句子,陳默就抄在這個本子上,如果整首詩詞都很有韻味,他就會全部抄下來。他摘抄的詩除了在課堂上學到的,絕大部分是課外自學的。初中他住在學校,每天傍晚都帶著筆記本跑到學校旁邊的書店,不看別的,全看唐詩宋詞之類的書,讀到喜歡的就記下來,看一個小時書又回去上晚自習,早自習就拿出筆記本讀詩詞,日積月累,他掌握了很多古詩詞,有些連語文老師都不會。這和他現在走上文學路是分不開的。
楊紫怡正在做練習冊,看見陳默專注地看一個本子,她有些好奇,用手指捅了捅陳默。陳默轉過頭,楊紫怡指著他手裡的本子,陳默會意,把本子給了她。楊紫怡翻開本子,上面的字跡很工整、很美觀,第一頁抄著三首詩詞,還有每首詩寫作的背景。第一首是李白的清平調,“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羣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第二首是陸游的沈園,“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第三首是李清照的點絳脣,“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楊紫怡帶著微笑,一句一句讀著,聲音很輕,輕得連她自己都不一定聽得見。越往下讀,越覺得熟悉,一種喜悅漸漸涌上她的心頭。楊紫怡又隨手往後翻了幾頁,每一頁都寫著兩三首古詩詞,有的是整首詩,也有的只摘抄了詩中的一句。她在一頁停了下來,那一頁的第一句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夜深忽夢少年事……”讀到這一句,她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以前的畫面。
楊紫怡以前也特別喜歡古詩詞,週末回到家裡,寫完作業後就抱著詩集看,有時看書忘了時間,還得爸爸媽媽提醒她該睡覺了。後來上初三了,因爲中考,爸爸媽媽管她管得嚴,督促她專心學習,不許她浪費時間去看那些沒用的書,還說不會因爲你會背很多詩就會被重點高中錄取。楊紫怡想了想覺得爸爸媽媽說得對,就決定先放下詩詞,好好複習備考,等考上重點了再說。現在她考上重點高中已經快一學期了,陳默的《牡丹亭少女》,和現在的積累本,又讓她想起以前的自己。
陳默把本子給了楊紫怡後,就一直在看語文書。過了好一會兒,楊紫怡都還沒還本子,陳默覺得奇怪,他再回頭看,卻發現楊紫怡正在發呆。陳默輕輕敲了楊紫怡的課桌、碰了碰她手裡的書,楊紫怡這纔回過神來。陳默把手放在右邊臉頰上,壓低聲音說:“你怎麼了?我的本子那麼吸引人嗎?”楊紫怡略顯羞澀,食指放在嘴脣上作噓聲,指了指老師。
楊紫怡拿出一個筆記本,翻到空白一頁,拿筆寫下一句話:“我以前也很喜歡詩詞,很喜歡很喜歡。”寫完後把筆記本掉個頭,給陳默看。
陳默也拿起一支筆寫起來:“現在不喜歡了?”他寫完後像楊紫怡一樣把本子轉過去。
楊紫怡頓了頓,突然衝陳默微笑,又寫下:“現在也喜歡。”
“每天能讀一首喜歡的詩,是件很幸福的事。”
“你說得對,我是不可能不喜歡詩詞的。”
“嗯,以後我們一起讀詩吧。”
“那太好了,能和你,”楊紫怡停下,擡頭看陳默,他一直微笑著,楊紫怡也衝他笑,然後把“你”字打個叉,接著寫上,“大才子一起讀詩真好。”
“爲什麼換字啊,你非要誇誇我嗎?你這樣我會驕傲的。”
“就是要誇誇我們的才子啊,對了,以後我們還可以鬥鬥詩詞什麼的,一人出上句一人接下句。”
“行啊,先說好,輸了可別哭,我會的詩詞比老師還多。”
“我纔不怕你,我會的也不少。”
“那看來是必須要比一比了,就明天怎樣?敢不敢?”
“有何不敢,你要是輸給我就丟人了。”
“In your dream!”陳默寫完便把本子推給楊紫怡,然後拿回本子繼續讀詩。
鈴聲響了,教室裡一下子就喧鬧起來。陳默轉向楊紫怡,“要不要今天先熱熱身?”
楊紫怡合上練習冊,拿在手裡往桌上一拍,“放馬過來。”
“你們兩個要幹啥?”任傑問。
“剛纔兩個人在筆記本上聊得那麼high,也不知道聊了些什麼。”鍾天藍說。
“我要和陳秀才鬥鬥詩。”楊紫怡說。
“少廢話,接招,”陳默脫口而出,“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劉郎已恨蓬山遠,”
“更隔蓬山一萬重。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秋風悲畫扇。相思相見知何日,”
“此時此夜難爲情。春風十里揚州路,”
“捲上珠簾總不如。枝上柳綿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系我一生心,”
“負你千行淚。夜月一簾幽夢,”
“春風十里柔情。淚眼問花花不語,”
“亂紅飛過鞦韆去。千金縱買相如賦,”
“脈脈此情誰訴……”
“停!停!”任傑打斷陳默,“你們是吃炫邁了嗎?還停不下來了。”
鍾天藍也說:“你們兩個真般配啊,都這麼有文化。”
楊紫怡臉紅了,伸手去捏鍾天藍的嘴巴,“我今天要看看狗嘴裡到底吐得出象牙不。”
鍾天藍忙躲開,“我錯了我錯了,開個玩笑還不成。”
陳默說:“今天先到這兒,明天再來。”
正巧鈴聲響了,四個人都好好坐回座位上自習了。楊紫怡將她和陳默對話的那張紙小心翼翼地從筆記本上撕了下來,折成一個小的方形,裝進了褲子口袋裡,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鍾天藍對這樣的事早已習以爲常,楊紫怡經常把自己和陳默相關的小物件收藏起來,而大多時候都被鍾天藍看見了。她知道楊紫怡還是喜歡陳默,即使陳默有了女朋友,楊紫怡也不會停止對他的感情。其實不是不會,而是不能,是做不到。
晚自習下課後,楊紫怡回到寢室,坐在牀上,拿出那個專屬於她和陳默的記事本,又從褲子口袋摸出那張紙,用膠帶把它貼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她往前翻了幾頁,上面已經有好多陳默的詩歌和文章,全是從五色筆雜誌上剪下來的,下面還寫有她的讀後感;還有一些是日記,這些日記都和陳默相關,是她倆日常生活的點滴,包括她幫陳默給蔣紅怡選禮物盒那次。楊紫怡放好本子,躺在牀上,幻想著明天和陳默繼續鬥詩的場景,微笑地閉上眼睛。
第二天傍晚。楊紫怡吃了晚飯,回教室的路上都在想詩句,待會兒就要和陳默比賽了,她得想幾句刁鑽的詩,不然難不倒陳默。走到藝術走廊時,楊紫怡突然聽見有人叫她,她順著聲音,看到陳默正坐在小樹林裡,她小跑了過去。
他們本來約好在教室,但陳默擔心鬥詩時吵著同學們,就臨時決定在小樹林裡鬥詩,他吃了飯就來到小樹林,坐在木凳上等著楊紫怡,順便準備幾首刁鑽的詩,正巧這時候楊紫怡也回來了,陳默看到她就把她叫了過來。
小樹林裡,正對著每一個教室都有一張桌子和四個凳子,都是木樁做成的,平時很多同學來這兒晨讀、看書、休息。楊紫怡走到陳默面前,陳默把早就準備好的物理書遞給她,用來當坐墊。楊紫怡笑著接過來,然後把書放在陳默對面的凳子上。
楊紫怡坐下說:“我可不會因爲一個墊子就手下留情噢。”
“我不是請你手下留情,我是請你等會兒哭了不要怪我欺負女生。”
“看你囂張那樣兒,指不定待會兒誰哭呢。”
“那開始咯,”陳默說,“蟬噪林逾靜,”
“鳥鳴山更幽。餘霞散成綺,”
“澄江靜如練。何須淺碧深紅色,”
“自是花中第一流。數點雨聲風約住,”
“朦朧淡月雲來去。我見青山多嫵媚,”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他們就這樣來來回回,鬥了將近一百句詩詞也沒分出勝負,楊紫怡心想: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剛纔比的全都是詩詞裡的名句,不如來點冷門的句子,出其不意,說不定他就答不上來了。楊紫怡這樣想著,坐在那兒直髮笑。陳默見她沒有出題,也不知道她心裡在打什麼算盤,正打算叫她的時候,楊紫怡突然說了一句:“草木有本心,”
陳默頓住,心想:這是張九齡的詩,和前面的詩比起來名氣不算大,原來這丫頭要換用一些生疏的詩了,難怪剛纔傻笑,以爲這樣就難得倒我了,哼,我可不怕你。他答道:“何求美人折。只與蠻箋象管,”
“拘束教吟課。”楊紫怡也吃了一驚,心想:這他都知道!不僅答了出來,反將了我一軍。陳默洋洋得意地看著她,楊紫怡說:“今天是遇到對手了。聽題:妾發初覆額,”
“折花門前劇。寂寞空庭春欲晚,”
“梨花滿地不開門。早知潮有信,”
“嫁與弄潮兒。蓬頭稚子學垂綸,”
“側坐莓苔草映身。十指不沾泥,”
“鱗鱗居大廈……”
任傑和鍾天藍先後回到教室,發現陳默和楊紫怡都不在,便開始詢問對方。任傑一扭頭,視線掃過窗外,看到了陳默和楊紫怡,他馬上告訴鍾天藍。看到陳默他們的樣子,任傑和鍾天藍相視一笑,心知他們是在鬥詩。
又過了幾分鐘,詩詞的難度越來越大,從剛開始的脫口而出,到現在卻要思考十幾秒才能想出答案,但陳默和楊紫怡依舊分不出勝負。任傑和鍾天藍一直看著不遠處的那兩人,他們也沒有心思學習,而是打起了賭。任傑說陳默會贏,鍾天藍則支持楊紫怡,賭注是帶三天早餐,兩個人開始分析起各自的優勢和對方的劣勢,說得頭頭是道,時不時還來一句“你輸定了”之類的話。
楊紫怡繼續出題:“黃塵足今古,”
陳默對這一句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想了好一會兒,才根據對仗勉勉強強想出了答案,“白骨亂蓬蒿。待到上林花似錦,”
楊紫怡也快到極限了,這一句“待到上林花似錦”聽著有一點點熟悉,想來以前讀過卻突然記不起來下句了,她咬了咬牙,不停唸叨這一句,積累的詩詞也在腦海裡一句一句閃過,終於想了起來。楊紫怡猛拍了一下大腿,說:“知道了,是‘出門俱是看花人’。”
楊紫怡長出了一口氣,覺得再來一輪自己肯定要輸了,她想找一句殺手鐗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來。陳默沒料到她能接上那一句,他也開始慌了。楊紫怡一直沒出題,陳默便催她,還說再不出題就算她輸了。楊紫怡用手託著臉龐,輕輕感嘆了一句,“‘紅顏自古多薄命’啊。”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楊紫怡本是隨口一說,陳默卻當作是她的題目,而這一句,的確難倒了他,雖然平常經常聽到這一句,卻從來沒想過還有下句。陳默無奈,只得垂下頭,認了輸。聽見他認輸,楊紫怡始料未及,這才意識到是剛纔說的那個句子,陳默答不上來。楊紫怡竊喜,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句是什麼。
陳默問楊紫怡下一句是什麼,楊紫怡把真相告訴了他,兩個人都笑了。他們起身,並排向教室走去,還說要一起去查查剛纔那句詩。任傑和鍾天藍看到他們慢慢走過來,都期待著比賽的結果,這可是關係到三天的早餐。
陳默和楊紫怡走進教室,任傑和鍾天藍正等著他們進來公佈結果。陳默看著任傑,搖了搖頭,楊紫怡則對著鍾天藍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鍾天藍立馬站起來,手插著腰對任傑說:“願賭服輸。”
任傑低頭嘆氣,又擡起頭對陳默說:“你爭點氣啊,居然輸給女生,害得我要給她買三天早餐。”
“唉,我努力了。”陳默坐下來。
楊紫怡也坐下,說:“不能算他輸,最後一句是我隨口說出來的,結果難倒了他,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句詩的下一句。”
“我不管,輸了就是輸了,”鍾天藍對任傑說,“你得給我買早餐。”
“行行行,我給你買就是了,”任傑又對陳默說:“是哪一句啊?把你們兩個都難倒了。”
“紅顏自古多薄命。”楊紫怡說。
“就這一句,平時常常聽到的反而不知道了。”陳默說。
這時,朱老師走進教室,陳默他們立刻認真看書、寫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