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無憂低著頭站在雪街上,血水從原先的傷口裡不停向外流淌,被嚴寒凍凝的血塊,不時被新的血水衝開,看著很是悽慘。
他一手握著龍之盾,一把握著劍柄柄,眼神直視著劍帝,沒有過多的動作,更沒有因爲對於烈火宗的內疚,從而跳出來與劍帝鬥生鬥死,只是很平靜的看著劍帝,平靜的眼神中夾帶著一絲憤怒,以及對人命的不甘,他那變強的心也從未變過,直視劍帝的眼神中藏著一顆要變強的心,這個時候他比任何時候都希望對面的劍帝死去,他也比任何時候更想殺死一個人,從未有過如此強烈。
他沒有看劍帝的眼睛,因爲只要與劍帝的目光相觸,便有可能死去,他只能看著劍帝的腳,目光卑賤到積雪下的塵埃裡。
他渾身鮮血,除了自已的,絕大多數都是先前死在劍帝手下的普通人的鮮血,他覺得這些新染的血要比自已的血更加滾燙。
被普通人的鮮血一激,他的血也早已發熱,然而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身體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也被寂滅的寒冷,冰凍的沒有任何生氣,自然也尋找不到任何力量,只剩下疲憊與無奈。
曾經試過用最強的手段,但是對劍帝不能產生任何威脅,但現在的他仍然無所懼,他看著劍帝的腳,彷彿在劍帝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螞蟻的屍體,這些螞蟻都是最勇敢也是最無畏的,只是現在都已經死了。
令人驚歎的勇氣都不能改變神與人之間的差距,那麼唯一的一條路只有不斷的變強,強到可以與天鬥,與地爭,這個信念從未變過。
劍帝一生修道,修的便是劍道無情,而且他妙算無礙,最善隱忍,能忍之人,慣能忍人,絕對沒有什麼不忍之心。
今日在雪街上爭先赴死的烈火宗人,雖然沒有改變這場戰鬥的結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議的畫面,卻讓他感到有些意外吃驚。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劍帝曾經見過很多能夠平靜面對最後終結的人,但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是超凡脫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卻是極少。
在烈火宗這裡,在曾經劍族奴役的地方,居然同時出現了這麼多平靜迎接死亡的普通人,這一點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說超出了他對普通人的評價。
“烈火宗……或許真的有些特殊。”
劍帝負手看著面前這些老弱婦孺,看著風雪中那一張張沒有任何恐懼神情的臉,忽然問道:“像螞蟻一樣的死去,能甘心嗎?”
回答他這個問題的是烈火宗創宗五老的老大。
這老太爺拄著柺杖,顫巍巍走到劍帝之前,說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麼能讓自已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會說出怎樣的答案,但對於我們這些烈火宗來說,只要死的時候不感到羞愧,就會感到舒服。”
“原來甘心可以如此解釋。”
劍帝看著這老太爺說道:“你就是烈火宗的創宗五老?”
這老太爺說道:“是的,我姓李,一般晚輩都稱呼我爲二掰。我覺著我的年齡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李二掰好了,也不算我佔你便宜。
“我沒有什麼不凡,我們只是些普通人,只不過無論是最普通的人,還是像您這樣最不普通的人,歸根結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會死。”
老太爺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劍帝還是無敵的大修行者,終將變成一抔黃土或一捧骨灰,那麼我們便是平等的。
“所以纔會有這麼多人爭著來送死。”
劍帝看著朱雀大道上到處都是的烈火宗屍體,若有所思道。
“我烈火宗向來有赴死的傳統。”
李老太爺神情漸漸變得嚴肅,說道:“創宗之初,與諸地首戰,風雨飄搖之際,烈火宗無降者,與血魔戰,烈火宗人無降者,與龍帝戰,烈火宗人無降者,慷慨赴死之輩數不勝數,烈火宗之所以強,強在敢死。但不知什麼原因,自從我們閉死關之後,劍族竟然成爲烈火宗之主,這是我不能容忍的,不過現在既然我回來了,這個傳統自然要找回來。”
話語至此時,雪縫中有一絲陽光從雲縫間灑落,落在他的身上。
落在烈火宗諸同門的身上。
李老太爺看著滿街的烈火宗人屍體,忽然間老淚縱橫,然後又笑了起來,看著劍帝大聲喝道:“,……臨大節而不可奪,君子也!”
蒼老的聲音在烈火宗大道、在風雪中迴響,在冬柳雪湖上回響,在烈火宗的每一寸土地上回響。
李老太爺盯著劍帝的眼睛,厲聲說道:“如此美好的地方卻要被你們這些賊老道從這裡毀掉,你還問我是否甘心……”
他隨手舉起柺杖便準備砸過去。
“我甘你奶奶!”
慷慨激昂、擲地有聲的熱血宣言,忽然間變成語帶雙關的髒話,李老太爺大喊一聲要幹劍帝奶奶,便一杖砸了過去。
這杖便是他的兵器,這兵器也正是他的成名兵器。
風起雲涌之間,帶起了一股怒火,如同一道道充滿熱量的狂風,面對劍帝席捲而去。
秦無憂隱約猜到劍帝的用意,劍帝對於奴役的地方從未有過關心,既然不能被奴役,那就要破掉這裡,也要破掉這裡的人心,劍帝殺戮於長道,便是想用最強大的手段,砸碎烈火宗最堅硬的殼砸碎,把烈火宗的驕傲踩進泥土,既然殺人不能解決問題,那麼他選擇無視。
劍帝很清楚,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殺了秦無憂,斷了龍帝的傳承。於是李老太爺這一杖揮來的時候,劍帝連看都沒看一下,右手輕輕的一揮,這一杖便偏離了開去。連帶著李老太爺都己震飛。
沒打到就是沒打到,以後有機會再打便是,沒死就是沒死,沒死總比死了好,哪裡需要產生什麼自我懷疑?李老太爺拄著柺杖,罵罵咧咧向街邊走去,罵的話很髒,甚至比雪地裡那些污穢的事物更髒。
劍帝微微挑眉,然後繼續前行,沿透經過烈火宗其餘三老的時候,劍帝的劍,也只是輕輕的劃了一下,他們三人自然就散到了一邊,他繼續向前行去,他的前方便是秦無憂。
劍帝說道:“現在你能到哪去,天要亡你,你能奈何?”
烈火宗的雪道上。
秦無憂看著劍帝說道:“人心所向,天必從之。你所造的殺戳,必不被天容,人心天從”
“天若不從,天若不容,那你又如何?”
劍帝停下腳步,望向不停落著雪的天空,停頓片刻後,若有所思說道:“你們可以擡頭看看,蒼天可曾饒過誰?”
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因爲沒有人能夠回答劍帝的問題。
在絕對強大的實力面前,勇氣值得讚賞,卻沒有力量,在天穹冷漠的眼光裡,人類的意願,似乎從來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道人沉默,五老沉默,受傷的沉默,死去的人無法再說話,即便是烈火宗的創宗老大李二掰的嘴脣翕動片刻,也沒有說出話來。
最終,有一道聲音打破人間的沉默。
這道聲音很沙啞,很乾澀,應該是很長時間沒有喝水,而體內的血水又流失太多的緣故,讓人聽著覺得有些刺耳。
這道聲音顯得很疲憊,甚至有些虛弱,但卻透著股極堅定的意味,所謂刺耳不是類似銳物磨擦鏡面的聲音,更像是打破鏡面的聲音。
那道聲音說的是:“那便滅了它。”
……
……
劍帝望向聲音的方向,看到了秦無憂滿是血污的臉。
然後他看到了秦無憂的眼睛。
他們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對視。
秦無憂看著他說道:“人心所向,天必從之,天若不從,那便滅了他,我想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劍帝看著他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堅定與信心,緩緩挑眉。
……
……
之前與劍帝的戰鬥,讓秦無憂身受重傷,信心遭受極大的挫敗,但那時,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堅定,而後來,他卻漸漸開始變得有些恍惚。
他看著烈火宗的人不斷的赴死,於是他決定站出來,不再逃離,他真的站了出來,站到了他無可匹敵的對手面前,他正確的做法應該是等他變強後,再來與劍帝一戰,但他沒有這樣。
他在躲藏之處看到了無數普通人從他的身邊跑過,然後奔向死亡的黑色海洋。
他看到很多人在自已的眼前死去。
他覺得這是不對的。
這些普通人的選擇,完全違背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與他的規則相牴觸,這裡應該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但爲何還有不少人赴死。雖然他在戰場上曾經見過很多類似的畫面,但今天看到的畫面,依然帶給他難以承受的精神衝擊很震撼。
他的身體和靈魂,隨著那些鮮血的噴灑,隨著那些身體的倒下,那些靈魂的離散,終於緩緩降落在這個世界上。
但同時他的心裡有很多的不甘,不甘就此死去,但也不可能看著更多人因他而死去,這是一種無以明說的情感,雖然他從未將這個世界當回來,但他現在也終於容進了這個世界。
他從未想過,自己能爲這個世界做些什麼,他一直認爲自已的血是冷的,當身體裡的血液開始變熱,甚至沸騰之後,他開始惘然,精神狀態變得有些恍惚。
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一種力量。
他曾經見過那種力量,並且不止一次。
但沒有一次比此時此刻在雪道上所感受到的更真切。
便在這時,一道蒼老的聲音,開始在他的耳中響起,猶如上次所聽到的嘆息之聲,但再也沒有了嘆息這裡,相反有的只是讚賞,在他的心裡響起。人之所修,便是逆,逆之一字,便是與天鬥爭,與天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