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唐煜一樣,裴紅綾說話,平緩柔和,一點沒有盛氣凌人的咄咄逼人。言語措辭也沒有一丁點兒以長輩自居的說教。可同樣的,這樣兒的話,總是很輕易的就入了她的耳。
心,顫了一下。
離不開……麼?
現如今看來,她與裴皇爺似乎已經是捆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他在,她活。
他沒,她死。
這樣同生共死的關係,實在讓她不甘心卻也沒什麼改變的法子。
只要是那位爺給的,甭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她都得樂呵呵的全盤接受。不但得接受,還得感恩戴德的欣然接受。從來啊,就沒給過她選擇的餘地。
嗯,連逃跑的餘地也沒留給她。
不但不甘心,還忒窩火兒了一點。
沒遇見他之前,她身份是卑賤了一些,處境是淒涼了一些,但至少她的小命兒是高枕無憂的。身邊也還有莫老闆幫襯周旋。雖說欠了一屁股血債,可她拼命點多研製幾瓶酒,也不是還不清。
現在遇見他,這可倒好。
看著是沒人敢在當面欺負她了,三環以內的跳躍複式小洋樓也住上了,幾千萬的小跑車也開上了,把妹妹也送出國唸書了。可這背後的心酸,不足爲外人道也就不說了,小命兒天天給人惦記著,連殺人犯都當上了。
到底是遇見他劃算,還是沒遇見他幸福,這筆買賣誰還算不清楚了?
她無數次的祈求,讓時間可以倒流。她寧願去給那三個流氓捂了胸口,也絕不會去敲開那扇車窗,與姓裴的糾纏不休!
但這話兒,她沒法兒跟裴紅綾說。
那可是人家的親兒子,誰家當媽的受得了別人數落自己兒子不是?哪個當媽的又能忍受女人說自己兒子不好?
她這兒敢說一句裴皇爺的不是,那兒裴紅綾一個眼神兒就能把她廢了。
索性,換個話題就是了。
“那個……不是說魚頭的事兒麼?您還沒回答我呢,那魚頭到底是怎麼來的。我真挺好奇的!”
嗯!特別好奇!
不悲不喜宛若菩薩憐憫衆生的淡淡掃她一眼,裴紅綾輕笑,也能笑的一派得體雍容。
“怎麼來的?不就是先餓上它們十天半個月,再把掛了魚餌的魚鉤拋進荷塘裡?打從入冬起,就不再給它們餵食兒。餓了也有三兩個月,魚鉤拋進去才幾分鐘的功夫,就能釣上十多條魚。”
爲了能輕鬆的釣上魚,就要先把魚兒們餓上幾個月?
呵呵!可以的,這很裴家人。
訕笑兩聲,海心心搓了搓雙手,不知道是不是溫泉泡的久了,腦門兒上滴下了大豆的汗珠。
最簡單直接的法子,也是夠冷血無情。
這期間,也不知道這荷花塘裡的魚兒要被餓死上多少條。
她早就說了吧?
能生出裴翩皇這樣陰狠玩意兒的女人,也不是什麼善茬!
如果她真被裴紅綾這和氣典雅的外表、雍容華貴的氣質給迷惑了,那就真是給豬油蒙了心。
連最基本的是非黑白,她也分不清楚!
至少有一句話裴翩皇說的沒錯,裴家深宅中,裴紅綾最深不可測!
“這是咱們的角度。可你若是魚兒,你該怎麼自保,才能不讓自己成爲人家的盤中餐?”
知道裴紅綾想要的答案是什麼,但她著實不喜歡這種‘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感覺。
於是故作天真的反問,“別貪吃?那魚兒要是不貪嘴,就不會咬鉤。也就不會成爲別人的盤中餐呢!”?裴紅綾也不介意,只淡淡的斜睨她一眼,“這是大部分魚兒的選擇。卻不是荷塘霸主的選擇。”
“霸主?”?荷塘裡,什麼時候也能出個霸主?
“池子裡的霸主,不需要餓肚子,更不必成爲別人的盤中餐。因爲,它可以去吃弱小的同類,將它們當成是自己的食物。”
吃同類果腹。
裴紅綾打小就是這麼教育裴翩皇的?所以才讓他變成了現如今這麼個陰狠的玩意兒?
這個女人,果然不是表面上那個深處簡居的豪門貴婦!
海心心臉上陪著笑,心中卻早已將裴紅綾劃爲了跟裴皇爺一樣絕對不能招惹,招之即死的類型!
“當你在不可逾越的對手面前,唯一能做的,不是拼命增強自己的實力,而是——”?“先想辦法讓自己活下來。”海心心從善如流的接道,“只有活下來,纔有希望。要是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對了。”裴紅綾頷首,“翩皇小時候,我就是這麼告訴他的。得活下來,必須活下來。”
活下來,纔有無盡的可能。
海心心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那座早已落敗的宅子府邸。
不可逾越的對手……
指的就是當年將裴家滅門的那些人麼?
能將盛極一時的裴家,在一夜之間抹去。
這該是多可怕的對手?
她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甚至……她連開口詢問一句那些到底都是什麼人,這樣的勇氣也沒有。
不管是之前在那落敗的府邸,聽裴翩皇輕描淡寫的訴說那宅子一夜之間被屠殺乾淨,還是眼下面對裴紅綾,她心裡邊連想詢問一下的好奇都沒有一絲一毫。
深諳明哲保身之道的她,太清楚了,想要活得久,就別有那麼多的好奇心!
或許是沒有等到她的提問,又或許是看她陷入了沉默,裴紅綾笑盈盈的喚了她一句。
“丫頭。”
“嗯!您說。”
“你嫁給翩皇也有大半年的時間,他最愛吃什麼,你可知道?”
誠實的搖搖頭,“不知道。”
那陰狠玩意兒,吃東西一向敷衍將就,從來沒見過他有什麼特別鍾愛的食物。不光是食物,他喜歡什麼,他也從來都不肯給別人知道。
就像手哥知道她最寶貝芯芯這個妹妹,所以只要控制了芯芯的安全,也就掌握了她的行動。給人家知道的喜好,對裴皇爺這樣在刀尖兒上行走的人來說,是犯了大忌。
以她的身份,還不配知道裴皇爺的喜好。
“翩皇呢,最喜歡吃我做的菜。只要是我做的,什麼他都喜歡吃。”
“意料之中的答案。裴皇爺心狠手辣,殺伐果決,沒有他不能殺之人,沒有他不敢動之人。但唯獨是您,皇爺他總是孝順尊敬的。”
“翩皇在外邊的名聲是不太好呢。”
不太好?
用這個詞兒來形容裴皇爺在外的名聲,太溫和了點吧!
他何止是名聲不太好,簡直是不能更臭了。
東廠錦衣衛什麼名聲,咱裴皇爺就什麼名聲!
不過,當媽的麼,心裡總覺著兒子是最好的。這點也沒什麼可說道的。
天底下,就沒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母親!
那啥,她媽除外。那女人眼睛裡只容得下她自個兒的愛情,旁的,她看不到的。
“翩皇跟你說過他回裴家之前的事情麼?”?她怎麼回答?!
稍作沉吟,她選擇了一個最中規中矩的答案,“稍微提了那麼幾句,只知道皇爺跟您回裴家之前,日子過得甚是淒涼,再具體的我就不清楚了。”?裴翩皇沒說,她也沒有繼續往下追問。
這些事情知道個大概,已經讓她泥足深陷。更多?她只怕自個兒命淺福薄,吃受不住。
好像是回憶起了當年流落在外的生活,裴紅綾竟然掩嘴輕笑了幾聲,半是回憶半是有趣兒,“那時候若是能在垃圾桶裡翻到一個魚頭,翩皇不知道有多高興。他是一口都捨不得吃的,仔仔細細的衝乾淨,再小心翼翼的端來給我。那模樣兒,不知道有多可愛。”
“……”
可愛?!
好吧,她在心中反覆的默唸。
每個當媽的心目中,自家的兒子都是最可愛的。
嗯!可愛!
咱裴皇爺全天下最可愛!吃屎也可愛!
心裡惡狠狠的腹誹著,但那不是滋味兒的滋味兒,卻縈繞在她心頭,久久無法消散。
說不出……這種滋味兒是從何而來。
同情?
不是。
裴皇爺從來不需要同情,她也沒資格去同情人家。
只是有些唏噓感慨罷了。
每個功成身就的人,他背後有過一段怎麼吃屎的經歷,而這經歷,是旁人看不到的。
人們只會看你成功之後的春風得意,呼風喚雨。沒有人會去在意你吃屎的樣子。一旦成功了,你那段吃屎的經歷,也會給人家說成是臥薪嚐膽,積蓄待發,從而一飛沖天。
人人都很羨慕嫉妒裴皇爺如今的權勢滔天,都希望成爲第二個裴皇爺,但……她就只問一句,這屎,他們肯不肯吃?
“丫頭,你是不知道,這魚頭,可是我跟翩皇能找到最好的玩意兒了。能被撿到的魚頭,都沒怎麼被動過,相對來說很乾淨了,挑挑揀揀也有不少肉。算是開了葷。”
“沒有親身經歷過,便無法感同身受。”她輕輕搖頭,“我在海家的日子,雖然過的不怎麼輕鬆。但至少海家給了我一張牀、一口飯,甚至還供我去念書。抱歉,我不太明白您跟我講這些是爲了什麼。您有話,不妨直說。”
眼皮掀起、狹長的丹鳳眼,看了看她。
海心心勾脣、淺笑,不閃不躲的迎上了裴紅綾的眸光。
“按理說,翩皇現在已經位極人臣,那般不堪的過去不該再被提及。可只有翩皇回家吃飯,我一定要給他做一道魚,而魚頭,也一定是給翩皇吃。”裴紅綾話鋒一轉,語氣依舊溫和,但就是透著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