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御梅之刀
自那一面之後,阿誰再也沒見過傅主梅,又過了幾日,到銀角子酒樓去打探消息,卻說小傅把他那烏龜帶走,無緣無故的就走了,掌櫃的還在謾罵說這死沒良心的說走就走,連一句話也沒留下,要是他知曉小傅要走,少說也多給幾兩銀子,說著抹了把鼻子,好像真的有些心酸。
小傅走了,應該是發生了些事。
她想他畢竟是練武之人,人在江湖,不論他是怎樣希望平靜和簡單,人生畢竟永遠不可能真的平靜簡單,走了也好,洛陽是是非之地,距離京城很近,來往的武林人很多,希望平靜的話,往更遠的地方去吧。
或者……離開這裡,去看看唐公子,不知爲何,自從離開好雲山之後,她的心頭並不平靜,他是個太複雜多變的男人,有著太過複雜的心情,當日選擇斷然離開,究竟是不是會帶給他傷害?她無法理解唐儷辭,甚至無法以平靜的心情留在他身邊,但內心深處仍然希望有一個人能夠代替她回去看看他。
唐公子……太過複雜和微妙了,心思越是複雜,越容易讓人精疲力竭,不是嗎?何況你……從內心深處,便是深深的缺了能讓自己穩定的力量,池雲死了,唐公子,殺了他的時候,你心裡在想什麼呢?
好雲山。
白霧依舊飄浮,景色依舊飄渺如仙。池雲和梅花山兩位首腦的屍體被火化爲灰,帶回梅花山安葬,叱吒風雲一時的幾位豪傑,就此埋於塵土。唐儷辭在此一戰中受了些傷,近來不大出門,邵延屏在去往少林寺的半路上驚聞中原劍會慘變,匆匆趕回,成縕袍也對自己大意出門前往名醫谷一事深爲後悔,前往洛陽的董狐筆和孟輕雷也已經趕回,衆人對唐儷辭殺池雲之後都有些擔心,但唐儷辭卻是始終面含淡笑,渾若無事。
“站住,你是誰?”善鋒堂後門的一位劍會弟子遙遙見一人搖搖擺擺的走了過來,“這裡不可亂闖?!蹦菧喩砬嗵仟N不堪走過來的人呆了一下,“我……我是來找人的?!眲茏由仙舷孪聦⑺戳藥妆椋灰娺@人本來一身白衣,穿到現在基本已經成了綠色,頭髮凌亂,長著一張娃娃臉,“找誰?”
“唐……唐……”那人結結巴巴的說了半天,猶豫了一下,仍然沒有說完。劍會弟子皺眉,“你是來找廚房的老湯的?啊,對了老湯交代過他有個侄子最近要來幫忙,敢情就是你啊,進來吧?!蹦侨艘淮?,“啊?”劍會弟子叫道,“老湯!老湯!你侄子來了!”
自門後不遠處跑來一位莫約六十上下的老頭,對著那白衣人瞇眼看了一陣,“好多年沒回老家了,侄子長得什麼模樣我也忘了不少,你娘姓李還是姓姜?”那白衣人呆呆的道,“我娘?我娘姓林啊……”那老頭忽地樂了,連連點頭,“對對對,我差點忘了,我三弟媳就是姓林,我走的時候她還小呢,想不到兒子也這麼大了,我少說也二十年沒回老家了,進來吧進來吧,以後就把這裡當你的家,老湯一定罩著你,哈哈哈!”說著一把把他拉了進來,摸了摸他的臉,“孩子你可受苦啦!”
這滿身青苔的白衣人自是傅主梅,眼見老湯真情流露,他終是沒把“我不是你侄子”六字說出口,揉了揉頭髮,滿臉尷尬,“啊”了一聲。“孩子你叫什麼名字?”老湯問。傅主梅道,“我叫小傅?!崩蠝笮Γ皽「?,這名字不錯,來來來,從今天開始,你就和我一起在廚房幹活,邵先生對人好,絕對不會讓你吃虧的?!备抵髅纺康煽诖?,一句話沒說完就被老湯拉進了廚房,就此開始了他名叫“湯小傅”的日子。
唐儷辭的房間距離廚房很遠,在山頭的另一面,霧氣最濃的地方。最近唐儷辭在養傷,就算是邵延屏也很少看見他,更不必說老湯,最常見到唐儷辭的人是紫雲,然而他很少和紫雲說話,只是到了三餐的時間,紫雲給他送飯送茶進去,如此而已。
“篤篤篤”,三聲叩門聲。
唐儷辭的房內一片安靜,自窗口望入,可以看見他負手站在書桌前,以左手提筆在寫字。傅主梅端著一碗藥湯,入目瞧見這一幕,不知不覺,輕輕的吐出了一口氣。
阿儷……是很多才多藝的,他會書法、會繪畫、會許多樣樂器、會讀書、會跳舞、會很多門外語、會打球……好像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他不會的,而所有會的東西,他都能夠達到“精通”的地步。不像他……他除了唱歌之外,什麼都不會,但……
“誰?”門內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傅主梅端好湯藥,端端正正站在門前,阿儷的聲音仍然很好聽,他仍然那麼出色,當年……怎麼會有人說我唱歌唱得比他好呢?唉……
“誰?”唐儷辭並不開門,仍是語氣溫和的問。
猶豫了半晌,傅主梅小心翼翼的答了一個字,“我?!?
“咿呀”一聲,門突然開了,那門開的速度快得讓人難以接受,彷彿傅主梅一個“我”字還未從舌尖出來,那門就已開了。唐儷辭的臉倏然已在傅主梅面前,傅主梅全然沒有反應過來,就這麼呆呆的看著唐儷辭的臉。
過了好一會兒,傅主梅才道,“啊……”他一句話還沒說完,“碰”的一聲,唐儷辭猛然關上了門,那門關得太快,以至於傅主梅的鼻尖差點撞上門板,受此一驚,他又呆了良久,方纔明白:阿儷開門了,然後他不知道爲什麼又關上了,也許是不想看見他。
“阿儷……”他在門外猶豫了一陣,“我……唉……你知道我很笨,我想你還是很討厭我,根本不想和我說話,但是……但是我聽說你最近的消息,都不太好,我想……我想……雖然你恨我,但是我想看下你好不好?你受傷了是不是?傷得怎麼樣?好一點沒有?”
門內沒有半點動靜。傅主梅踮起腳尖往窗縫裡探了一下,什麼也看不見,又道,“我很久沒有看見你了,你好不好?剛纔你嚇了我一跳,我什麼也沒看清楚?!?
門內仍是沒有動靜,過了好一會兒,傅主梅有些著急了,“阿儷,藥要涼了,涼了老湯要罵我的,我……我……蒙了面進去行不行?或者你把眼睛閉起來,看不到我,你心裡就不氣了?!闭f下他當真從懷裡扯出一塊汗巾,草草纏在頭上,“我進去了?!闭f著輕輕推開大門,端著那藥湯進了唐儷辭的房間。
進門之後,唐儷辭就站在桌前,背對著他,左手提筆仍然在寫字,彷彿剛纔開門的人不是他。傅主梅端著藥進來,反而手足無措,呆呆的端著看著他寫字,這麼一站、就足足站了快一個時辰,等到唐儷辭把桌上那張宣紙以極纖細的筆法密密麻麻的寫完,他才鼓起勇氣,呆呆的道,“阿儷,藥涼了?!?
唐儷辭站起身來,回頭微微一笑,“白癡,我關了門,你就不敢進來,我在寫字,你就不敢說話,多少年了,你還是這麼容易被人欺負?!彼駪B秀雅,言語溫柔,這句話說來卻不知是表示親熱,還是在說他就是吃定了傅主梅,一句話下來,傅主梅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阿儷……你不恨我了?”唐儷辭臉色一沉,“當然恨!”傅主梅被他這一翻臉嚇得半句話都不敢多說,噤若寒蟬,唐儷辭臉色一沉之後,隨即輕輕一笑,笑意如花,“你來看我,我很高興。”傅主梅呆呆的看著他瞬息萬變的臉,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你……你的傷怎麼樣了?”
唐儷辭臉色平靜,“好了?!备抵髅废胍膊幌氲牡?,“騙人!”唐儷辭秀眉微蹙,“你說什麼?”傅主梅把藥放下,“你騙人的時候就是這樣的,說得比真的還真,你說真話的時候,反而像騙人的樣子了。”唐儷辭臉色又是一沉,傅主梅立刻閉嘴,半個字不敢多說,眼神卻仍是一百個不信。兩人僵持半晌,過了一會兒,唐儷辭轉頭放下筆來,語氣溫和,彷彿渾然沒有剛纔的事,“你怎會出現在此?我找你許久,沒有半點消息,我還當方周死了以後,你和我割袍斷義,準備老死不相往來?!备抵髅愤B連搖手,“沒……不是這麼回事,方周……方周的事後來我明白不是你的錯,怎麼會恨你呢?我很清楚的,你心裡對他好……很好的?!碧苾o猛然回過頭來,“你……”他反而笑了起來,“你可知道方周是怎麼死的?他活生生的被我挖心,你可知道活生生的挖心有多痛?我告訴他我挖他的心是爲了救他,他很相信我,他忍痛讓我挖,我剖開他的胸口,弄得滿地是血——你知道那有多少血嗎?死的時候他相信他會被救活,他感激我!他是感激我的!”他驟然大笑起來,“哈哈哈……你知道他的下場嗎?結果他最後被人砍成八塊,丟在爛木頭裡面喂螞蟻,那些蛆蟲在他的眼眶裡爬來爬去,一條一條一圈一圈的顏色……有白的有黑的……哈哈哈哈……”
“阿儷!”傅主梅抓住他的雙肩,用力搖晃,“阿儷!別想了!”唐儷辭一把將他推開,他的力道奇大,傅主梅被他推得摔倒在地,唐儷辭連退幾步,“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止不住的狂笑起來,“還有池雲……哈哈哈……我用笛子敲破他的頭,他臨死的時候惡狠狠地瞪著我……他死了都想向我爬過來把我活活掐死……”
“阿儷!”傅主梅一躍而起,唐儷辭狂笑未畢,全身顫抖,忽地晃了一晃,往後軟倒。他匆匆伸手扶住,唐儷辭昏厥的時間極短,瞬間又已醒轉,用力掙扎而起,厲聲道,“走開!你們統統走開!”
你們?傅主梅牢牢抓住他的手,在他眼裡到底是看到了什麼?阿儷這許多日子就在這樣瘋狂的境界裡一個人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個人裝作若無其事,一個人面對兩個人的死,一個人面對亂七八糟的幻境嗎?“你看清楚,我是傅主梅,我……我不是別人,這裡什麼人都沒有,只有我。你看到什麼了?”唐儷辭牢牢握住傅主梅的手,因爲冰冷潮溼,傅主梅幾乎感覺不到他究竟是用手的哪裡抓住了他的手,就如抓住他的是一團冰,“別再想了,你快要瘋了!”
唐儷辭微微一顫,忽然安靜了下來,他擡起手捂住半張臉,過了好一會兒,“你叫他們都走開。”傅主梅不知道他所指的“他們”是誰,“他們?他們都走開了,這裡什麼也沒有,只有我在?!碧苾o急促的喘息了一下,緩緩放開右手,望著傅主梅,望了好一會兒,“你出去,我累了?!?
“阿儷……”傅主梅端起那碗藥,唐儷辭抓起那碗藥摔了出去,乓的一聲藥汁潑在地上,頓時地面焦黑一片,傅主梅一呆,唐儷辭厲聲道,“出去!”傅主梅站了起來,目不轉睛的看著地上焦黑一片的藥汁,“我出去我出去,你……你躺在牀上休息,千萬別下來,地上有毒?!碧苾o對“有毒”毫不在乎,倚在牀頭,突的揪住傅主梅的衣袖,一把把他拉了過來,口脣湊近他的耳邊,一字一字的柔聲道,“我告訴你,我不會原諒你,你也絕對不準原諒我,方周死了,是我害死的,池雲死了,是我殺的,誰也不許說不怪我,這世上誰也不準不恨我,記得你砍我的那一刀嗎?還記得你砍我的那一刀嗎?你是恨我的,你還是像方周死的那天那樣恨我……哈哈哈……殺兄弟朋友,不管是誰統統都可以死,全部都給我去死!”
“我……我……”傅主梅張口結舌,他遇見唐儷辭這種極端的個性,真是頭昏腦脹,“我……”唐儷辭鬆手,側過臉,“我累了,你還不出去,是想和我一起睡嗎?”傅主梅瞪大眼睛,只見他柔聲含笑,神態甚是嫵媚,眼神卻極是冰冷,充滿了要殺人的煞氣?!拔页鋈ノ页鋈ィ彼q豫的看著唐儷辭,實在不知該如何幫他,過了一會兒,“別再想了?!彼玖似饋?,擦掉了地上有毒的藥汁,安靜的退了出去。
傅主梅關上了門,唐儷辭躺在牀上,闔上了眼睛,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擡起右手放在額頭上,沉沉睡去。
阿儷他……和從前一樣,揹負著太多的東西。傅主梅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茫然的走著,揹負著太多東西……多到早已承受不了,早就崩潰了。只是阿儷他和別人不一樣的一點,是就算崩潰了也絕對不肯死心吧?所以看起來像很強、無堅不摧的感覺……
聽說……阿儷的父母親很有錢,還聽說……阿儷不是他媽媽親生的,而是通過遺傳細胞的精度篩選,醫生選擇了他父母親遺傳性的最佳組合,修改了一部分DNA的表現性,以植物人爲代孕母生出來的孩子,理由是阿儷的爸爸想要個完美的孩子,而他的媽媽不想受生孩子的痛苦。他不知道這樣的出生對阿儷來說有沒有特別的意義,至少在表面上他看不出來,但是如果是他的話,是會覺得很失望的。
他和阿儷不算是認識很早,至少沒有阿眼和阿儷的交情那麼深,當他認識阿儷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溫雅、華麗、談笑自若、彬彬有禮,並且幾乎無所不能,但聽說阿儷的爸爸對他非常不滿意。在發生了銅笛主唱的那件事之後,他才發現控制慾和優越感對阿儷來說有多重要,爲什麼會那樣呢?他不能理解,就像爲什麼來到這裡之後阿儷會揹負起江湖蒼生的命運,爲什麼?同樣是爲了追求控制慾和優越感嗎?因爲沒有這個他就不能活下去?因爲他不能做不到最好?
不是的……傅主梅呆呆的看著前方,也許有人會追求慾望追求到死,但沒有人會像阿儷那樣……追求慾望追求得那麼痛苦,追求得快要把自己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