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
佛像前的蒲團上坐著兩人。
玄靜身前放著一個木魚,垂眉閉眼,輕輕的敲著。
清脆的敲擊聲,讓人心神瞬間安定。
薛崇華坐在他的旁邊,和玄靜一樣面對著佛像,一身灰色的長袍,後背略顯佝僂。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手裡盤著一串念珠,低聲默唸著【心經】。
在陳陽剛剛踏入大殿的時候,木魚聲停了,唸經的聲音也停了。
殿中一片死寂。
玄靜站起身來,看了看旁邊的薛崇華,又看了看陳陽。
“你們聊吧,我就在外面。”
他收起木魚,卻是準備離開。
“大師……”
陳陽怔了一下。
你這是準備讓我和他單聊麼?不是說好的你也在場的麼?
玄靜搖了搖頭,來到陳陽身邊,“該說的,他已經給我講了,他只是有執念放不下,不必緊張,我就在外面……”
陳陽微微頷首,也沒多說。
玄靜離開了大殿。
殿中就剩下了陳陽和薛崇華二人。
薛崇華緩緩的轉過身來。
上次在洛山趙家,陳陽和他見過一面。
當時見他精神矍鑠,身體還很硬朗的。
這纔不到半個月,卻不想兩人會以這樣的方式,在這裡見面。
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了,皮膚失去了光澤,只是轉身的功夫,頭髮都在肉眼可見的掉落。
薛崇華的頭頂上扎著幾根銀針,整個人就像是一棵枯死的老樹,身上滿滿的都是暮氣。
或者說,這個時候說暮氣,已經不太適合了,應該說是死氣。
四目相對,陳陽感受不到這雙眼睛裡有任何的生機。
氣氛在這一刻凝固。
陳陽距離他有二十多米遠,出於謹慎,沒敢再繼續往前了。
“你來了?”
聲音嘶啞,少了許多的中氣。
他看著陳陽,說不出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
陳陽沒有答他,只是靜靜的看著。
他拉出系統看了看。
不在系統綁定地,無法查閱。
但給他的感覺,面前的這位老人,確實是一位普通人。
而且體魄已經低得嚇人。
上次在洛山,也不在系統綁定地,無法查閱薛崇華的信息。
他一直猜測,這人應該有隱藏修爲,但現在,當著面,他仔細感應,薛崇華確實不像有修爲在身的樣子。
三尸神樹也說,他的生機已失,如果不是靠針法強行續命,只怕早就死了。
他真的沒有修爲?
陳陽的眉頭輕輕的挑動了一下,明顯很意外。
“你好像很怕我?”薛崇華又開口說道。
陳陽道,“談不上怕,只是有些膈應,你特地叫我過來,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薛崇華伸手抹了抹掉落在臉上的亂髮,“你和你太爺爺,長得確實很像,但性格卻相去甚遠。”
“很多人這麼說。”陳陽淡淡的迴應。
“唉。”
薛崇華嘆了口氣,“時過境遷,一轉眼,都要五十年了,這麼多年,我也不記得治過多少病,救過多少人,不爲別的,只爲償還罪孽……”
……
他自顧自的,旁若無人的講著。
陳陽也沒有打斷他,只是靜靜的聆聽。
他有點吃不準,這老頭究竟是什麼意圖。
他給陳陽簡單的講述了他的後半生。
四十年前,五十多歲的薛崇華,那時還是蒙頂胡家的上門女婿,因理念和胡家衝突,被胡家所棄,負氣出走。
半路被胡家派人截殺,墜入青衣江,丟了性命。
恰逢丁煥春金蟬脫殼,三尸蟲各覓其主。
善屍天生純善,幹不出強奪人肉身的事,正好遇上薛崇華新死,便佔了他的軀殼,從此以薛崇華的身份活了下來。
其後四十多年,他學醫治病,懸壺濟世,慢慢積累了今日的名聲。
……
末了。
陳陽問道,“你真一點修爲都沒有?”
“呵。”
薛崇華慘笑了一聲,“三尸之中,善屍最弱,修行與我無緣……”
善屍最弱?
但很快陳陽便想通了關節,丁煥春此人,罪大惡極,善屍是他內心的善面,那他的善,能有多少?
他的善屍弱,這並不稀奇。
“唉。”
薛崇華嘆了口氣,“我聽說,蕭三槐死了,是被你所殺?”
“不錯!”
到了這個時候了,陳陽也沒必要遮掩了。
陳陽說道,“蕭三槐乃是上屍蟲宿體,我既然找到了他,就斷然沒有讓他活命的道理,不止是他,還有蠱神教副教主慕容前,他是丁煥春的下屍蟲宿體,也已經被我除掉了……”
“不該這樣的。”
薛崇華搖了搖頭,“慕容前體內蟲子早已被斬,死不死,沒什麼關係,但是,蕭三槐不一樣,你不該殺他的……”
陳陽眉頭擰起,疑惑的看著薛崇華,“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蕭三槐,不該殺?
你開什麼玩笑?
單就他是丁煥春的上屍蟲宿體這事,他就該死,更何況,他還預謀已久,在八面山玩了個大的,差點把所有人都埋葬在那兒。
這樣的人,不該殺?難不成還得留著過年?
薛崇華臉上帶著枯澀,“有些話,我不能說,也沒法說……”
“蕭三槐一死,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了,我本以爲,只要我多活一段時間,事情或許會有轉機,結果不會那麼惡劣,誰曾想,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我死之後,毫無疑問,事態只會變得更加惡劣,現在,唯一的解決辦法,便是讓協會聯合報國寺、法相寺、紫霞觀、龍虎觀等修行界的強者,以最快的速度,將蠱神教剿滅,否則,晚矣……”
……
陳陽聽得迷糊,他的聲音時斷時續,時高時低,有些地方還聽之不清。
給人感覺,他像是到了彌留之際,開始說起胡話來了。
“你說,剿滅蠱神教?”
陳陽眉頭微蹙,“這種事,你不該給我說的,喬老和元龍大師他們在外面,我可以幫你把他們叫進來。”
“具體事宜,我已經給玄靜大師講了,至於結果如何,唉……”
說到這兒,薛崇華搖了搖頭,臉上表情似乎有些悲觀。
薛崇華本不是修行界的人,插手盤山界的事,說的話還沒有那麼大的分量。
礙於他的身份,協會方面或許會有考量,但是,要憑他一句話,團結大半個修行界,對蠱神教發起強攻,而且還是立刻馬上,這可能麼?
“這蠱神教,是什麼來路?”陳陽問道。
薛崇華卻是搖了搖頭,“不可說,不可說……”
“你都快死了,還有什麼不可說的?是不可說,還是不想說?”
陳陽像是想到了什麼,“難不成,你身上也中了【噬心蠱毒】?”
薛崇華只是慘然一笑,“有些東西,我沒法告訴你,今天叫你過來,只是想提醒你,事情並未完結……”
“你到底想說什麼?”
陳陽聽得雲山霧罩,糊里糊塗。
薛崇華道,“你過來,我有一點東西給你。”
陳陽蹙眉,充滿防備。
“我一將死之人,難道還能吃了你?”
薛崇華無奈苦笑。
他顫抖著雙手,從衣兜裡取了紅色的小布包。
布包打開,裡面是一塊小小的龍形玉佩。
他把玉佩放在地上,用力的一推。
玉佩滑落到了陳陽的腳下。
“這是?”
陳陽將玉佩拾起,疑惑的看著薛崇華,等著他給出一個解釋。
薛崇華道,“四峨山的山君墓,你應該去過了吧?”
陳陽頓了一下,疑惑的看著薛崇華,只感覺這老頭思維太跳躍,怎麼又講到山君墓葬上來了?
薛崇華道,“那你知不知道,實際上,二峨山也有一座山君墓葬?”
“哦?”陳陽有些意外。
薛崇華道,“四峨山葬的是末代山君趙全真,而二峨山,葬的乃是第十七代山君陳天養……”
“當年,我與師尊龐光林,便是因爲這座墓葬,反目成仇……”“哦?”
陳陽挑了挑眉,正想聽他繼續往下講的時候,他卻又閉上了嘴巴,不繼續講了。
“有些東西,我無法直接告訴你,他會察覺到的,你想知道答案,可以去那墓中走一趟,以你的聰明,前因後果,應該很容易就懂了……”
“他是誰?”
“不可說,不可說,這塊玉佩,你好生留著,將來或許對你能有所用處!”
……
陳陽聽得雲裡霧裡。
這其中是否有詐,還是說,這是善屍的救贖?
陳陽感覺他應該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卻無法說出來。
他究竟在顧慮什麼?
陳陽道,“那天我渡劫的時候,被人刺殺,是不是你安排的?”
“呵。”
薛崇華苦笑著搖了搖頭,“如果我說,只是湊巧遇上了,你肯定不會相信吧?”
陳陽沉吟了一下,聽他這麼說,貌似是在否認。
那天的事,如果不是他乾的,那就只能是蠱神教安排的人了。
這兩者,還是有區別的。
如果當日之事是薛崇華指使,那麼,薛崇華一死,自然一了百了;但如果是蠱神教乾的,那麼這事就不會這麼容易結束。
“你和蠱神教是什麼關係?”陳陽問道。
“沒有關係。”
薛崇華搖了搖頭。
他微微的張開了嘴巴,一個小小的光團從中飛了出來。
陳陽瞳孔一縮。
三尸蟲?
他心中一緊,立刻擺開了架勢,準備出手。
而這時候,薛崇華卻伸出了枯槁的右手,那蟲子撲騰著翅膀,飛到了它的掌心。
“你應該是在找它吧?”
薛崇華的臉色,變得更加的灰敗!
蟲子在他的手心裡蜷縮了起來,一條條白色的絲線吐出,很快凝結成了一個和花生豆差不多大小的玉繭。
“這蟲子,我費了些功夫,纔將它從身體裡剝離出來,可惜,它的壽數也到了,不然……”
不然什麼?不然還可以奪舍麼?
陳陽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玉繭上,三尸神樹確認,這蟲子正是丁煥春的善屍蟲。
薛崇華道,“你想要,便拿去吧,順便,幫我把琪丫頭叫進來……”
說話間,他將玉繭拋來。
陳陽伸手接住。
他剛服用了三尸神樹的花瓣,也不怕他耍什麼花樣。
棄掉三尸蟲,薛崇華的臉色更加灰敗了,整個人的氣息瞬間垮了下去。
整個人身上的死氣更加的重了。
“他快死了!”三尸神樹說道。
陳陽一滯。
雖然有些話他還想問問的,但是,這一刻,問不問,已經沒有必要了。
陳陽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
外面,很多人等著。
見陳陽出來,都圍過來問東問西。
陳陽自己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哪裡能給他們解釋什麼,只傳達了一下薛崇華的話,讓薛凱琪進去見他最後一面。
“爺爺……”
不一會兒,大殿的方向,便傳來一聲悲呼。
衆人都是心中一沉。
薛崇華怕是已經去了!
喬洪軍等人連忙往大殿跑去,沒多久,便傳來元龍等人唸誦往生咒的聲音。
陰曆三月十三,神醫薛崇華,於峨眉天花禪院往生,享年99歲。
洗象池邊,陳陽默默的站著。
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這個薛崇華,擁有丁煥春的意識,嚴格來說,他就是丁煥春,陳陽本該對他有恨,但卻有些恨不起來。
它是善屍,是丁煥春心中善的一面,並未做過什麼壞事。
之前他還在困惑,這人該不該殺,後來經過玄靜的指點,他才勉強下定決心,恩是恩怨是怨,恩怨當要分明。
他甚至都和李春曉把計劃都定好了,誰能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事情最後居然會發展成這樣。
但不管怎樣,薛崇華死了,不是他動的手,省去了他的許多麻煩。
中屍蟲也落入了他的手中。
如今,丁煥春留下的三隻蟲子已經盡去,往日的仇怨,也盡數隨著薛崇華的死而煙消雲散了。
這世上,再無丁煥春此人。
至於薛崇華所說,事情還沒就此完結。
在陳陽想來,他無非說的就是蠱神教了。
對此,陳陽並不是很在意,對付蠱神教,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協會早晚會對蠱神教出手,真到了那個時候,陳陽肯定會獻上一臂之力。
“怎麼樣,現在是否念頭通達了?”一個聲音在陳陽耳邊響起。
陳陽聞言一滯,擡頭看去,卻是玄靜。
通達麼?
陳陽自己也說不上來。
薛崇華一死,三尸蟲已除,本來應該是一件開心的事,但他卻感覺開心不起來。
不知道是哪兒出了問題。
薛崇華不該死麼?
或許,在別人看來,他救人無數,是個好人,不應該死。
但是,站在陳陽的角度,他救人只是爲過往贖罪,他不死,丁煥春就還在世上留有印記。
所以,他必須死了。
陳陽道,“他跟我說了一些有的沒的,聽得我雲山霧罩,總感覺他在胡言亂語,也不知道他想告訴我什麼,玄靜大師……”
玄靜搖了搖頭,“明日,我準備去趟二峨山的山君墓,你要不要去?”
“哦?”
陳陽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玄靜的意圖。
薛崇華給他講過的話,恐怕也給玄靜講過,玄靜心中恐怕也有同樣的疑問。
但薛崇華說了,二峨山的山君墓,是一切因果的起源,當年丁煥春和龐光林之所以師徒反目,便是因爲他們去了一次二峨山的山君墓。
想知道薛崇華未盡的話語,二峨山的山君墓,會給他們答案。
陳陽深吸了一口氣,直到現在,薛崇華的話,他都不敢盡信,二峨山的所謂山君墓,是否存在,是否安全,這些,他都不清楚。
不過,既然玄靜想去,陳陽倒也覺得可以去一趟。
有玄靜這位大高手在,安全問題應該無虞。
玄靜道,“你要是不敢,那邊算了,我自己去一趟便是。”
“不。”
陳陽搖了搖頭,“我也很好奇,當年究竟有什麼樣的因果,我願意陪大師走一趟。”
“阿彌陀佛。”
玄靜宣了聲佛號,轉身便走了。
……
——
報國寺。
元龍等高僧已經給薛崇華做完超度,屍身已經送下了山,裝入早已準備好的靈柩。
下午時分,薛懷義等人也趕來了峨眉,靈柩準備裝車,運回省城。
“琪姐,節哀!”
張亞峰扶著薛凱琪,薛凱琪扶著棺。
她已經哭過好幾場了,在衆人的安慰下,情緒慢慢穩定下來。
“小陽,爺爺跟你說了什麼?”
薛凱琪往陳陽看來,老爺子臨終前,專門跑來峨眉,就爲了見陳陽一面,這豈能不讓人懷疑?
陳陽微微一滯,不知道從何說起。
“算了。”
沒等陳陽開口,薛凱琪又搖了搖頭,“爺爺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他不告訴我,我也沒必要問……”
此時的她,被巨大的悲傷填滿胸臆,其他的東西,她也沒心情過問了。
也許,真如其他人猜測的一樣,老爺子挑了陳陽做傳人,傳了他什麼東西。
但是,現在這些對她來說,都無所謂了。
她現在腦子亂的很,爺爺已經去了,薛家以後該何去何從?
這時候,靈柩已經裝上了車。
元龍及喬洪軍等人都來送行,牌面是給滿了的。
沒了,一了百了。
丁家已經沒了,丁煥春留下的三隻蟲子,也沒了。
恩恩怨怨,也不重要了。
這時候,也沒必要再去揭破薛崇華的身份了,就讓他隨風而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