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森注意到了陳諾看著報紙的照片發呆，在一旁說道：“約翰巴里摩爾在100年前被美國人稱爲偉大的側影，我認爲100年之後也會有很多人這麼稱呼你。”
陳諾喃喃道：“是麼，但我只希望我的臉放在地上，能夠少被人踩幾腳。”
艾莉森顯然是沒有跟上他的思路，愣了一下，而後有點忍俊不禁的道：“我認爲你的這個印記可能一天24小時都閒不下來，沒有人會有這個機會。”
陳諾其實並沒有這麼敏感，只是隨口一說，沒有當真，也笑著道：“艾莉森，我只是開個玩笑。”
隨後，他把報紙翻到了娛樂版。
果然，艾莉森沒有說謊，這一版的措辭確實精彩得過分，甚至可以說，充滿了濃濃的戰鬥文風。
說實話，在他前世的記憶中，陳諾從未在任何一家美國主流報紙上，見過如此直白的文字，用來討論中國。
哪怕是少數支持亞裔羣體的聲音，那種言語之間的遲疑和保留也總是掩蓋不住的。
這讓他下意識地看向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
是一個叫喬納森·溫特斯的特約評論員。
名字聽上去陌生，卻絕對不是亞裔，更別說華裔。光看這名字，祖上八輩都不可能跟東方有任何關係。但偏偏，他寫出的這篇評論，卻像是祖宗十八代被公開羞辱了一樣。
光是標題就極具衝擊力——
《昨天，在金球獎的提名名單中，我目睹了21世紀好萊塢最大的一次種族歧視》
而文章內容更是火力全開：
“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們的存在，本來應該該是電影全球化的一部分，是爲了幫助好萊塢理解這個世界——而不是將這個世界排除在外！”
“你真的要我相信這是一個現實情況？哪怕在票房、口碑、表演全面領先的情況下，陳諾也依舊連一個提名都配不上？”
“這讓我如何相信，裡面沒有種族歧視的成分？”
“……如果《盜夢空間》是一部由布拉德·皮特主演的作品，他會不會連個提名都拿不到？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看過盜夢空間的觀衆，應該都與我有著深深地共鳴。看看它迄今爲止取得的成績，無論是歷史性的票房成績，還是imdb上的評分和影評人評價，無不說明這是一部幾十年一遇的偉大作品……”
“……陳諾在其中的表演也堪稱卓越。誰能忘記他在懸崖雪地上演的驚險飛車戲？又有誰不會爲他在夢境深處爲愛與家庭流下的眼淚而動容？”
“……讓這樣的人被排除在金球獎的提名之外，這簡直堪比1882年《排華法案》的再版！這是侮辱，是恥辱，讓整個美利堅都爲之蒙羞！”
尼瑪呀。
不對吧，這……
陳諾越看越不對勁，擡起頭，看著艾莉森一臉嚴肅的表情，突然明白了點什麼，說道：“這是你的人？”
艾莉森搖搖頭道：“怎麼可能。”
陳諾噢了一聲。
如此說來，看來他的目標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困難啊。這不，剛剛纔起步呢，感覺都要達到終點了。有了這些路見不平一聲吼的美利堅正義人士，又何愁大事不成？
“這是華納的人。”艾莉森又接著說道。
陳諾噎了一下。
“昨天結果一出來，我就聯繫了華納那邊。這種機會絕對不能錯過。”艾莉森平靜的說道，“我認爲，只要好好運轉一番，輿論一定會站在我們這一邊。”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你看看。”
陳諾接過了其他幾份報紙，細細翻閱起來。
這幾份的評論就要正常多了——
《娛樂週刊》：“在《盜夢空間》這部類型電影中，陳諾以一種令人驚訝的情感深度，扛住了整部作品的內核重擔。他的缺席，是本屆金球獎最令人失望的遺憾之一。”
《紐約時報》：“也許是類型片的偏見，也許是投票機制的問題，但當一位演員在一部全球矚目的電影中交出瞭如此出色的表現後，仍無法獲得提名，不禁讓人對金球獎的評價體系產生質疑。”
《今日美國》：“陳諾的表演無可挑剔，他塑造了一個極具魅力又矛盾的主角角色。金球獎或許有自己的考量標準，但公衆的眼睛是雪亮的。”
等他一目十字的把這些客觀中立的文章，大概花了五六分鐘的時間看完。
古麗娜扎已經換完衣服，吹乾頭髮出來了，手裡還端了個托盤，兩杯咖啡，一杯給他，一杯給了艾莉森，之後規規矩矩的站在一邊。
艾莉森衝說了聲謝謝，之後喝了一口，然後說道：“這些也都是華納的人。”
“噗！”
陳諾一下子把嘴巴里的咖啡噴了出去。
“這些也是？”
“對，都是華納系的媒體。像是新聞集團那邊，可不會給我們說好話。”
“……呃，好吧。”
“看得出來，華納也想要多一些提名來打破阿凡達的記錄，所以他們也算是盡了力。而現在，我敢打賭，外國記者協會的那些人肯定後悔了。我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更加後悔，讓這場剛剛開始的輿論風暴越刮越大，最終讓那些奧斯卡的老古董在這場風暴中，回憶起你跟他們去年的交情，讓他們突然明白，爲了一個提名，跟你作對，這不值得！”
一氣呵成的說完，她突然轉臉對古麗娜扎稱讚道：“親愛的，你的咖啡很好喝，可以教我一下怎麼泡的嗎？”
古麗娜扎抿抿嘴，不好意思的微笑道：“我也只是在網上找了一點教程，跟著學的。”
“那你能把教程轉發我一份嗎？”
“當然可以。”
“謝謝你，親愛的。”
艾莉森就像一個鄰居阿姨，一臉和藹的說道。
……
……
2011年12月20日中午，第69屆金球獎提名午宴在比弗利山莊的比弗利希爾頓酒店舉行。
這是金球獎在每一次提名公佈之後的例行宴會，作爲每年頒獎季的重要社交活動之一，目的是爲提名者和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成員提供一個面對面交流的場合，同時也是爲即將到來的頒獎典禮提前造勢，推動媒體關注與行業討論。
可能在中國人看來，這種場合多少有點繁文縟節，多此一舉的意味，但在美國的社交環境中，這卻是再正常不過。
這本來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屁大點事就會舉辦party和宴會的國度。
就像陳諾。
從12月15日提名名單公佈到12月20日這五天時間裡，他一共收到了十多封請柬，哪怕他再想休息，最終也不得不礙於情面挑了三場party出席。
三場裡面有葷有素，有小李子和凱特·溫斯萊特聯手主辦、以“60年代好萊塢”爲主題的化裝舞會，也有摩根·弗里曼低調的生日晚宴，還有一場是由派拉蒙聯合《綜藝》和《名利場》主辦的“導演圓桌夜”，來者幾乎囊括了本年度所有奧斯卡呼聲最高的導演與製片人。
總之，這是陳諾第一次沒有工作，而是在比弗利山莊的家裡度過聖誕前的這一波年末社交高峰期。當他參加這些可以說沒有任何意義的各種奢靡派對，也纔算是真正開始融入美利堅的上流社會。
幸好上輩子的他，雖然也就在洛杉磯的韓裔社區、華人城那一圈小打小鬧，像這樣充斥著香檳、美人、好萊塢明星與福布斯榜富豪的晚宴，並沒有進來過，但哪怕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勉強也是應付自如。
在這些party上，他不僅認識了不少人，也讓不少人重新認識了他。
別小看這一點，就像小札日後爲了推廣FACEBOOK，會跑到外灘去晨跑，學中文說我愛你中國一樣。
陳諾爲了自己的目的，當然也會剋制住自己的不耐煩，耐心的開展美國式社交。正好，也可以順便拉拉人，邀請一些有檔期的演員導演啥的明年6月到上海一行。
所以，哪怕艾莉森沒有買小作文，讓他過來午宴現現身，好進行下一步的媒體攻勢，他其實也是會來的。
唯一的問題嘛，可能就是他並不是提名人或者贊助商，並沒有請柬這麼一個小問題了。
但無論他或者艾莉森，卻似乎都忽視了這一點。
12月29日中午11點三十幾分，比弗利希爾頓酒店門口。
他從租來的一輛賓利慕尚上下來，陽光灑在定製西裝的面料上，身後的禮賓員輕輕地把車門合上，發出一聲低緩柔和的“咔噠”。
正門前，一位穿著筆挺黑色西裝、戴著耳麥的中年男接待員正等在那裡。
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自然垂在身側，見到陳諾走近，他主動迎上一步，面帶微笑地低頭行禮，說道：“下午好，陳先生。”
“下午好。”
“歡迎參加金球獎提名午宴，請出示你的請柬。”
“我沒有。”“好的，請進。”
接待員點點頭，自然而然的做了個請的手勢，兩邊的門童隨之拉開了門，陳諾衝他們點點頭，整理了一下西裝，就走進了希爾頓酒店大廳。
……
“來了？”
“嗯哼。”
“我打賭，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的人現在最不希望看到的人就是你。”小李子低著頭。因爲周圍的目光實在是太多，時不時的看他，衆目睽睽之下，只能憋著笑說道。
陳諾坐在他旁邊，大大方方地整理著餐巾，把它鋪在腿上，嘴裡淡淡說道：“你錯了，萊昂納多。”
“哈哈哈哈，是嗎，你覺得他們現在想見你？”
“當然，曝光度，這就是午宴的目的。”陳諾轉頭看向右邊，“克里斯托弗，你說對不對？”
坐在他另一側的克里斯托弗·諾蘭勉強笑了笑，道：“沒錯。但金球獎沒有讓你入圍最佳男主角，這絕對是個錯誤。我不確定他們想不想要這樣的曝光。”
“爲什麼不想？克里斯托弗。其實我沒入圍也好，如果我真的入圍了，我旁邊這位怎麼辦？”
“Damn。”小李子翻了個白眼，“我承認你水槍玩得比我好，但你真覺得電影你一定能贏我？”
“不一定。”陳諾聳聳肩，笑著說，“但要是你只拍了四十天？哈哈。”
“三十天……”小李子撇撇嘴，一副後悔的樣子，“要是我知道後來是這樣，我絕對不會這麼著急。”
沒錯，小李子當初爲了拍被拯救的華工，整個2011年幾乎都在增肥，誰知道昆汀一直沒有開機。幸好他增肥增到四月，體型正好和一個FBI前局長的角色相符，便臨時接下了一部人物傳記片——《胡佛》。
最後花了33天的樣子就拍完了。
一個月能拍出什麼？
果不其然，《胡佛》在前不久上映後反響平平，撲得姓什麼都不知道。
但華納兄弟拼盡全力，硬是將這部片子在頒獎季裡“撈了”回來——小李子也因此入圍了金球獎最佳男主角。
這讓他欣喜若狂，前幾天還和因爲《幻世浮生》入圍迷你劇/電視電影最佳女演員的凱特·溫斯萊特，一起辦了個化裝派對，在裡面大玩水槍遊戲，最後搞得派對上所有人都溼了身。
艾莉森對這件事卻耿耿於懷，尤其是對華納兄弟在最佳男主角的公關上厚此薄彼。
“對了，恭喜你。”小李子語氣酸溜溜的說道。
“什麼？”
“暮光之城票房不錯，你演得也很好。”
陳諾哈哈笑道：“週末票房還沒出來，現在還說不準。你去看了？”
“昨天晚上去的。Damn，我真的沒有想到……你如果可以這樣演，爲什麼你之前會演成那個樣子？”小李子認真的問道，“真的只是爲了多賣票房？還是說你那個時候太年輕？”
陳諾搖頭道：“你覺得我演得暮光1很差嗎？我不這麼認爲。就像你的泰坦尼克，我覺得你的傑克就是最好的傑克，不管你是怎麼想。我覺得你現在回到17歲，也沒辦法演得比你那個時候好。你懂我的意思嗎？我覺得，恰恰是我那個時候太年輕，什麼都沒想，所以暮光之城纔會這麼成功。”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但小李子顯然是信以爲真了，一臉思索的點了點頭。
小李子一邊的《胡佛》導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這個時候插話道：“羅蘭巴特的‘作者之死’理論。他說當一個創作者創作出來了角色，那這個角色就跟創作者沒有關係，關於他的詮釋全都屬於觀衆。”
陳諾跟這位好萊塢傳奇這還是頭一次見面，客氣恭維道：“說得真好。這話無論是我還是里奧，這輩子都不可能說得出來。”
小李子不滿道：“別扯上我，我跟你不一樣。”
陳諾壓低聲音說道：“對，至少我家裡還有幾本書，你只有奶罩，大麻和水槍。”
“哈哈哈哈哈。”
聽到這話的諾蘭，克林特全都笑了起來。
小李子也忍不住笑了，嘴裡卻說道：“我發誓，我明年就算躺在家裡數星星，也不會去上海。”
陳諾沒理他，朝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說道：“導演，明年你有空嗎？我的評委會裡還空著不少位置…………”
這就是陳諾最近的拉人套路，見人就往上海電影節評委會裡塞，搞得好像他真能做主似的。殊不知評委請什麼人，都是組委會決定的。他這個評委會主席可沒有發言權。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這個曾經的最著名的好萊塢銀屏硬漢，今年雖然都80了，但依舊精神極好，笑著說道：“有時間我一定去。”
“那太好了，謝謝~”
這幾天這麼口頭答應下來的人起碼有10多個了，陳諾也不知道半年後有幾個人最終能成行，反正能騙一個是一個吧。
過了一會兒，宴會正式開始了。
先是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的主席登臺致辭，歡迎所有嘉賓與入圍者，並簡單介紹今年獎項的整體方向。隨後，開始上菜。
從這個時候開始，全場也就進入自由交流時間。
很多人都三口兩口吃完，接著便端著香檳或者雞尾酒開始滿場遊蕩——這本來是一個爲即將到來的頒獎季造勢的名利場，是每一個人刷臉、鋪路、遞名片的重要節點。很多人來這裡，都是爲了這個目的。
不過，陳諾他們這桌人，倒是都沒有社交的需求，吃得比較慢，一邊吃一邊聊天。
尤其是伊斯特伍德老爺子，在連續拍了兩部撲街片之後，對諾·諾二人組的賺錢能力是垂涎欲滴，問了不少問題。
剛和諾蘭交流了一下觀衆取向和導演的藝術追求之間如何平衡，緊跟著話題一轉，開了個玩笑：“假如我能拍出一部暮光之城，我立刻就宣佈退休。我說的是真的……陳，你們對這一部暮光的票房預期是多少？”
陳諾想了想，謙虛了一下：“8億左右吧。”
“不可能！”小李子斬釘截鐵的立刻說道：“這一部的首週末票房拿到了暮光系列最高的成績，而且口碑和評分目前也是全系列裡面最好的，最後的票房絕對不只8億。我覺得，應該能上10億美元。”
老爺子一臉無奈的搖搖頭道：“聽到這個，我覺得我是真的老了。”
“誰說的，我覺得你能拍到90歲。”陳諾笑道。
老爺子呵呵笑道：“希望是這樣，我到時候一定花大價錢請你做我的男主角。”
“沒問題。”陳諾答應一聲。轉頭笑著說道：“里奧，我怎麼感覺你十分關注我的電影？”
小李子點點頭，大大方方的說道：“是的，我很關注。因爲我嫉妒了。自從那天你在電話裡告訴我你在《盜夢空間》裡能賺多少錢，我就非常非常的嫉妒。我關注暮光的原因就是這個，結果沒想到，它好像又成功了。說真的，我現在有個想法。導演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打心底想說，或許我的下一部電影陳你能幫我選一選？”
陳諾切了一片煙燻三文魚，送進嘴裡，說道：“不能，有好劇本我得留著給自己。明年我還沒有戲拍。”
“你不是在拍電視劇嗎？你又沒有時間……”小李子不滿道。
“陳，你在拍電視劇？”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吃了一驚。
“是的，一部香港電視劇，到時候會在奈飛上線播放。”
“爲什麼？”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一臉不可思議的搖搖頭道：“電視劇？你這樣天賦橫溢的演員，爲什麼要去拍電視劇浪費時間？它能帶給你什麼？錢？還是名氣？它對你的演技一點好處都沒有。”
看，這就是好萊塢的老派電影人對電視劇的態度。陳諾開口道：“一方面是錢，另外一方面我想嘗試一點新東西，我其實覺得電視劇比電影更能造成一些文化上的影響……”
陳諾話說到一半，目光突然越過了伊斯特伍德，落在了他身後不遠處的一個人身上。
一個黑髮黑眼的亞裔女孩站在對面的牆壁邊，大概離他們這有十幾米遠，非常年輕，年紀看起來也就二十左右，長髮披肩，膚色白皙，鼻樑挺翹，穿著服務生的衣服，站姿緊繃，神情緊張，感覺非常不自在。
在這時，她看過來，正好和陳諾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而後，她神情肉眼可見的出現一些慌亂，隨後鎮定下來，移開目光，看向其他地方。
陳諾有點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偶遇這個人。
他按捺住心裡的一點點波動，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
“……它能更長久地影響觀衆的生活。這種影響，不一定比電影小。”
“是嗎？一部香港電視劇？文化影響？”老頭子樂呵呵的樣子。
“是的。”陳諾看到伊斯特伍德不相信，他也並不準備繼續解釋。他可沒有軟骨病，並不渴望得到誰誰的認可。尤其是這種80歲的老頭子，不是親眼目睹，說再多也沒有用。
諾蘭在一邊插口道，“陳，如果你的電視劇需要幫忙，你可以告訴我。”
“放心，我會的。”陳諾說道。
這個時候，剛纔在頒獎臺上發言的外國記者協會會長菲利普·加布裡埃爾走了過來。
“哈咯先生們，希望沒有打擾你們進餐。我找陳有一點點事。陳，你方便嗎？”
陳諾拿餐巾擦了擦嘴，站了起來，“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