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上課,我沒來得及教他們實質性的內容,我以爲以前也有老師來過,他們至少是會寫字認字的,然而,全是一片盲區。除了年紀最大的劉剛會歪歪扭扭的把自己的名字寫出來,其他人什麼都不會。我只得把他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寫在木板上,並手把手地教他們如何握筆,怎樣寫字。
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但我第一次發現我耐心這麼好,並且內心有一種強烈的想要幫他們改變現狀的願望。
最惱火的是沒有課本,他們各自手裡拿著一兩本舊書,但是年級各不相同,所以我決定,在支教老師回來之前,我要下山一次,買一些書,本子,鉛筆,還要再買塊黑板,粉筆。再給自己買幾個大本子,兩支鋼筆備用。最最重要的是買一些食物,哪怕泡麪都行。我實在受不了他們這裡的食物。如果能有個馬桶就更好了,但這個念頭很快就打消了,太不現實了。
太陽從房頂灑下來,光束落在教室的泥土地上,空氣中揚起細碎的塵埃,透過光線,我看見小男孩稚嫩的臉上細碎的絨毛。突然有點遺憾,年輕的時候沒學個技術,哪怕認真上幾節美術課,我也可以把這樣難忘的場景畫下來。
中午,劉豔紅的身影出現在教室門口,她穿了件紅色的碎花襯衣,襯衣起了層層疊疊的褶皺,她的雙手握著襯衣下襬,腳上還是光溜溜的,像在煤炭裡踩了一圈。她倚在門上,衝我露出她參差不齊的牙齒,她一笑,本來就是單眼皮的小眼睛,簡直都成了一條線了。
“秦老師,我爸讓你回家吃飯了。”她衝我說道。
我點點頭,拍了拍手,“好了,同學們,今天就到這裡,明天要準時來上課。”
大家看著我愣了一下,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孫鵬,他站起來,認真地跟我說了聲:“秦老師,再見。”
我開心得幾乎要衝下去抱住他,不過爲了展現作爲一個老師的穩重和威嚴,我微笑著衝他說了一句,“再見,孫鵬同學。”
有人帶了頭,其他人有樣學樣的跟我說再見,告別完畢,他們走出教室,朝回家的路走去,小小的身體很快被樹叢湮沒。
我帶上門,和劉豔紅去了她家。她又走過來伸出雙臂準備摟我的胳膊,我連忙退後兩步,“你還是在前面帶路吧,小路太多了,我不識路。”
“恩。”她點點頭,笑著,黝黑的臉上居然起了兩團紅雲,我忍不住一個顫慄,雞皮疙瘩又不爭氣地起來了。
午飯我已經不願多做介紹了,他們沒有米,吃的都是玉米磨成的粉面和番薯煮在一起的糊狀物,每天都是如此,他們吃得很香。由於吐了一早上,我胃裡已經空空如也,餓得難受,但是我毫無食慾,甚至曾經吃過的所有美食在我腦子都變成一團灰黃色的糊狀物。
“秦老師,你要多吃點,辛苦你了。”村長一邊說一邊把一大碗糊狀物放在我面前,我內心是崩潰的,那種胃裡痙攣想吐的感覺又可恥地回來了,我吞了口唾沫,強行將它壓了下去。
我端起面前的碗,往嘴裡塞了一大筷子番薯,迅速地咀嚼,吞嚥。突然,一雙筷子伸到我面前,我擡頭,看見村長的粗糙的手和他標誌性的笑臉,他把一筷子黃色的橢圓狀東西放進我碗裡。我一臉疑惑地盯著碗裡的不明物體。
“秦老師,這是今年收的黃豆,我們沒有多餘的口糧,也沒有你們城裡人吃得那麼精細,你嚐嚐這個豆子。”他一邊說一邊翻著碗裡不多的幾顆豆子往我碗裡夾。我看著他淳樸的樣子,鼻子裡忽然一酸,忍不住落下眼淚。我往嘴裡餵了一顆豆子,沒什麼味道,但是那種想吐的感覺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我大口大口地吃著碗裡的食物。突然體會到一種感覺,你的心情決定了你嘴巴里食物的美味程度,你的感情有多深,味蕾就會受到多大的刺激。
吃完飯,我準備回住的地方休息會兒,下午再繼續到四周逛逛。
剛走到路口,發現門邊坐著一個人。我看見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看見我走近,擡頭看了我幾眼,隨即站起身來。“你吃完飯回來嗎?”
“恩,你找誰?”我在腦海裡搜索著,卻始終想不起來她到底是誰。
她推開門,警惕地瞄了瞄周圍,像只貓一樣閃進我的屋子,見我站在門口沒動靜,她用眼神示意我進去。我本來想捉弄捉弄她,畢竟我對自己這張臉還是有幾分自信。她見我無動於衷,眉頭鎖成了川字。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我還是進屋了。
我一進屋她就把門關上,這可把我嚇了一跳,她用背抵著門,房間一片黑暗,我能感受到黑暗裡她望著我的目光。
“把燈點上。”她幾乎在命令我。
“爲什麼?”我玩心大起,難不成她這是要投懷送抱?
“拜託你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說。”她語氣柔和下來,卻掩飾不住急躁。
我摸到桌子上的火柴,“嘩啦”一聲擦燃,點亮煤油燈,屋子裡頓時明亮起來。她伸手攏了攏耷拉在耳邊的頭髮,我看見她手臂上深深淺淺的淤青。腦子裡某個信息一閃,一下就想起她來了。
“你是······”我語塞,我這纔想起知道她的樣子卻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是昨天我在茅草屋見到的氣質不同的女孩。她不像這裡的其他女人一樣,邋邋遢遢,不修邊幅,一種聽天由命的姿態,她的眼睛裡透出她靈魂裡的不甘和野心。
“我叫白瀟。”她看出我的疑問,主動介紹著自己。
我很想讓她坐,但是屋子裡實在找不到可以坐的東西,只得指了指牀鋪,有點難爲情地說:“將就著在牀上坐坐吧。”
她點點頭,坐在我的牀上,我靠在桌子邊的牆上。
“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我實在是好奇。
“你什麼時候走?”她用一種間諜般的嚴肅表情盯著我。
“不確定。”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似乎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嘆了口氣。“你的意思是,你會在這裡待很久嗎?”
“等上次的老師回來,我就走。”
她搖搖頭,“她不會回來了。”
“爲什麼?”我差點彈起來。
“你也看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誰願意一直呆在這裡?”
“這裡的人不是都在這待到老了嗎?你不也呆在這嘛。”我輕鬆地拆了她的臺。
她瞪了我一眼,“他們呆在這裡是因爲他們愚蠢,我呆在這裡是被逼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