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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沾血的花

幾十年前,萊國的老王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也就罷了,女兒很蠢,不客氣地說,蠢到完全是個神經病,可是她很美。有多蠢,就有多美,美得像漫山的火焰一般,縱然是瞎子都能感受到那股熱浪。

算命的說她不祥。

萊國的王是所有王族中靈力最強的,知道算命的所言不虛。不祥之人要不要殺掉呢?嗬——不——物盡其用,送給別的王好了。

以鄰爲壑,鄰國不祥就是自己的祥。萊王把她送給了楚王。

楚國民風一直很剽悍。瓏國國民也許是跟沙漠鬥爭得太累了,不剩什麼力氣跟別人吵;賓國國民也許是在森林裡待得太高興了,懶得跟別人吵。楚國就不一樣,豐美的牧草是牛馬的好飼料,馬上的男兒是鬧事的好人才,平常就夠狠,遇到荒年尤其樂意千里奔波燒殺搶掠。

那時的楚國老王,收了萊王送來的瑤羽公主,生下了司楚展雁。

老楚王其實是個沒什麼出息的王,楚國各地豪強林立,老楚王只能在名義上勉強管束,各地豪強把女人獻給老楚王,表面上說是侍候老楚王,暗地裡爭風搶權,架空老楚王,老楚王也只有裝作不知道。

可是瑤羽公主,她是不一樣的。她蠢到根本不懂得權力、爭鬥,她只懂得欣賞一切美的事物。

清晨,牆頭的牽牛花帶著露水開了花,她呆呆地站在那兒看,一直看,直到太陽高高升起,牽牛花的花瓣要合攏了,她便將它們一朵一朵都吞進肚子裡去,這是她唯一想得出的保留美的辦法。當侍女們阻攔她時,她就嚶嚶地哭起來。

宮殿裡、庫房裡、以至於民間,任何天然或者人造的東西,不管有主無主、貴還是便宜,只要被她看中,就糟糕了。“要,我要!”

她伸出雙手,一定要將它留在自己懷裡。這時候老楚王再也捨不得讓她哭。不管有主無主、貴還是便宜的,一概奉獻給瑤羽王妃。

嚴格地說,加萊瑤羽並不是壞人,她只是——不祥。當她的要求都會被老楚王竭盡全力地滿足時,就尤爲不祥。

楚宮的女人們,以及女人身後的勢力,還有不屬於任何勢力的民衆們都暴怒了,加萊瑤羽再美都不可以!即使沒有她美,這些人,也有保護自己的意願啊!於是他們一起向老楚王施加壓力。

恰在此時,老賓王兵臨城下,向老楚王要求加萊瑤羽和一位王子到賓國當人質。

老楚王被打得丟盔卸甲,遷了幾次都,最後不得不把加萊瑤羽拱手送上。王子嘛,就送了司楚展雁。因爲加萊瑤羽說“喜歡展雁,好喜歡”。至於孩子到那邊當人質會受什麼待遇,她卻不知道。老楚王竟然順從了她這個意願,或許是,他只愛這個女人,而不是她的兒子,那麼,就最後一次寵寵她吧。

加萊瑤羽帶著孩子去了賓國,生下啓賓雨原。這個小兒子一出生,她全部的愛都傾注在了他的身上,就像愛牽牛花、愛布娃娃一樣,對花和布娃娃來說是致命的,老賓王無法向她解釋清楚愛與傷害之間的界限,又捨不得讓她失去兒子,於是只有讓她玩去。

那幾年,啓賓雨原沒有被她玩死,實在是奇蹟。

不久,展鸚也進宮了。小小的、粉嘟嘟的女嬰,眼睛那麼黑那麼亮,笑起來彎彎的,彷彿把滿天的星光都裝進去了,瑤羽王妃說:

“我要!”老賓王下令把女嬰抱進宮,女嬰的母親爲此憂戚而死,瑤羽王妃則要求封她爲公主,老賓王不想亂了賓國的序位,索性將她命名爲展鸚,算是展雁的妹妹。

在這樣的日子裡,啓賓雨原長大了,變得跟她一樣瘋,或許是智商比她高的關係,於是就更瘋了。

可憐司楚展雁和展鸚兩個人,加萊瑤羽愛他們比愛啓賓雨原少,傷害得也就少,啓賓雨原吃醋了,努力要親手在他們身上找回平衡。

據說,司楚展雁的臉就是在那時候被毀的。

最後老楚王快死了,要立別的兒子爲儲君,賓國有的大臣看司楚展雁不是池中物,建議老賓王殺掉他以除後患,不知爲什麼加萊瑤羽一下子清醒了,帶著司楚展雁、司楚展鸚逃命,在石林中不知下落。

幾個月後,衣衫襤褸的司楚展雁回到楚國,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殺了兄弟,殺了老楚王,滅了所有跟他作對的地方勢力,統一大楚,揮戈四處廝殺。

再以後,就是我親身經歷的故事了。

聽完這段前情摘要,我的眼淚嘩嘩地流:“大叔——啊不,親王,聽起來,展鸚公主最可憐啊!”

“殿下,一定要說可憐的話,死去的戰士最可憐。”

“是啊,是啊,所以我這不是幫你逼他停戰了嗎……我說,你知道我不是司楚展鸚,就別再叫我公主啦。我是沈冰然,流浪來的,跟公主不搭界。”

“好的,冰然姑娘,多謝你出手相助,萊國會記住你的。”

想想萊王跟貞子似的,我覺得萊國記不記住我也沒什麼關係……“話說大叔你怎麼知道我要扮成司楚展鸚,掐著點到那裡幫我的忙?”

“這個嘛,倒真不知道。只知道楚王找到一個很像司楚展鸚的小姑娘,又知道賓國有點麻煩,於是到場撞大運,還真被我撞著了。”

加萊墨白大叔笑吟吟地說,“是萊國鴻運當頭。”

狗屎運啦!然後他就拉住了我小辮子,放長線釣到魚,放到今天抱大魚。我連連嘆氣:“你們萊王不肯跟司楚展雁直接說你們走運,裝模作樣要跟他細細地談,是想詐他害怕,好投降?”

“應該是的。”

“可是哪怕再詐他,司楚展雁也不肯學他爸那麼窩囊吧?”

“我猜是。幸好我們也不用逼他學他爸那樣,只要稍微低調一點就好,你知道的,小公主,尤其當他心愛的小妹妹都反對他的時候,”大叔向我眨了眨眼睛,“所以你要再裝司楚展鸚一段時間。”

“我怕他會殺了我。”我嘟囔。

“啊,我們會盡一切努力阻止這種令人遺憾的事情發生的。”大叔告退,“在那之前請好好兒休息吧,小公主!”

我在武鬥血島休息了好幾天,聽說司楚展雁誓死不從萊王。我很好奇萊王是不是什麼方法都使用過了,比如……比如威脅說要殺了我。

大約司楚展雁到這關口也不在乎我的性命了,我很頹喪,在武鬥血島名爲休養,實爲軟禁的日子,待得我氣悶無比。一隻血氣方剛的狗崽,被當成老幹部供養著,鬱結也不過如此。

我不知道司楚展雁要跟他們耗到什麼時候,我又要被養到什麼時候。岸邊駐紮的那些軍隊……不要緊嗎?

忽然有一天,來服侍我的侍女對我擠眉弄眼的,我奇怪地問她,她示意我噤聲,我不說話了,她便拉著我就出門了。

出了門,出了走廊,出了院子,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換了裝,遮了臉,竟然溜出來,進了一座民宅。

那民宅進了角門,是一個小小的荷花池,池上架著一個老木頭的小橋,池邊亂七八糟種著鬆、柳、木麻黃、綠葉菜什麼的,還養了幾隻雞。它們見到我們來,歪著腦袋咕咕直叫,倒不怕人,都不躲,倒是我躲著,怕那隻紅冠大公雞上來啄我一口。

侍女一直把我帶到裡面的小樓裡。推開樓門,光線很暗,桌上地上扔著很多書報和沙石,亂得要命,有一個人坐在一片亂局中,凝然不動,光線經過他身邊都像要躡著腳走。

我“呀”了一聲,回身就要逃跑。

司楚展雁,他是司楚展雁!他怎麼出大牢了?他要殺了我嗎?

天殺的侍女張開雙臂擋住我:“殿下!您不要出去呀!出去讓王的人看到,咱們就白救您了。”

這是救我嗎?這是把我往鬼門關推!我哀怨了。

司楚展雁從沙堆裡擡起頭,似笑非笑:“是啊,展鸚,你不樂意見到你親大哥了?”

“親”字咬得特別重。

死則死矣!我半閉著眼睛:“啊,大哥,你怎麼出來的?”一邊努力把脖子往衣服裡縮。別砍我的腦袋啊,我脖子怕冷。當然也不帶戳我肚子的,腸子流出來不好看。我……總的來說我怕死。

“好殿下,您還好嗎?”一陣香風,杜泉夫人繞出來,把我又擁進懷裡。

我的鼻子又被綿綿軟軟彈彈的胸堵住了。好嘛!這次是悶死!

這也不是重點啦!重點是杜泉夫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的?

“夫人,那麼衣服什麼的……”侍女急著道。

“這幾套你先拿去,以後終生你都免費享用最新款。每次走秀,你都是貴賓,歡迎最前排就座!”杜泉夫人慷慨地道。

侍女那個神采飛揚感激涕零啊,幾乎沒喊出皇恩浩蕩,臣死而後已。

她總算出去了,我怯怯地偷看了司楚展雁一眼,他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我又躲到杜泉夫人裙襬後頭去了,至少她不會突然翻臉劈了我。我問她:“夫人,你們怎麼會在這裡的?”

“王失去消息,我知道不好了,僱個船到了這裡,買通幾個女人把你們救了出來。”杜泉夫人言笑晏晏,說得好輕鬆,像是就去市場上買幾個雞蛋。

她手眼通天,不知查出了我的身份沒有?以司楚展雁的脾氣,被親妹妹背叛,已經夠怒火中燒的,再知道這妹妹還是假的,非拔刀不可。

他那把漂亮腰刀已經掉進水裡了,他也沒有搞把其他什麼刀子掛在腰間威脅我,我稍微放寬心。

他終於向我瞪了一眼:“躲在那兒要躲到什麼時候?”還是沒有掏武器的意思。

我把腦袋探出來一點點:“大哥你生我氣對吧?”

“廢話!”他的眼睛鼓了鼓,“過來!說說你爲什麼背叛我?”

我的手攥著裙襬:“不想打仗。打仗總是不好的……不只爲青納青驊啊!你看,楚國也有人死,平民也遭殃的……”

說著說著就離他近了一步又近了一步。

他點頭:“作爲楚國公主,擔憂人命也無可厚非……”手臂猛地勒住了我脖子,“可你是一個流浪賤民,操的哪門子的心?!”

肌肉硬得像鐵。他根本不需要武器,用胳膊就可以勒死我。我被勒得話說不出來,連咳嗽都咳不出來。好疼,真的要死了嗎?我四肢無力地在空中揮舞,緊盯著杜泉夫人。

她儀態萬方地點了點頭:“姑娘,墨白親王身邊的侍女泄了密。

你莫怪我,這消息是不能不告訴楚王的。”

好吧。我認命地閉上眼睛。青納說什麼?死則死矣。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如果我死了,靈魂可以直接飄回原來的世界,那還用不了十八年,也許。

一定要死的話,我要感謝這個死法如此溫暖而熱烈,比我能想出的一切選擇都好。大腦空空的,進入缺氧的狀態,我死得像一場熱戀。

蠻橫的手臂忽然鬆開了。

氧氣又回到大腦,新鮮的氧氣充滿了我的鼻腔和肺部,兩者一時有點不適應,我伏地猛咳。

“你在戰場上救過我,我欠你一條命,”司楚展雁冷冷地道,“告訴我,你怎麼有那種法術?爲什麼現在不施展出來?”

“我什麼都不知道啊……”我喃喃。什麼見鬼的法術!我如果知道,早就施展出來了,還用得著他催?

杜泉夫人端茶給司楚展雁:“王,歇會兒吧,反正這麼問也問不出什麼來的。”

“說得對。”司楚展雁恨恨不已,“這種頑皮賴骨,不打不招!”

打?那還不如殺了我!對了對了,當初司楚展雁還威脅要打大叔呢,大叔是怎麼脫險的?我照貓畫虎:“我是神派來的,你敢打我?!”

杜泉夫人的嘴角往下彎了彎:“神?”

天曉得神是什麼東東,不過反正亂扯一番,總歸讓對方腦子攪亂不敢下手就是了,我挺胸:“是啦!神派我來增加楚國國運的,敢打我,小心報應哦!司楚展雁,你對外不是宣稱我是神送來的嗎?怎麼,不小心說中事實,你就不相信了?”

司楚展雁的臉色由青轉紅、由紅轉黑,變化非常之精彩。

“王——”杜泉夫人輕喚。

司楚展雁煩躁地揮了揮手:“把她先綁起來再說吧。”

杜泉夫人的能力足以把我跟司楚展雁弄出來,卻不足以把我們弄出島去。聽說萊王封了島,過往船隻盤查甚嚴,但萊王治國一向不太嚴厲,所以居民沒被翻個底朝天,我們暫時還能繼續躲下去。

像沙漠裡一口水潭,水潭裡暫時躲著幾條魚,形勢已經相當嚴峻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魚死水乾。

司楚展雁嚴厲地告誡我:“你救過我一條命,我不會殺你。但你如果敢逃出去,我立刻跟萊王說,她殺了你,我就跟萊國簽訂百年休戰條約,你逃走試試?”我被嚇得果然不敢亂動,乖乖待著聽他跟杜泉夫人籌劃怎麼回楚國去。

他們說的那些囉囉唆唆、高深莫測,我聽了也不太懂,反正看他們談來談去也談不出個結果,可見我不懂也沒什麼要緊。倒是杜泉夫人曾問司楚展雁,怎麼會“這麼精妙的易容術”,司楚展雁環顧左右而言他,不予回答。

這個秘密他告訴過我,卻不肯告訴杜泉夫人,我心情好了一點。

只是可惜了雷威。司楚展雁千里迢迢涉險而來,就爲了救他,結果最後連他失蹤的秘密都沒搞清楚。島上的居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忽然就“神隱”了,連杜泉夫人這麼高明的手段都弄不出更多的情報。司楚展雁這趟旅行真是虧大了。

過了三天,他們忽然想出辦法了。據說很冒險,但好歹是個辦法。他們帶我走。

“冒險的話……就算了吧?”我賠笑打商量,“至少我就算了吧?你們逃就好了,祝一路順風——”

司楚展雁瞥了我一眼,笑容譏諷:“你不是說你肩負著大楚國運嗎?那在下豈能讓你走呢!還是說,你關於神都敢撒謊?”

算他狠!我除了乖乖上路好像再沒別的辦法。

出發又是一個大清早,該死的早,太陽還遠遠在地平線背後,早起的鳥兒剛剛開始找蟲吃,我們就是早起的蟲子被鳥吃——呸!我這個烏鴉嘴!

本來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呀!靜悄悄地摸船,靜悄悄地解纜,靜悄悄地蕩起雙槳,大氣都不敢出。忽然,地動山搖,彷彿連天上的星星都掉下來了,海里的水都往天上衝。

杜泉夫人發出一聲尖叫:“海嘯!”

她的身子一搖,司楚展雁的身子也一搖,快得都讓我看不清。我被人挾持住,騰雲駕霧往上飛。“啪啪啪——”是誰對了三掌?

時間像是靜止了,我抱著司楚展雁的腰,看杜泉夫人臉色蒼白地站在我們對面,一縷鮮血自嘴角流下,一隻手仍保持著與司楚展雁對掌的姿勢,另一隻手則對著大海,輕推輕叩。

一大羣士兵,像是從地獄裡鑽出來似的,遠遠近近就這樣冒了出來,有的發著呆,有的亂跑亂竄,連累島民們也亂號亂跳。

杜泉夫人只是遙遙叩著海洋,海洋抗議著,終於被安撫了,海浪靜下來。現在慌亂的只剩下人類。士兵的鎧甲是楚兵的樣式。

司楚展雁終於開口:“能安撫海洋的,只有正式向神告祭,並登基繼承祖先神力的萊王。”

“是啊。”杜泉夫人臉色疲倦而憔悴,仍不失鎮定,掠了掠耳邊亂髮,“這是海國的秘技。楚王難道也有什麼秘技嗎?竟能讓這麼多士兵失而復回?”

“我不會。不是你乾的?”司楚展雁平實地問道。

杜泉夫人挑起了眉毛。

那個……我們是安安全全站在一片亂礁的高處啊!不過遍地軍民都很混亂,剛剛的海浪也造成很多破壞,所以我們是不是……除了聊天之外,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做?譬如救災救人什麼的?

顯然杜泉夫人認爲她的這個問題更重要:“不是你故意在這時候把你的大軍放回來,你怎麼知道趁機偷襲我?”

“我逼出了自己的毒,裝作恨展鸚,本來就要找機會攻擊你,因爲我就早知道你有問題。”司楚展雁答道,“展鸚即使有心跟我作對,也不善於撒謊。她沒有給我下迷迭香,而迷迭香又確實要從與我朝夕相處的她身上散發出來才足夠讓我中毒,怎樣做到?只有送她衣物,或者說,香水。”

天啊!杜泉夫人送我的那一套可愛的衣服,還有一瓶香水!

杜泉夫人聳了聳肩:“就爲這一點?還有嗎?”

“還有展鸚救我的那一次,也是你悄悄把冷術度到她身上吧?

我猜你訓練出幾個替身,教會她們一些法術。在賓國與我對掌的那一個,根本只有一掌之威,你唆使展鸚過來,明著是救我,實際上她在那短短冷術失效後,便毫無自保能力,我不得不救她走,就無暇再與你的替身久戰,你算得很清楚。”

“就這樣?這小姑娘的出現難道就不可能真是神的一次無聊玩笑?”杜泉夫人保持笑容。

司楚展雁回答:“神這種東西,即使存在,大概也早就拋棄我們了吧。”

“一切都是猜測,建立在你相信這小姑娘不會說謊的基礎上。”

杜泉夫人道,“可我告訴過你,她不是你妹妹。”

這句話說對了。

司楚展雁低頭看我,那目光是說……是在說:如果這不是我的妹妹,那她是誰呢?我對她牽絆的感情,算是什麼呢?

我不能裝作讀不懂他的目光。我茫然地發起抖來。

而杜泉夫人在這時候出招。

她旋轉著,如一縷煙。我眼前一黑,司楚展雁把我藏進了他懷裡。在那倉促的一刻,他說:“丫頭——”

丫頭怎樣?他沒有說出來。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外頭像有一隻鳥飛過、折羽、落地。

我伸出腦袋來,他怎樣?腦袋還在?手還在?腳還在?命還在?

呼,都在就好!

杜泉夫人的命也在,懷裡卻抱著一個姑娘。是冒充她的麗人,仍然披散著黑髮,穿著式樣保守的白袍,臉色還跟以前一樣白得沒有生氣。

“爲什麼?”杜泉夫人悄聲問她。

“因爲小磷的命,是王給的啊!”麗人的聲音很弱很弱,“看到王有難,怎麼能不出來幫王擋一掌呢?”

杜泉夫人很緩慢地點著頭,抹去麗人臉上的濃妝。擋住臉型的黑髮,擋住眉毛的劉海兒都捋到一旁,厚得像塗牆的白粉都擦去,故意做出來的尖鼻子擦去,眼線和讓眼珠烏黑的小薄膜都清除掉,麗人露出本來的面目,柔弱而清麗,是一個很年輕的小姑娘。

奇怪,我怎麼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杜泉夫人的聲音像秋天的井水一樣幽涼:“是的,小磷,我是這樣告訴你們的,你們的命是我給的。我刻意讓別人只看到我的長髮與濃妝,本來就是爲了有一天,你們可以做我的替身,而我自由地在各國遊歷。敢做這麼瘋狂的事,你們從一開始就要做好必死的準備。”

小磷張開嘴,一口血。奇怪,血的顏色原來是這麼鮮豔的,像什麼廉價的染料,一口,接一口,也像廉價的染料,不需要珍惜似的,汩汩地往外冒。

杜泉夫人的雙手都染紅了,擡頭看司楚展雁,聲調轉爲尖厲:

“我原來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的。只要你不攻打萊國,我會繼續留在你身邊。你對你的妹妹一直念念不忘,我知道,我也知道這丫頭只不過像你妹妹而已,所以我讓她對你有一次救命之恩,再揭穿她不是你的妹妹,看你在不能下手殺她的情況下,會不會愛她。如果你不愛她,那麼你對妹妹的執念破解了,我可以放心地愛你。你不明白嗎?我們纔是一樣的人。一樣的狂妄自大聰明冷血。我們才應該在一起。”

司楚展雁抱得我更緊:“她是展鸚。”

“她不是!”杜泉夫人仰天狂笑,“小磷,我從沒告訴你,你是在石林邊被我撿回來的。那時我知道賓國發生了變故,親自前往查看。你遍體鱗傷,穿著公主的衣飾,我趕退餓狼把你撿回來。是的,小磷,你纔是司楚展鸚!”

我感覺到司楚展雁一震,但也許是我自己在震動;我感覺到他身體忽然變得很冷,但也許是我自己的手冷。

小磷已經閉上了眼睛。最後這句話,她有沒有聽到,一點都不重要。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司楚展雁終於沙啞著聲音道:“我不信。展鸚現在應該只是一個小孩,而她——”

杜泉夫人把手伸進小磷的袍子,掏出一塊青銅鑄的鬱金香花:

“她戴在身上的。我發現她時,她的個子在迅速長大,如果不是我及時割斷她的衣飾,她已經被箍死了。那個石林裡發生了什麼事?只有你知道。我設法讓她忘了過去,並一直沒有公佈她的身份,因爲我需要保留一步奇兵在必要時牽制你。看起來,已經不需要了。”她把它擲向司楚展雁。

軍民已經混戰在一起。司楚展雁探手接住那塊染了血的花。有人大叫:“王,王!”並竭力穿過亂局向我們跑來,那是雷威。

萊國的王座親衛隊也在向這邊跑來。

杜泉夫人把小磷的屍體留在地上,慢慢地後退:“楚王,我想我們兩國今天不適合決一死戰。”

司楚展雁緩緩地點頭。

杜泉夫人一步步退到她的親衛隊中,被簇擁著離去。雷威也帶人環衛在我們身邊。杜泉夫人不跟我們打了,是因爲剛纔被司楚展雁擊傷,不敢再打了吧?那司楚展雁爲什麼不硬留下她呢?他不是很想報復萊國嗎?

司楚展雁把頭埋進雷威的袖子,“哇”的一聲,雷威的袖子紅了一大片。

後來的事,我不太清楚,總之全軍從武鬥血島撤退了。萊王沒有能力留下我們。小磷的屍體,還有那塊鬱金香花,被司楚展雁沉到海里了。他一直把我帶回楚國。

他的傷很重,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的心情很差,是那種了無生氣的差。我很怕他會去尋死,跟他說:“不要這樣。誰都會遇到挫折,誰都會失去很多。你是王,王身上難免要揹負許多責任的。你從向王位邁步的一天起,已經註定在地獄裡了。我覺得你現在死,罪也不會再輕一點,你該好好兒活下去,替臣民謀福利,這就叫贖罪了。”

“我爲什麼要贖罪?”他瞪了我一眼,“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說話?”

我無法回答。

他的手指輕彈新腰刀,刀鋒泠泠作響,似風吹過冰凌。他說:

“展鸚是一個很好的孩子。我的母親這樣害她,她完全不會抱怨。在賓國,她依戀著我。再也沒有人這樣全無保留地依戀我。石林的洞窟裡,神現了身,母親與神做了一筆交易,讓我被啓賓雨原劃傷的臉可以復原,展鸚她也許是被神力波及,纔會長身體的吧?母親與神走了,我們出了石洞,遇到狼羣。我一個人逃出來已經很不容易了,沒辦法再保護展鸚,我……把她丟在了那裡,我一輩子都欠她。”

我想安慰他,舉起手,卻不敢碰他,就那麼舉著,風拂過我的手指,再撫上他的額頭。

他道:“其實你非說你是司楚展鸚,我恐怕也會信你。”

我低頭。

他又道:“在杜泉夫人面前,我故意裝作要打你,誘導你說自己是神派來的,你果然接翎子,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爲什麼騙我不騙到底呢?”

我答不出爲什麼。

他嘆了一口氣,說:“你走吧。”

我就走了,走出楚宮先碰到兩個人。是一對兄弟,哥哥叫青納,弟弟叫青驊。弟弟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是佩汀。

“咦?”我張大嘴,“你們不是死了嗎?”

“楚王裝作斬下了我們的頭。”青納說,“只有我們是瓏王位的第一順序繼承人。本來擁戴我們的復****,爲此受到極大的影響,各支部隊擁戴了不同的人,分崩離析。楚王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現在他們爲利益所趨,即使見到我們也不太肯承認我們是青納、青驊了吧?

我們在政治上已經是死人,他就敢放了我們了。”

頓了頓,他又接著說:“不過我想不通他爲什麼不乾脆殺了我們,反而要放我們?”

我知道。因爲我求過他,他答應過我。他負了很多人,可是,真的,自始至終沒有負我。

爲什麼不對我解釋呢,司楚展雁?就像他問我,爲什麼不騙他到底?我們都沒有答案,於是,註定分離。

佩汀拉住我的手:“你怎麼在這裡?你要去哪裡?”

“你們又去哪裡?”我問。

“回瓏國。無論如何都要再試試。”青納道,“你跟我們來嗎?”

青驊用半截舌頭髮出含糊的聲音,應該是在反對。青納跟弟弟心靈相通,立刻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對他道:“如果她真是司楚展雁的棋子,現在再來埋伏在我們身邊,還有什麼意思呢?”

青驊想了想,同意了。佩汀開心地擁抱我:“歡迎你!”

我咧開嘴角,笑了笑。這應該算happyending,可是我不知道我的淚,爲什麼要落在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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