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無念找到他時看到的景象,但是此刻,在無念眼裡,這一切都不能再激起他心中絲毫地漣漪,腦海裡,始終重複著一段對話——
“族長昨天干什麼去了?滿身是血的回來,嚇了我一跳?!?
“你當然不知道,族長昨天干大事去了!”
“什麼大事?”
“歸真宗知道嗎?族長昨天去了。哼,那些所謂正道人士不知殺了我們多少族人,正好給他們報仇!”
“你是說……可是,那個經常來的道士好像就是歸真宗的,族長不是對他挺好嗎?怎麼會……”
“你個笨蛋!虧你還是狐族。那不過是族長無聊時找得樂子罷了,怎麼可能真心對他,也不看看他算什麼東西!被族長耍得團團轉還不自知,真是好笑!族長也一定經常偷笑,看著一個玩物全心全意爲自己,卻不知那根本就是多餘,還以爲族長對他多好,哈哈哈!”
“不可能,這些都是你瞎猜的吧?我怎麼沒看出來!”
“哼,瞎猜?我昨天也去了!回來的時候華罄護衛問族長來著,問族長爲何要說那樣一番話,是不是真的對他有感情了?我親耳聽到族長否認!還說那不過隨口一說,無聊而已?!?
是啊,無聊而已,這一切不過就因爲他的無聊嗎?那他可真是厲害,相處期間他竟沒有看出一絲一毫地破綻!呵,真不虧是狐啊。
對話在腦海裡不斷迴響,那嘲笑的聲音無比刺耳,利劍一般穿透他的心臟,空洞洞的,好似有風吹過,讓他的心愈來愈冷。看著前方那道身影,原先的熟悉漸漸被陌生代替,同時也感到無比難堪。
這就是自己傾心相對的人?這就是讓他想在他出關後就離開歸真宗和他一起不管浪跡天涯還是歸隱山林都好,因爲他曾表露過這種想法的人?多麼諷刺,多麼可笑,他所計劃的這些其實他根本就不屑一顧,因爲他只是無聊而已!而因爲他的無聊,便搭上了歸真宗那麼多條性命……以及自己……
洶涌地恨意排山倒海而來,瞬間淹沒了理智,他再也無法控制,不顧一切,祭出霜泠便衝了過去!“錦瑟!”那姿態就好似射出的箭,開弓,便沒有回頭。無意間一瞥,竟發現霜泠變成了紅色。腦海裡,驀然掠過錦瑟的聲音——
“不要再輕易提高法力了,終究是傷身之法?!?
一瞬間亂了心神,那筆直的劍鋒竟微不可見地抖了一抖。他搖了搖頭,企圖將那不該出現的情緒從身體裡趕出去。他突然有些痛恨自己。還留戀什麼?那也許不過是他隨口一句,你便這樣心軟了嗎?別忘了,他是妖啊,陰險狡詐的狐妖,怎麼可能會關心別人!歸真宗那麼多弟子,還有師傅,都白死了嗎?
身體一震,錦瑟倏然回過頭來,臉上是欣喜的笑容,眼眸無比明亮,整個人都雀躍了起來。那般開心,那般發自肺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真誠,讓人無法相信這樣的他會做出那種事來。
但是,不過瞬息,伴隨著裂帛聲,這樣的表情便僵在了臉上,然後,變得震驚,變得不可置信,“無念……”疑惑,驚訝,錯愕,陌生……再平常不過的一句稱呼,卻包含了數不清的複雜情緒。
一切不過發生在瞬間,在錦瑟回過身得同時,妖異豔紅的霜泠便毫不猶豫地刺進了他的身體!而持劍者,面無表情,一雙冰冷的眸子恍惚讓他回到了當初第一次見面……不,比那時更冷。這一刻,那個對妖從來不心慈手軟的無念道長似乎又回來了。
“爲何?”他問,無念陌生又熟悉的表情彷彿說明了一切。但是,他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不相信無念會無緣無故做出這種行爲。
“還用問嗎。”冷的沒有一絲溫度的嗓音。
驀然間,錦瑟感到自己彷彿被那冰冷的語氣凍住了。他看著他,再找不到一絲一毫他之前的樣子。倏爾,他明白了,“我明白了。”那樣的眼神,他很熟悉,在對著他所厭惡的妖的時候,這樣的眼神,解釋了一切,“既然如此,那以前呢,算什麼?”既然憎惡他是妖,那爲何三年前還要與他好?無念,難道你也與某些人一樣,以傷害他人爲樂?玩夠了,便不需要了。
無念依舊面無表情,“不算什麼,無聊時的消遣而已?!边€要演戲嗎?好,那他奉陪。不知聽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是什麼感覺?
消遣?他錦瑟竟是消遣?胸口彷彿憋了一口氣,悶漲劇痛,讓他忍不住要宣泄出來。但是他卻笑了,眉眼彎彎,看上去非常開心,可卻除了自嘲與咬牙切齒的憤恨再不見其他。果然,他與其他人一樣,沒什麼不同,“我怎麼會說你不似以前了呢?看,不還是和從前一樣?說殺就殺,從來不會有一絲遲疑。難怪你說我們不同,我現在明白了,它是什麼意思。”真是可笑,他竟然會相信他,一個除魔衛道這麼多年的人怎麼可能說變就變?華罄說的對,他們不是一路人,而他卻對華罄的告誡不屑一顧。他妄想自己與那些沒有好下場的人、妖之戀不一樣。
“我們當然不同!你們這些妖物,就該通通除盡!”說著,目光裡溢出了一絲恨意,但那深處,卻隱藏著痛苦。爲何,爲何不辯解?只要你說,只要你說……
沒有感情的話語,冰錐般鑿在錦瑟心上,痛的瞬間便麻木起來,過後又是撕心裂肺地疼。他不知道這疼是否有那一劍的關係,他感到自己呼吸有些困難,但他卻仍是笑著,同以往一樣,魅惑慵懶的神情,“你們……我們……呵,分得真清楚。你終於發現了?。渴前?,你算什麼,憑什麼跟我們一樣?難道是當初的無心之舉讓你誤會了?那真是不好意思?!蹦樕珴u漸蒼白,即便如此,他依然倔強地不肯退讓一分一毫,彷彿挑釁一般,對於自己的傷,竟是半點也不在意。
他從來都是驕傲的,豈能讓自己顯得卑微,讓自己看上去纔像放不下得那一個。
他們捱得極近,外人看來,彷彿在親密相擁,但真實情況,卻是那般諷刺。
錦瑟沒有叫人來,他知道如果很多人來一定會和無念打起來,那麼狐族就會有人傷亡。他從來沒爲狐族做過什麼,憑什麼總是依靠他們。
“說完了?那就上路吧?!鼻謇涞奖涞穆曇?,無念手腕一動就要狠下殺手,卻見錦瑟忽然向後退去,硬生生將自己的身體從劍上退了下來,同時揮手打出了一道攻擊!
既然對方都說的如此決絕了,他還有什麼可留戀的?他也沒有必要在這裡等死!
無念一驚,偏頭躲過,再看去只見錦瑟已經掠了出去,急忙飛身追趕,倆人一路往青丘山上而去。
錦瑟雖然出關功力大增,但受了重傷,而無念卻完好無損,三年間功力也有長進,一時間倒是難以分出個誰勝誰負。
看著錦瑟的背影,無念忽然將霜泠拋出,變換著手印,霜泠頓時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幻影,如離弦之箭般襲向錦瑟,錦瑟感覺到危險,往旁邊躲去,但隨即便感覺到凌厲的掌風襲來,看都不用看,錦瑟突然停下腳步俯身彎腰,霜泠和無念瞬間便從他頭頂而過,他擡起頭,揮手反擊。
倆人的打鬥難分軒輊,但錦瑟終究受了傷,經不起持久戰,最終,被無念一掌打在胸口,遠遠地飛落出去,猛然吐出一口鮮血!還未等他站起,突至的寒冷讓他下意識看去。
妖異的劍身紅而清透,刃口劃過鋒芒,彷彿有劍吟在耳邊響起。動作彷彿忽然被放慢,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一分細節,卻又彷彿很快,還不等他閃躲,便刺進了他的心臟……
仍有些不可置信,他擡頭看去,那目光,冷的滲人,他忽然笑了,“有些東西不信真是不行……”今天發生的一切,不正是雪繪當年預知的嗎?
無念目光一閃,“我後悔輕信了你,才累得歸真宗如此,師傅如此?!彼贿^是故作姿態而已,無念,你不能被他騙了。
“又是你的歸真宗……你的師傅……”他搖了搖頭,彷彿無奈,彷彿自嘲,聲音很是虛弱,“我該爲你所謂的信任……高興嗎?無念,其實你從未……相信過我?!狈駝t,便不會有今天這一切了。因爲在他心裡,自己,始終是妖。
無念冷冷地看著他,居高臨下,手中劍卻絲毫不動,只有那不斷緊握劍柄得手指,泄露了他內心地掙扎。明明只要一下,他就會……爲何,下不了手?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倆人就這樣怪異地對視著。鮮血一直從傷口流出,彷彿不會凝固一般。他知道,就算止住了血,他也不一定能活。畢竟,不管是什麼,活著得證明不過一顆跳動得心臟,如果它被破壞了,又要怎樣才能恢復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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