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日，便這樣寂寂過去了。然而這寂寂，也不過是湖面浮波而已。素來選秀唯有皇后才能陪伴皇帝前往雲(yún)意殿，其餘妃嬪一概不得前往，也是尊崇皇后母儀天下之意。然而這一次的選秀，玄凌卻是早早知會與我，定要陪同前去，“皇后坐在那裡只是個擺設(shè)，朕還是要聽聽你的意思。”

皇后早被冷落，後宮之事皆由我一手安置，我本不欲拒絕，於是沉吟道：“皇后娘娘自然是要去的，只是祖制所定嬪妃不得陪同選秀，臣妾去了言官必要多事，好好的又要被人議論。不如皇上請貴妃與德妃姐姐一同前往，既是后妃一心的意思，也省得言官只看著臣妾一人。”

玄凌頷首笑道：“也好。終究皇后只看著便成，無須拿主意。”

我盈然望著他，“臣妾曉得，自然要先爲(wèi)皇長子挑選賢內(nèi)助，再爲(wèi)皇上物色佳麗。”

爲(wèi)著選秀一事，我與貴妃、德妃早早便預(yù)備起來。其實人人心中有數(shù)，宮中年輕一輩裡已有灩嬪、榮嬪、瑃嬪、珝嬪、瑛嬪五人奼紫嫣紅，平分春色，此次重在爲(wèi)皇長子選定正妃，所以條件格外嚴(yán)苛。太后又特特將我與德妃、貴妃喚去再三囑咐，選秀之事當(dāng)慎重待之，務(wù)必要爲(wèi)皇長子選定一位端莊持重的好女子爲(wèi)妻。又道選正妃是要重德不重色，不必只看是否美貌，更要留意言行舉止種種，此外還得選幾個德才兼?zhèn)涞牧技易釉诨实凵磉叄瑪鄶嗖荒茉俪霭阐Z容與傅如吟這般人物。

這一日玉嬈入宮來陪我，正閒話間，我忽地想起一事，便問她：“九王待你可好？”玉嬈紅暈暈頰，笑著以團(tuán)扇掩面，“來來去去就問人家這些，也不怕煩？”

我“撲哧”笑道：“我是你姐姐，怕什麼。”

玉嬈含羞點頭，“很好很好。”

花宜在旁忍不住笑道：“很好便夠了，王妃何須要說‘很好很好’，生怕人不知道王爺疼王妃呢。其實滿宮裡誰不知道，王妃每每入宮，都是王爺親自送到宮門前的，到哪裡都是出雙入對。”

玉嬈笑著掩面，向我道：“姐姐不掌這壞丫頭的嘴我便不依，油嘴滑舌地討人嫌。”

我笑著攔下她，打發(fā)了花宜出去，方悄悄道：“你與王爺成婚半年多了，既是夫妻恩愛，爲(wèi)何還不見動靜？”

玉嬈一愣，才明白過來我話中所指，“呀”一聲捂住了臉，羞道：“我怎麼知道？玉隱姐姐和六王不是也沒動靜麼？”

我不便與她解釋玉隱與清的關(guān)係，只道：“你且說你自己的。”

玉嬈滿面緋紅，絞著衣帶道：“我真不知道。”

我不好再問，也不便再問，正好槿汐進(jìn)來道：“莊敏夫人來看望娘娘。”

我與玉嬈對視一眼，心想蘊蓉甚少往我這裡來，此番前來也不知何意，更不欲怠慢，便起身迎出去，遠(yuǎn)遠(yuǎn)便笑吟吟道：“妹妹難得有這樣雅興。”

自皇后被冷落，蘊蓉春風(fēng)得意，在衣飾上更著意於華貴莊重，今日一襲朱紫色貢緞外裳，繡宮妝樣式千葉攢金芙蓉，花蕊上皆綴了瑩亮水晶珠子，頸間一抹疊翠繁花絲錦中衫透出一絲春意，映著頭上一色赤金嵌硃紅瑪瑙的十二支景福長綿簪，行動間但聞環(huán)佩玲瓏之聲，整個人便似被籠在那一團(tuán)金色的光暈中，叫人不敢逼視。相形之下，只著一身煙霞紫吳錦長衣，佩白玉長簪的我倒像是位份在她之下的尋常妃嬪了。

蘊蓉一手牽過我手，細(xì)細(xì)打量我兩眼，方似笑非笑道：“姐姐穿得好簡素，難怪表哥總在我們面前稱讚姐姐賢惠會持家，倒不似我一味喜愛奢華，不得表哥的眼緣。”

“哪有女子不愛豐麗多姿的？”玉嬈挽一挽手上的翠玉鐲子，悄悄笑道：“別說我大姐姐不敢，連我也不能呢。”

蘊蓉笑看她兩眼道：“這可是奇聞了，你們姐妹一位是當(dāng)朝正一品淑妃，一位是親王側(cè)妃，四小姐更是九王府最最尊貴的正妃，怎麼連略略打扮些兒也不能呢。”

玉嬈輕輕搖了搖頭，朝著未央宮外掃了一眼，低聲道：“姐姐從甘露寺回來，宮裡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少麼？連帶著我們也被人可以留心著。人言可畏，不能不忌憚些。”

蘊蓉的眼風(fēng)瞬時往昭陽殿方向一揚，會意笑道：“她如今很不入表哥的眼，難免滿心不痛快，有些怨言也是人之常情。”她近前一些，道：“淑妃可是聽見什麼了？淑妃賢德，我卻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必要爲(wèi)淑妃姐姐分辯才是。”

我搖頭，嘆道：“她是個多精明謹(jǐn)慎的人，哪裡能露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叫我們捉她的痛腳。罷了，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嘴裡說出的不相干的話。”

蘊蓉微微頷首，只是沉吟，“也是。”

我向她笑道：“妹妹難得出來走動，今日興致倒好。”

她“呵——”地一笑，引過身後一名女子，“這是隨國公夫人的養(yǎng)女許怡人，姐姐瞧瞧可是個可人兒麼？”

那女子大約十五六歲年紀(jì)，容色嬌麗，是個極出色的美人兒，恭恭敬敬向我請了安。我隨口笑道：“難怪叫怡人，一見之下果然叫人覺著心曠神怡。可許了人家了嗎？”

蘊蓉微微偏轉(zhuǎn)了頭，看著許怡人的目光似在打量什麼精緻得意的玩意兒似的，“怡人雖然不是隨國公嫡出的女兒，可是國公夫人把她自幼收在身邊，養(yǎng)得跟掌上明珠似的，一樣的尊貴，怎肯隨意許人呢？”

我隱隱猜到她的來意，稍稍繃住笑意，盈盈看向她道：“妹妹最是古道熱腸的，可是爲(wèi)許小姐相中什麼人家了麼？”

蘊蓉曼步至庭下，隨手摺下一朵雪白香花，道：“好花也得種在淑妃姐姐的宮苑裡纔開得豔，若隨手栽在什麼窮家小戶裡，怎會有這樣好顏色？既然姐姐都覺得怡人叫人心曠神怡，不如就讓這朵好花在姐姐調(diào)教下開在宮裡吧，也叫看見的人都能賞心悅目。”我正沉吟，她已牢牢將目光迫在我臉上，“怡人與本宮性情相投，本宮也想宮裡多個作伴的人。若姐姐覺得怡人不配入選不適合侍奉皇上，讓她在我身邊伺候也可。”說罷，只調(diào)弄著指尖香花，再不看我。

怡人盈然拜倒，“奴婢蠢笨，能侍奉夫人左右已經(jīng)萬幸，怎敢高攀入選宮中侍奉皇上。”

我在轉(zhuǎn)瞬之間已定下心意，不覺含笑，“妹妹是直心腸的人，這點最難得。怡人既與妹妹性情相投，又是隨國公夫人的掌上明珠，我想大選之日，必定能得到皇上的注目。”徐徐上前折下一朵粉色香花別在怡人如雲(yún)的青絲間，“妹妹就如此花有色有香，定然能得到陛下的鐘愛。妹妹既與莊敏夫人親近，便是和本宮親近，有空多來柔儀殿走走也好。”

胡蘊蓉脣角微揚，眉色勝春，“有淑妃這番話，我也能安心了。”她仰首看一看如金日光，“天色不早，我也要去向太后請安，先告辭了。”

我殷殷送至儀門下，方與玉嬈攜手進(jìn)來。玉嬈捧了盞清茶給我，托腮道：“大選還未開始，她就急著往宮裡張羅自己的人了。”

我吹一吹茶水，道：“年老色衰，是女人都會怕，怎能不爲(wèi)自己安排後著。”我擱下茶盞，伸手撫一撫眼角，“連我每日晨起也會發(fā)覺自己今晨容顏老於昨日，在宮裡，色衰便是愛弛，不怪她要未雨綢繆起來。何況在這宮裡，防人不夠，還得有自己的人，儘管這自己人未必可信，甚至?xí)械垢晗嘞虻囊惶臁？墒嵌嘁浑p眼睛看著多一張嘴幫襯著總是好的。皇后如此，我如此，她也如此，都是一樣的。”

玉嬈傍在我身邊，親暱道：“誰說姐姐老了，靠得這樣近我也看不出一絲細(xì)紋來。”

我挽過一縷髮絲細(xì)看，“青絲未白，心境已老，都是一樣的。”

她依著我的手臂，蹙眉道：“姐姐不怕老，心急的人才怕老。她哪裡只是爲(wèi)自己的後路未雨綢繆，皇后失寵許久，她這個做表妹難免得隴望蜀。如今姐姐位高權(quán)重，若她真有爭奪後位之心，倒是不能不防，只怕來日會視姐姐爲(wèi)登上後位的絆腳石呢。”

我感知她的憂心，拍一拍她的手臂欣慰道：“做了王妃心思也細(xì)緻明白了許多，你不用擔(dān)心我。”

她點頭，“好在她這人心思倒直，沒那麼多拐彎抹角的。只是那個許怡人像是看著有心思極機(jī)靈的，否則胡蘊蓉也不必走這一遭一定要許她入宮。”她又道，“今日那個許怡人的事，姐姐原可不必答應(yīng)她，或者推說皇上定奪就是。”

我抿了一口茶水，“在宮裡心思直的人自然吃虧些，可她卻不一樣。她的身份是越說得直接皇上越肯接受，無往不利。方纔我若不答允，她自然會直接領(lǐng)了許怡人去見皇上，雖說有些不合規(guī)矩，但她未必做不出來。何況，皇上對美人是來者不拒的，又不肯拂她的面子。”

玉隱腳尖點著地下一盆盛開的珠紅杜鵑，細(xì)密的花瓣映著她緋紅的金絲蝴蝶雲(yún)鞋，一色的春意穠豔。她口中道：“她也原可自己帶了許怡人去，何必要姐姐幫襯她？如今答允了她，那日大選這許怡人就十拿九穩(wěn)地進(jìn)來做她的臂膀了。”

“如今是什麼時候，皇后雖說失勢，卻也不曾兵敗如山倒，她何必這樣去點眼惹人非議？倒累得許怡人受人矚目，得寵了也未必長久。”茶水的清馨瀰漫在脣齒間，餘香滿口，“好茶”，我忽而明媚一笑，“何況，我方纔答允她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