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網(wǎng)山，龍帳內(nèi)。
葉清斜倚在一張紫檀木美人榻上，靠著大紅色丹鳳朝陽的錦靠。
榻邊一隻雙麒麟護(hù)靈芝紫玉香爐中，緩緩?fù)掏鲁鎏鸲荒伒幕ㄈ锓蛉搜孟恪?
她一手持一青釉蘭花酒壺，一手端一繪箐澹白底瓷盞，就著不遠(yuǎn)處轟隆作響的火炮聲和噼裡啪啦的火器聲。
一人自斟自飲，悠然自得。
明媚清亮的大眼睛，看著龍帳內(nèi)一個個面色蒼白的昭容，和一直團(tuán)團(tuán)走個不停的元春，她嘴角微微彎起。
卻沒有勸說的意思……
人嘛，各有各的造化，何必強求？
許是走累了，也許是被葉清這種姿態(tài)所感染，元春終於不走了，她坐在美人榻不遠(yuǎn)處的一張香妃長榻上，秀美的眸眼看著一點女孩坐姿都沒有的葉清，心裡說不出的彆扭，只是礙於太后的面子，她只能賠著笑臉問道：“姑娘一點也不怕麼？”
葉清修長的眸眼側(cè)過來，似能看透人心般，似笑非笑的看著元春道：“有何可怕之處，大姐姐也是熟讀青史的，當(dāng)知在青史之上，又有幾個帝王，被這等佐爾小賊壞事過？總不能到了皇伯伯這，就不靈了吧？”
元春聞言一滯，對葉清的強勢感到憋屈。
許是一孕傻三年的緣故，她脫口問道：“姑娘緣何喚我大姐姐？”
葉清側(cè)過臉來，正視著元春，燦然一笑道：“以前不是說過了麼，我隨清臣叫的。”
元春：“……”
看著尷尬鬱悶的臉色發(fā)白的元春，葉清再自斟自飲了一盞後，眸眼微瞇，眺望帳外，呵呵一笑道：“大姐姐不必同我一般見識，我自幼失恃，太后將我接進(jìn)宮中教養(yǎng)。不過並非是和宮中的公主郡主們一起隨管教嬤嬤學(xué)女紅讀《女誡》，而是隨諸皇子皇孫們和宗室諸王世子們，在景陽宮和上書房師傅們讀書，在上林苑練習(xí)騎射。若非太后擔(dān)心我練的五大三粗，我還要和他們一道練習(xí)摔跤武藝。所以，大姐姐們的規(guī)矩我不懂，沒學(xué)過呢。若有不當(dāng)之處，還請海涵。”
元春聞言，心裡所有的不滿和憤懣憋屈，忽地一下都消散了。
不知爲(wèi)何，看著一身道袍，瀟灑不羈嘴角噙笑的葉清，元春覺得，她似乎也沒那樣得意。
總有一股難言的酸楚之意自心底往上涌，甚至讓她頭皮隱隱發(fā)麻。
元春心道：或許，她也有她的苦處。
畢竟，這世間正常女人們看她，都如同看怪物一般……
不過，再看看葉清面上散發(fā)著由內(nèi)而外的自信和驕傲後，元春又確認(rèn)，她肯定是想偏了。
這樣的女孩子會自苦，她才真正瘋了。
元春忍不住又不安的問道：“姑娘是見過大世面的，不比我們這等深宮中見不得人的女子，可知前面果真沒事麼？陛下他……”
葉清招手喚過一個昭容，讓她再去取一喝酒來，再備幾個小菜下酒。
然後方對元春笑道：“大姐姐只管放心就是，若無七成把握，皇伯父也不會此時來鐵網(wǎng)山。”
“七成……才七成？”
元春聞言，面色驟變。
葉清奇道：“七成都不夠麼，還想要幾成把握？”
元春急道：“陛下萬金之體，若無十成把握怎行？”
葉清啞然失笑道：“若有十成把握，那些叛逆?zhèn)冇衷醺移此酪徊€一把？七成其實已經(jīng)很高了。許多事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七成把握，說明老天爺都要幫忙。皇伯父能當(dāng)皇帝，本就爲(wèi)上天之子。天眷之人，更不會有事的。”
元春卻一點都不能放心，崇康天子爲(wèi)天眷之人？
熟知崇康帝過往的她，哪裡會信……
不過見說不動元春，依舊將信將疑，葉清也不再多費口舌。
人嘛，見識和眼界不同，強求一致是費力不討好之事。
等幾個宮女送了新酒和小菜上來，她一個人吃吃喝喝起來。
這無趣的地方，無趣的人，讓她提不起什麼精神來，唯有以酒菜解乏。
在宮中玉清觀內(nèi)她要祈福齋戒，這些日子讓她嘴裡能淡出鳥來……
咦？
念及此，葉清忽地皺了皺修眉，爲(wèi)何心裡想這句時，腦海中會浮現(xiàn)出某人腹下那醜陋之物……
暗啐了口，將那害苦了她的醜玩意兒一腳踹出腦外三萬裡，葉清又準(zhǔn)備繼續(xù)吃喝起來。
不過她剛剛拿起筷子，搛了溜東海石花海白菜，還未放進(jìn)口中，就聽到前方一箭之地外的議事大帳內(nèi)，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繼而便是戴權(quán)尖銳刺耳的驚恐尖叫聲和紛亂的怒喊叫罵聲。
葉清面色肅然，回頭看了眼面色慘白，滿眼恐懼的元春後，下令道：“照看好元妃，膽敢亂動者，杖斃，誅族！”
本有些欲亂傾向的宮人們聞言登時凜然，紛紛屈膝應(yīng)道：“是。”
葉清起身，大步趕往前帳。
眼神中雖有意外，但明亮駭人！
……
神京城南官道上，展鵬看著賈琮，幾度欲言又止，可看了看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魚肚白的東邊，回首竟還能遙遙望見神京城的影子，他忍無可忍道：“大人，咱們走的忒慢了些吧？要不然你老先把甲冑卸了，咱們加快些速度吧……”
賈琮聞言，擡手就是一馬鞭抽在展鵬身上，讓他閉上了嘴。
一旁沈浪冷冷道了聲：“該！”
見識到正規(guī)大軍作戰(zhàn)後，尤其是在皇城腳下那些殺的天昏地暗的十二團(tuán)營兵馬們作戰(zhàn)，沈浪才明白，曾經(jīng)對江南六省千戶所的奇襲，真的算不得什麼。
那些軍中老卒，一個人，他不會在意，可隨意斬殺。
三個人，他也無所畏懼，可尋機刺殺。
可十個人一伍，結(jié)陣相對時，他就沒有任何機會了。
若對方還持著弓箭強弩，甚至能伏殺他。
那些經(jīng)驗豐富的老卒們，是他們這些江湖強人們的天敵剋星。
錦衣衛(wèi)成軍才半年功夫，正經(jīng)訓(xùn)練更是隻有幾個月。
連血都沒怎麼正經(jīng)見過，怎麼和那些曾經(jīng)血戰(zhàn)八方的老卒拼？
賈琮作爲(wèi)錦衣衛(wèi)指揮使，這般作爲(wèi)不是貪生怕死，是極難得的在保持冷靜，在保護(hù)他們這些屬下。
沒有被之前靠著天子親軍光環(huán)大殺四方的虛火給衝昏了頭。
能攤上這樣一個清醒的主將，部下唯有慶幸的，實不該說三道四。
誰都想快意恩仇，隨著性子來，但能剋制的，才能成就大事。
展鵬想不明白這些，但見賈琮果真有些惱了，一旁沈冰山也眼噴怒火，就立馬識相的閉上了嘴。
他知道這裡面必有許多不能說的事，都是他不明白的。
既然想不明白，他也就不願費這個腦子去想，交給恩將去想就是，他乾脆騎在馬上在心裡練刀……
當(dāng)然，該鄙視的還是鄙視。
對於賈琮，他願意用性命去保護(hù)，但他認(rèn)爲(wèi)兩人又不是尋常的主僕關(guān)係，賈琮對他的關(guān)照他心裡十分清楚，在心裡，他也早就悄悄的自認(rèn)是賈琮的兄長，除了義氣外，還有親情在。
他甘願用生命，去保護(hù)這個聰明絕頂?shù)牡艿堋?
不過，可以頑笑的時候他還是會頑笑……
在一旁一直冷眼旁觀的銀軍看到這一幕，看到他們主將親兵們相處的關(guān)係，面色漠然不動，心中卻大爲(wèi)驚歎。
這和當(dāng)年武王同他們之間的相處之道，何其相似！
若非親如手足，武王又如何能折服這麼多蓋世猛將，生死追隨。
當(dāng)然，總有富貴久了變心者。
不過沒關(guān)係，黑了心的人，清除掉就是。
武王麾下，別的沒有，忠心耿耿還能帶兵打仗的猛將，從未缺少過……
一段小插曲後，隊伍繼續(xù)緩慢前行。
不過，總共也不過五十里的路程，已經(jīng)行了兩個時辰了，鐵網(wǎng)山，已漸漸入了眼簾。
空氣中，似乎隱隱可以嗅到血腥氣，和硝煙氣息……
……
“王爺，撤吧，昏君火器太利，擋不住啊！”
“王爺，撤吧，京裡還有人，咱們回京提兵馬，抄了昏君的老巢！定能反敗爲(wèi)勝！”
“哎呀，我說還是要用火炮，你們非要怕麻煩，害怕被查出來，如今卻只能捱打，慘啊！”
“都閉嘴！！”
看著身邊宗室諸王們七嘴八舌或要跑或埋怨，義忠親王劉渙厲聲喝道：“慌什麼？僞帝兵馬比咱們少，死傷也不比咱們少。如今孤還有過萬大軍，僞帝還有幾人？”
一宗室老郡王驚慌道：“可火器實在太厲害了，那火炮和天雷一樣……前面頂不住了，要敗啊。”
劉渙狠狠瞪了老郡王一眼，再沒了往日裡始終給人如沐春風(fēng)，尊老敬老的賢王風(fēng)範(fàn)，他咬牙道：“都不要慌，孤在上面還埋有暗手！只要僞帝暴斃而亡，眼下的失利都不算事！”
宗室諸王聞言，眼睛紛紛一亮，隨即將信將疑問道：“什麼暗手？能殺僞帝？”
劉渙哼了聲，道：“僞帝殘暴無道，不得人心，我們才爲(wèi)正統(tǒng)，自然有明士棄暗投明。”
克敏郡王劉榮看著潰散之勢越來越明顯的己方軍隊，急的跺腳道：“王兄，若有什麼暗手，快快使出纔是。若再遲些，便來不及了。兵敗如山倒，迴天乏力啊！”
劉渙心裡也在打鼓，不知那人能否履約。畢竟如今看起來，形勢對他不利。
不過他打定主意，若那人敢欺騙他，等回京後，他必讓那人身敗名裂，滿門抄斬！
正心中拿狠時，劉渙忽然看到正在狂攻他軍隊的朝廷大軍背後忽然亂了起來。
他神色猛然一震，就聽自半山坡地上，忽然傳來一陣鼓譟聲：“僞帝已死！昏君駕崩！殺啊！！”
見此，劉渙神情狂喜，猛然抽出腰間寶劍，厲聲吩咐左右道：“隨孤同喊：僞帝已死，暴君駕崩，撥亂反正，便在今日，殺！！”
“殺啊！！”
諸王見果真有後手，還殺了殘害宗室的昏君，無不振奮之極，縱然平日裡連只雞都沒殺過，此刻也都抽出腰間寶劍，發(fā)起了反衝鋒。
慎靖郡王劉熙遠(yuǎn)眺之，激動道：“好好，是禁軍反了，禁軍反了，快快，要成事了，要成事了，殺啊！！”
形勢逆轉(zhuǎ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