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黛玉見了林雲,二人投緣得很。此爲後話。
乞巧節對女子來說,是難得的可以邁出閨房的節日。姑蘇城中的窄水道兩旁,住戶人家早已點上了紅燈籠。紅暈映在水中,隨著水紋微微晃動著。
熙熙攘攘的人海中,兩個面容清秀的少年一前一後擠著。翠縷踮起腳,留心著走在前頭的自家小姐。怎奈湘雲本就是個性子豪爽的,好不容易有著這麼個時辰,更是滿臉的笑意。
“姑娘,姑娘!姑娘快慢些。若是讓二爺、二夫人他們知道了,定又要說姑娘的不是了。”翠縷好容易跟上了湘雲,早已是香汗淋漓,嬌喘吁吁。
湘雲忙掩住翠縷的嘴,做了個噤聲的樣子。旋即面露委屈和倔強,“今兒是乞巧,還不許我出來麼?這會子是打金陵過來,明兒個又要回京城去。那裡頭有什麼好的?就是榮府裡頭,也不見得有這個熱鬧。迎春姐姐不愛說話,探春姐姐和惜春她們都笑我;上回去榮府,府裡頭多了一個林姐姐。她一來,‘愛’哥哥也不同我一塊兒了。沒趣的很。”見[注1]
翠縷想了想,道:“姑娘說的可是林姑娘?”
湘雲不無酸意地點點頭。算起來她也是寶玉的小表妹,自幼由嬸孃撫養,史家的人待她並不甚好。更兼性子直率,諸如探春、王熙鳳、上至賈母皆把她當半個小子看。唯寶玉待她如其他的姐姐妹妹一樣,素喜與她一起。
她倒不是有意於寶玉,只自幼少人忴愛,寶玉又待她極好,妹妹對哥哥那一份小心思罷了。未曾想有一天,忽然多了一個和自己分二哥哥的林姐姐。若是寶姐姐在,二哥哥橫豎也只是一視同仁罷了;偏偏對這個林姐姐不同於其他人。加上她的這個直性子,自然是心有不平。
“不管了。饒是你我今日出門,皆做了男兒打扮。怕甚?你只管跟著我便是。”湘雲滿不在乎地正了正頭上的書生冠,回頭朝翠縷努努嘴,一眼瞥見不遠的地兒似是有處熱鬧,頓時拍手笑道,“快看,那兒有趣可湊。快隨我!”說著,便已隻身向人潮擠去,急得翠縷在背後直跺腳。
燈火闌珊處,花滿樓微微側耳,輕輕扇了扇摺扇,笑而不語。若你不留心瞧,定不會看出這樣一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竟是一個有眼疾的人。
“花滿樓,你在笑什麼?”陸小鳳正饒有興致地邊走邊瞄著迎面走來的各色女子,剛要給花滿樓描述,忽見花滿樓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便不解起來。“你這個人總是最奇怪,每次你笑,一般我總沒好事。”
花滿樓輕笑一聲,“那你能告訴我,你剛剛在笑什麼?”
陸小鳳眉毛一揚,環顧四周,向剛路過回頭的三兩個女子動了動眉毛,那幾個女子忙羞得紅了臉而去。“我在笑的理由很簡單,是因爲我看到了很多貌美的女子。常聽人說自古蘇杭出美人兒,我總算是見識到了。可你又看不見,你笑什麼?”
花滿樓的脣邊依舊帶著微微的笑意,“我看不見,但我可以聽、可以聞。我能聽見走過的人都與你一樣笑語盈盈,所以我也笑。”
“笑語盈盈?”陸小鳳摸了摸兩撇鬍子,笑道,“那可有暗香去?”
花滿樓無奈地笑著搖搖頭。忽然,花滿樓側耳聽了聽,旋即略帶好奇地問道:“你看見什麼了?”
“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入凡塵了。”陸小鳳竟看得有些癡了,忽而壓低了聲音,“過來了,有四個,就在你旁邊。”
花滿樓無可奈何,剛要開口,只聽背後一男子悄然而至,猛地一拍陸小鳳,“陸小雞!”
陸小鳳沒好氣地將司空摘星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推開,“你個災星,遇見你準沒好事。”
司空摘星在鼻子裡哼了哼,“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別忘了,那年若不是我偷了花滿樓的佛手玉墜,又帶你去極樂樓,你們又怎麼會認識?”
“可你不該這回拿一個姑娘的東西。”花滿樓平平的語氣中有一分不悅,面上卻依舊淡如止水。
陸小鳳一把抓住司空的手腕,只見一枚通透潤澤的靈玉赫然出現在司空掌心。“是那位姑娘的。”
“這……有好東西,我自然不會放過。誰叫我是偷王之王。”司空奪過那玉,一臉漫不經心道。“再說了,就算我有心想還,人早走了,又不知道是誰。”
“我知道是誰。”花滿樓淡淡地說道。
司空摘星目露驚異,“你知道?是你認識的人?”
花滿樓從陸小鳳手中接過那玉,留心聞了聞,眉頭微鎖,“她好像已經走了。”
司空見好容易得了個尤物,卻又爲陸小鳳與花滿樓二人得去。自覺沒趣得很,一晃便又沒入人羣,沒了蹤影。那陸、花二人移步上了石橋。兩岸紅燈盞熒熒灼灼,橋底燭耀蓮花,順著蜿蜒的河道而下。橋上相攜的女子俯首尋著自己的蓮燈,霎時焰火沖天,宛若七彩流銀,四散而下。美人美景美意皆呈眼下。陸小鳳卻難得地悵然了一番。
倒不是覺得一見鐘意於那位天仙似的姑娘,他陸小鳳不同於花滿樓,好歹也算是個名門世家的公子。他是正正經經地行走江湖數年,想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只這等的仙姿卓絕,竟真是天下難尋。若是驚鴻一瞥,倒也罷了。偏偏司空又盜了那位姑娘的玉佩,若能親手送還,再一睹芳容,此生也算無憾了。
旁的不說,那玉能入得司空之眼,定不是凡物;若這等寶物遺失,那仙子此刻定是心急不已,愁容不展。憐香惜玉,是他陸小鳳最要不得、又偏偏最要得的秉性。即便那女子與自己無一分一毫的關係,他也願意爲美人奔赴生死。
轉念又想,此等絕色,形容尚小,又有婢女護在左右,走在右邊的婢女一看便知是習武之人。只怕還不是尋常人家的閨閣千金。
“怎麼你陸小鳳也有嘆氣的時候?”花滿樓背過一隻手,一手展開摺扇,立於玉橋邊笑道。他雖看不見,卻總能從身邊人的一言一行“聽”出個七八分。
陸小鳳苦笑,未及作答,忽聞人潮中一陣異動。倏然間,花滿樓手中的摺扇一合,沉聲道:“是劍氣。”
花滿樓的眉深鎖,神色也微微凝起,遠近水道不下萬人,姑蘇城中縱橫皆爲水。如此重的劍氣,到底爲何而來暫且不知。女子平日足不出戶,若是見血,驚嚇之意只怕久遠。朝廷拿江湖中人無法,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作罷。可江南簪纓之地,最是官商士人居多,江湖人士避而不往。到底是何人,竟選在此日此時此地!
若說姑蘇城的女子一年難得出門一回,而西門吹雪,卻也是個不愛出門的怪人:一年只出四次門,每一次,皆是殺人,殺背信棄義之人。凡是列入名冊之人,無人能脫身。這回的短命主兒,恰恰是姑蘇一霸——唐飛虎,平日裡欺男霸女、高放利貸,若是租子交不起,無論是有了孩子的俏婦人也好,未出閣的黃花閨女也罷。一律收房,再做變賣。
“我道是誰?原是他!”陸小鳳一合拳,心下思忖道,西門吹雪這個人,認劍不認人,最是有義無情;如此良辰美景,若是血劍三尺,豈不是如花園子上頭晾褲子——白煞風景得很!
待他想通,正欲前往追上,人頭攢動的美人潮已然四下裡涌開。陸小鳳暗叫一聲不好。
“哎,姑……公子!快別往那頭去!”翠縷急了,還未來得及抓住湘雲的手,那史湘雲早已頭也不回地朝“喧鬧處”擠去。
“這麼多人,定是有極有趣的景兒可瞧!”湘雲欲擠過去,卻反被人潮一浪打來,左搖右晃,踉踉蹌蹌腳下不穩起來。只聽“哎呦”一聲,腳下一軟,眼前一黑,腦門一疼便栽倒在地上。
“公子!”翠縷連忙趕過來扶起,那湘雲早已疼得齜牙咧嘴,連連嗚咽叫疼。待翠縷小心鬆開湘雲捂在前額的手,不由心底“咯噔”一下,怎的後仰栽地,前額磕出個鴿蛋大的包兒?
“篤”地一聲,一錠銀元寶滾落在翠縷腳下。翠縷這才順著那玉雪長身向上看去,待看到那人臉面,竟是驚得心頭一悸,後背汗涔涔地生生嚇出了寒意。莫不是夜裡專來索命的白無常?怎生出這等冷麪如霜的催命樣?不由嚇得縮回目光一低頭,又見燈下人影。方纔舒了口氣,是個人罷!
做大丫頭的,皆是伶牙俐齒能護主子的。自家小姐吃了這麼大虧,額上磕出這麼大個蛋,若是不退下去,怎見公婆?如何嫁人?翠縷撫了撫心口,扶起湘雲,攔住那人去路,橫眉冷對道:“你這人真是無禮!好端端地撞了我家小……公子,丟下幾個臭錢難不成就想跑?饒是當我們是小門小戶人家呢!”
西門吹雪面如平湖,絲毫不理會翠縷,只隱約記起自己殺完唐飛虎後,爲避人羣,遂欲速速離開。豈料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俗人竟如此之多,自己握在手中的劍柄敲到了什麼。若是物也就罷了,偏偏是個人。此番回去,又得爲劍多擦拭上幾遍。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