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飛絮緩緩飄落,起初是屈指可數(shù)的幾片,翻滾著搖擺著閃爍著飛躍天空,彷彿年幼的孩子第一次置身於廣博天地,盡情窺視著世界的每一處細節(jié),當這一波前哨在地上扎穩(wěn)腳跟後,漫天大雪氣勢磅礴隆隆而至,他們不再好奇不再扭捏不再瞻前顧後,一個勁地橫衝直撞,同時也有了幫手,狂風那鬼魅的身形永遠不會被人所見,卻催蕩著雪花列隊成行,成建制的疾行直下,他們訓練有素,很快給所有物體鍍上一層斑斕閃耀的白蒙。天地一色,寒夜不再暗淡,色彩雖有些昏黃卻比黑暗要澄明柔魅許多,午夜大雪,狂放不羈,卻也左不過如此,從不擾人清夢。
然而我肚餓,醒了,輾轉(zhuǎn)兩側(cè),再也睡不進去,索性出去走走。
真的有下雪。
和夢裡一模一樣,漫天大雪,迎風而行,額頭被風雪吹得冰涼,微小的冰晶流星雨般轟炸全身,地上的積雪被堅忍不拔的過客踩成小徑,風很緊,無法擡頭,一切暴露在外的皮膚上都流著冰雪遇體溫融化而成的水滴,某些部分的水又讓寒氣重新凝結(jié)成薄冰,在反覆凝凍中煎熬著些微凍瘡的皮膚,同時榨取人身上的熱量,出於迫不得已冒雪而行的我只有默默承受著這無情的傷害,用從回憶裡涌動的溫暖對抗酷寒,一邊堅信自己的目的地還在,一邊忍住積雪的磕絆加緊腳步。
能見度很低,根本分不清空中狂舞的雪花是何形狀,從體育館出來但見一片蒼茫,按說深秋時節(jié)不應該有如此大雪,可天意無常,誰又能揣度的透呢。
路過昨天那個籃球場,人影全無,要是有個籃球我真想活動活動,驅(qū)一驅(qū)逼仄的夜寒。
某處隱約有光亮,孤獨的感覺終於滾蛋了。
疾奔過去,在兩座樓之間並不寬裕的小巷內(nèi),一團令人賞心悅目的火焰蹲在輛破舊獨輪手推車內(nèi),有人正往裡續(xù)劈好的樹枝。
我過去問聲好,那人沒答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繼續(xù)喂他的火魔。
有問題,是他略顯臃腫的著裝,還是緊盯火團心無旁騖,或是深更半夜獨自烤火,都不是。
是香氣——混合在焦炭清煙之中的香氣,那種只有氨基酸和脂肪被過分加熱時纔有的濃香,沒錯,他在烤肉,也許是我到的時候那香氣剛剛從什麼地方播灑出來,還不甚濃郁,隨著時間慢慢積澱我越來越確信這是一隻鴨子。
好餓。
看他冷漠的樣子,我知道撒嬌沒用,只好靜觀其變。
這窄巷位置很好,不窩風,雪也很少,零星雪花自樓頂被風吹落,遠沒有其他地方厚實,加上這裡獨有的溫度和薰香,和外界相比簡直是兩重天地。唯一的問題是,鴨子在哪?
不久,我感覺時間應該差不多了,便用哀祈的眼神向他示意,他似乎神遊天外去了,對我這雙意味深長的雙眼完全無動於衷,稍許,像是他的靈魂剛從天外回來,看了我一眼,似乎領會了我的意圖,於是他雙手握住獨輪車的把手,猛地一掀,旅行箱大小的車廂咣的帶著迴音倒扣在地上,這一聲不知驚醒了多少人的甜夢。
厚底大皮靴在火堆裡踩了踩,踢出半個橄欖球大小不規(guī)則形狀的水泥塊,忽然一腳後跟瞬間劈碎水泥塊,我平靜的心中略有驚悸遊過轉(zhuǎn)而從視覺嗅覺等諸多方面搜索到了肥膩誘香的鴨子。他從地上撿起兩段鋼釺,戳進鴨子隨手一分,軟嫩的肥肉被冷硬無情的鋼鐵一分爲二,我不禁心中一凜:深更半夜、四下無人,若是他對我不軌該當如何。
“給,吃吧。”口音裡帶著一大半奇怪鄉(xiāng)音,顯然來此地時間還不是很長。看面相甚是粗獷,但表情平和,不像是壞人。
管不了那麼許多,到嘴邊的美食豈能不吃。
“唔恁,圖奇熱扁內(nèi)甲尅。”
“啊?外國人?還是外星人啊?”
“呵呵,我是中國人啊,那是家鄉(xiāng)語,試試你能不能聽懂。”
“我聽不懂。”
“一般人都聽不懂,沒事,快吃吧。你放心我不是壞人。”
壞人從來不說自己是壞人,也從來不會分鴨子給我。
飯畢,他領我走到不遠的一處未完工工地,在幾堆青磚之間有座磚和木板混搭的簡易窩棚,那就是他的安身之所,他把我安頓在那,然後不知所蹤。我不知該當如何是好,這窩棚設計的很不錯,透氣但無風,地上鋪著的白色泡沫板也不冷,酒足飯飽後呆在這麼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感覺實是不錯,尤其與擁擠悶冷的體育場相比更顯珍貴,可我總還是不那麼滿足,缺點什麼呢?
他連碰都沒碰我一下,恃強凌弱固非英雄所爲,只有英雄才能配的上我這等美女,還有,英雄不問出處,不知道他這一夜在哪度過、如何度過,但願他沒事。哎呀我這都是在亂想些什麼呀,搖搖頭定了定神,思緒飛速衝入夢裡。
一夜無話。
半尺厚的瑞雪已有圓潤的曲線,懶洋洋的躺在牆頭街角曬太陽,孩子們不顧積雪歡天喜地的雀躍打鬧,一旁的家長們聚堆聊天,有人在打掃過的籃球場上課,卻已不是碧聆譽在教。風小了許多,想必昨夜的狂怒此時也已消散了吧。
浮雲(yún)不遮日,匆匆駐且行。
接下來就得謀劃了。去哪,找誰,如何溫飽,怎樣活命。
先回家,找?guī)准褚路伞?
披頭散髮的女人垂著雙手到處遊蕩,臉上刻滿了驚悸迷茫無所適從,我絕不能變成那樣。
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這可能有些難度。幾個面相兇惡的不懷好意者發(fā)現(xiàn)了獨自行走衣衫單薄的我,互相使了個眼色怪笑著挪過來,我轉(zhuǎn)身拔腿就跑,然而沒跑多遠身子無奈的滑倒在冰冷無情的雪地裡,還沒等我站穩(wěn)又被人推搡了一下,徹底失去平衡,一屁股摔下去,好疼。
驚恐使我忘記了自己的聲帶,竟顧不上喊叫,緊緊抱住膝蓋瑟縮著。那一瞬無比漫長,似乎再也沒有以後了。
我捂住頭,惶恐大叫,然而自知無用,後肩被人猛踢了一腳後形如木偶般趴在地上,感覺地面寒氣直透胸腹,有人拎起了我的左腳,然後是右腳,像拖死鹿一樣被人拖著走的感覺極其難受,然而此時任我怎樣揮動雙臂也無濟於事,只能擡著頭不讓臉蹭到冰冷的地面,美貌此時反而成了累贅。
小巷、雜物、垃圾桶、後門、三個暴徒、還有我。
身體被丟進角落,抓過身旁半塊坐墊虛張聲勢的檔檔,除了驚聲尖別無它法,雖然我蠻不情願,可還是差點喊破喉嚨。
我的高音蓋住了幾聲突如其來的悶響,直到聽見倒地聲我才緩過神來,睜開眼,一根沾血的鋼釺兀自滴答著,那三個暴徒正訝異的捂著胸口,嘴裡噴出的血淹沒了埋怨的髒話,也許是我驚魂未定,從坐墊的缺角瞄出去,一個身材寬廣的人手握兩根鋼釺,紮紮實實的站在那,微喘若無,再看臉,這不是昨夜分我鴨子的民工麼。
這麼說,英雄救美?幻想了小半輩子的事就清清楚楚的擺在眼前,我不禁有點臉紅。
他擡起腳,大略用鞋底蹭過鋼釺上的血跡,扭頭示意我跟她走。望著雪中幾近斷氣的三個人,我在驚悸慶幸之餘猶豫兩難,顯然這位英雄殺人不眨眼,也許是爲了救我迫不得已,也許手中的鋼釺只是爲了防身,也許他碰巧在此路過聽到喊聲施以援手。但我還是對這位自稱不是壞人的大漢抱有畏懼之心。
血腥味瀰漫開來,我必須得走了。
“給,留著防身。”他遞過一根鋼釺,我卻拎不動這粗重的傢什,反手還他。
“太沉了,我拿不動。你,有事麼?”我需要個保鏢。
“啥事?”
“我想回家取點衣服,你能陪我麼?”他若不答允也就算了,有這麼個人在身邊雖然安全,但樹大招風。
他看看我凌亂不堪的衣衫和曲線畢露的腿,點了點頭。
“這邊走,謝謝你的鴨子。”
路上積雪踩實後更滑,我在幾次差點摔倒後順理成章的抱住他一隻胳膊,之後的路踏實多了。
小區(qū)裡已經(jīng)沒什麼人,積雪蒙在路旁的景觀樹上搖搖欲墜,我家的樓和別的樓咋就那麼像呢,要不是我住在這地形熟絡根本看不出區(qū)別。輕車熟路的爬上樓梯,房門居然開著,我一向不是忘關門的人啊,難道?
屋子裡平靜如常,所有東西都在它們原本的位置上,我急忙打開首飾盒和放錢的鞋盒,都在。
奇怪,不是趁火打劫的小偷,也動任何東西,那撬我房門幹嘛?
“請坐,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嚴亦晃。”
“一晃?好名字。”我口是心非的時候會臉紅,還好他看不見臥室裡換衣服的我。
“我還有個名是圖奇熱扁內(nèi)甲尅。”
“噢,原來這句話是你的名字啊,還以爲是別的意思呢。你是什麼族啊?”
“契丹。”
“哦,倒是耳熟。”
他嘆口氣,不再說話。靜靜獨坐,若有所思。
我換好衣服,從冰箱裡弄出已經(jīng)是常溫的牛奶,雖然冰箱一天多沒工作了,可袋裝的應該不會壞,倒了兩杯,遞給他一杯。
“那,你家鄉(xiāng)是哪的?”雖然他染血的鋼釺還立在沙發(fā)旁,我對他那份殘暴的戒心早已消弭於無形。
“北邊的大山裡,那比這冷的多,我小時候常喝牛奶,但不是這個味的。”
“你那叫原生態(tài),這算什麼呀,商品而已。”實話實說,真正的鮮牛奶我連見都沒見過。
“嚴亦晃,你爲什麼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啊?”不會是殺人在逃吧?
“打工,我在那個學校裡還沒蓋好的樓那幹活。”
“出來打工挺辛苦的吧。”
“我想出來見見世面,過上個幾年在回去。”
“你還回去啊,在這多好呀,找份安穩(wěn)的工作再娶個媳婦生個孩子,小日子一過多美呀。”
“落葉歸根,遲早的事。”真固執(zhí)。
“那,現(xiàn)在這裡變成這樣,你有什麼打算啊?”我將杯裡剩餘一飲而盡,直奔主題。
“工地都散了,我也沒啥事幹,老闆找不著工錢也沒法結(jié)了,還得找個住的地方。”說著望向窗外稍稍嘆氣。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清朗的天空下幾棟高樓像冬日裡的巨杉一般孤傲獨立,積雪初晴,晶瑩剔透的冰晶閃著五彩輝映在玻璃陣列間,有風吹落雪堆頂薄薄的幾片寒霜,這飛舞的碎屑猶如脫離樊籠的雛鳥般抖了抖肩膀相互招呼著漸行漸遠,飄搖無蹤。
玻璃上那塊會說話的泥巴還在礙眼的糊著,我不禁好奇,把它摘下來查看,沒什麼特別的,不過一隻小喇叭上粘著黏糊糊的焦色半透明物質(zhì),然而當我試圖把它從粘液裡摳出來時,喇叭裡呲的一聲開始冒煙,我還在遲疑,嚴亦晃見狀一把搶過去丟至牆角,緊摟著我踢門而出,事情發(fā)生的太快,不等我反應過來我的家已然淹沒在濃煙烈火之中,劇烈的爆炸使得樓體嚴重震盪,大有搖搖欲墜之勢。
幾番搖晃之後大樓保住了,但是家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