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同在樹下鋪了張桌布,並找來幾個石墩,簡單的桌椅也就有了。
其實他不必那麼麻煩的,直接把車上的桌子搬下來也就是了。
緩緩地坐起身,掀開車簾。陽光暖洋洋的,灑在身上有種別樣的溫柔。紗帽雖厚,視線卻仍是異常清晰,白紗的料子很柔軟,摩挲著臉上的皮膚,涼涼的,很舒服。
手撐窗櫞,抵著下頜,微仰首,怔怔地望著四周的景色。
爲什麼世人會認定,若夜就是“清鳳”呢?當初因爲易容的關係,額角上的銀色紋印並未有人見過。就是我自己,也是醒來後才知道的。
在我昏睡的這段時間裡,究竟還發生了什麼?
記得當初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間,隱隱約約地,似乎聽到“他”低沉磁啞地喃語,“……我保證,等你醒來,所有一切都將改變……”
“雲夜,在馬車裡坐了這麼久,下來透透氣吧?!睔w同緩步走了過來,“小朗他們去找吃的,很快就會回來。”
輕揉了揉額角,點點頭,“也好。”有些吃力的動了動身體,突來的暈眩,額頭重重地撞在車廂上,讓我不得不停下。
“雲夜?!怎麼了?”歸同心下一急,猛地掀開車簾,看到我脫力地靠在一旁,驚慌的說:“快把手給我!”
閉著眼,等待那陣熟悉的眩暈過去,輕搖了搖頭,“不必,這病是從小就得的,不礙事?!毙南碌囊苫髤s越來越重,這種感覺和以前的有些不同,至少胸口並不疼??墒?,那種噁心作嘔的反胃感卻更加清晰,甚至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什麼?。俊泵碱^一皺,認真的眼神直落在我身上。
什麼???苦澀失笑,我也不知道。若依黑老所言,這身子雖然還是虛弱的很,但是,當年的毒應該已經清除了,可是現在……唉,我也不知道是爲什麼,他們倆,不會又是……
正了正神,小心翼翼地扶著車把,緩緩下了車,輕笑道,“也不是什麼大病,只是天生身子弱了些,歸同不必掛心?!?
突然間,身旁人驀地失了聲,疑惑地回首側目,卻在他的眼裡看到了震驚和……敬畏?
眉頭微皺,一時不查,竟忘了掩飾聲音。輕咳了聲,若無其事地問:“怎麼了?”
只見他尷尬地轉開視線,眼神微整,“沒事。”話題轉開,“雲夜不是餘暉人吧,‘雲’姓,似乎是曦瀾貴族的姓氏。”
暗自一笑,歸同,真是好耐性,竟然忍到現在才問。只是,你們也一樣不是嗎?雖然衣衫破舊,卻非常乾脆,舉手投足之間不失貴家世子的風範,而成朗言語之間對沐衡國的維護,可見你們,也不是普通人。至於“雲”家,我應該不算吧?畢竟,我,並沒有被認同,不是嗎?
“歸同好見識,‘雲’姓確是曦瀾貴族,只是,雲夜並非姓雲。不過,我是曦瀾人,倒是沒錯?!钡瓛吡搜廴粲兴嫉娜耍瑪n攏身上狐裘,緩步往不遠處的樹林而去。
“對不起,我並沒有其它的意思!”身後傳來他略帶慌亂的道歉聲,“雲夜,我們……是朋友嗎?”
我當然知道你們沒有惡意,不然,又豈會與你同行?朋友?這兩個字……
“我不討厭你們?!本拖冗@樣吧,朋友,還是太難了。曾經也有一個人說我們是朋友,可是……
“這就夠了,我想小朗知道,也會高興的?!毕袷窍胪耸颤N,歸同舒了口氣,輕笑道。
身形一頓,疑惑地挑挑眉,他……是什麼意思?
“歸同哥,雲夜!我回來了!”成朗人未到,高呼聲倒先傳入耳中。看他滿臉興奮地跑了過來,手上好像還抓著什麼,毛絨絨的,灰白交替的顏色?!半呉鼓憧矗@是我好不容易抓來的,待會兒來個火烤兔子!”
有些慌亂地往後退了幾步,手,本能的捂住鼻子,“別過來!”
成朗腳步一滯,“怎麼了?”疑惑的看了看手中的兔子,“雲夜,不過是隻兔子而已。”歸同徐步上前,由成朗的懷裡接過灰白色的小東西,“雲夜,確實是只兔子,你看,還活蹦亂跳的?!?
活的?輕呼了口氣,還好,不然,要是聞到血腥味,恐怕這身體,又得受折騰了。
“雲夜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又哪兒不舒服?歸同哥,你快給他看看!”
“我沒事,只是聞不慣血腥味?!狈€住身形,擡頭看了看天色,“我想去林子裡走走,兩位自便?!?
“啊?這……”成朗還想說些什麼,可是突然傳來痛苦的驚叫聲讓我們同時一震。
“是安逸?!睔w同低呼道。
“臭小子?!”
看了眼兩人,眉頭不由暗皺,“去看看?!?
“好,走?!睔w同點點頭,率步往聲音來處走去……
“放開我!”安逸被一根不算粗大的藤蔓高高吊起,倒懸掛在樹上。樹下襬著一張簡單的矮桌,矮桌旁坐著兩個中年人。
左邊的人,右手執一黑子,身穿藏青色長衫,發黑如墨,只有微灰的兩鬢和鬍鬚稍顯露了他的滄桑。他對面的人,年紀與他相仿,只是那人的發是黑中略帶暗紫,隨意披在肩上。墨藍色的勁裝貼合的襯托出主人修長的身形。只是那人的臉,似乎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此時,兩人正聚精會神的盯著矮桌上的棋局,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安逸的叫嚷。
“該死!臭老頭快放開我!”
“哈哈!活該!讓你整天跟本少爺作對,終於遭報應了!”成朗興災樂禍的看著倒吊的人,出言嘲笑道。
“哼!”安逸不屑地冷哼,在看到隨後的我們時一頓,“雲夜,別過來!那兩個老頭腦子不正--嗚……”
也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只覺得左邊人的手輕轉了下,安逸便被堵住了嘴。
“小心?!倍厒鱽須w同凝重的低語。
怎麼回事?難道是安逸不小心打擾到他們下棋,所以才被弄得這麼狼狽?是了,好像年紀大的人總會有些怪脾氣,希望不要太麻煩纔好。
腳上傳來的痠痛,讓我的心情變得有點低沉,疼痛,好不舒服……
歸同上前一步,擋下成朗欲往前的身形,不著痕跡地把我護在兩人身後,“前輩,晚輩幾人因趕路路過此地,若不慎打擾前輩清靜,還望前輩海涵?!?
兩人不爲所動,或者說是,他們根本沒把我們當回事,仍是聚精會神地盯著那盤棋,灰鬢中年人執在手中的黑子遲遲未落。
成朗不耐煩的剛想發脾氣,被身邊人的一個狠瞪制止,只能不甘心地嘟著嘴,無聲嘀咕。
暗睨了眼滿臉通紅的安逸,看了看兩人中間置擺的棋盤,不置可否地微挑眉,越過歸同,緩步走了過去。
在灰鬢人的身後停下,當看清矮桌上的棋局時,心下不由失笑。該說是巧合嗎?居然讓我在這裡看到這盤棋局,“域惑”,久違了呢……
“域惑”共有三十六局,前九局以攻爲主,後九局則以守爲主,中間的十八局卻是棋局的精妙所在,局中有局,局外連局,環環相扣,局局相連,唯一破局的技巧便是……旁觀者清。因爲“域惑”的奇異在於“惑”字,下棋的人,思緒往往回隨著棋路,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到最後,只能後退無路,欲進無門,困死迷陣。
左手挽袖,右手輕巧地執起一黑子,隨意地將它置於棋盤。
這一局,不過是十八局中的第三局。
終於,座下的兩人有了反映,只見灰鬢者眸光一閃,突然大笑的隨手將指尖的黑子擲出,綁縛安逸的藤索應聲而斷。
“妙!妙!妙!”撫掌大喊三個妙字,擡眼興奮的看著對座的人,“暹兄,沒想到困了咱們五年的局居然這般簡單!可是,若想在這迷局中保有清醒,不爲外物所擾,這世上又能有幾人??!只嘆我們這把年紀的老傢伙,心境竟不如一個小娃兒……”
對座的人怔然的盯著我剛纔下的那顆黑子,緩緩地點點頭,“沐老,看來這場我們都輸了?!睌E頭,視線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幽深暗沉的黑眸帶些了我看不懂的東西,“小娃兒,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小娃兒?眉頭一皺,轉身離開。反正我只想讓他們放下安逸而已,既然目的已到,我可沒什精力再去應付他們,疲憊的身體已經快到極限了,現在的我只想回馬車上去。
突然一道風勁從身後傳來,還沒反映過來怎麼回事,歸同和成朗已雙雙擋在我的身後,安逸也從地上爬起,快步跑了過來站在我身旁,一臉戒備。
有些不解地轉過身,卻見歸同恭敬的拱手,對被稱爲“沐老”的青衣人道:“前輩,我們無心打擾?!?
“哦?原來是商小子的徒弟?!碧籼裘迹曇粑⒗洌白岄_?!?
“你認識師父?”成朗驚訝地輕呼,“那你就別爲難雲夜了,他身體弱,又不會武功,你不能恃強凌弱,以大欺?。 ?
“臭小子你胡說什麼!”沐老氣極地怒喝。
“難道不是嗎?哼!”一甩頭,當是沒看見氣的跳腳的人。
“好!真是太好了!就算商小子也不敢這麼跟我講話,今天我就好好教教你們,什麼是尊老!”話音剛落,手已揮出。
瞄了眼仍靜坐著的人,好像也沒因爲我的拒絕生氣,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我,不,或者說是看著我身上的狐裘更爲準確,當他的視線略過狐裘的下襬時,忽然神色一驚,眼神更是奇怪,似乎是……驚異?
雖然是一閃而逝,但我還是看到了。
往後側了側身,我可不想被他們的打鬥波及。反正那人毫無惡意,好像是故意作弄歸同他們,因爲就算兩人加起來,這水平也差了很多及,好似大人在和小孩兒過家家。
“雲夜小心!”兩人異口同聲的驚呼也只能讓我回神,旋身勉勉強強地躲開來人的攻擊,可是卻讓自己一陣暈眩,腳下一個踉蹌,單膝跪在地上。
“雲夜!”
“嘔--”手,吃力的撐著地,該死,怎麼都來湊熱鬧!昏沉的無力已經夠讓人難受了,這翻騰的胸口更是讓人喘不過氣,但是不行,不能暈過去!
“雲夜你--”
“別過來!嘔……”深深地呼吸著,只希望壓下胸口陣陣的噁心感。
“喂,小娃兒你怎麼了?我剛纔可沒用什麼勁兒……”沐老的話在看清自己手上的東西時一怔。
“臭老頭!都跟你說了雲夜身體不好!該死!歸同哥--”
“雲夜,快把這藥吃了?!?
慢慢地平緩急促的呼吸和翻騰的胸口,一下子看不清也聽不見四周的聲音,只想往後退,離他們越遠越好……
好冷,爲什麼會這麼冷呢?你在哪裡?在哪裡呢?我想你,好想好想……
……
看著無力半跪在地的小娃兒,青衣人眉頭一皺,隨後別有深意的望向仍坐在一旁看好戲的好友,輕幌了幌手中的東西,無聲的挑眉:“這東西,是你們家的吧?”
藍衣人臉色一沉,身形一動,東西已握在掌中,微低頭,輕喃道:“夜……”
……
重重地甩甩頭,想甩去自己突然而生的脆弱,可是,沒有用……心口,好疼,好騰,思念,原來是這般摧人心肺……
“小娃兒,把手給我?!钡统谅詭胬系穆曇粼诙呿懫?,是他,那個有些面熟的藍衣人。
本能的把手往後縮了縮,陌生人的氣息和體溫,只會讓我討厭。
正正神,睜開緊閉的眼,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將全身的力氣靠在身後的樹幹上。是錯覺嗎?爲什麼我會聞到那熟悉氣味,還有,落在身上的無形的熾熱視線,好像是生氣時纔會有的眼神……
搖搖頭,自嘲地苦笑,夜嵐呵,你啊,真是可憐呢……
緩緩擡起頭,看了看神色各異的無人,還好,靠的不近。鬆開捂在嘴上的手,慢慢地撫上胸口,輕喘了口氣,對上藍衣人探究的眼神,“棋局我早在半年前就看過。既然兩位已無心再爲難,請恕我身體不適,不奉陪?!?
無聊的人種會爲自己的無聊找樂趣,只可惜,我最討厭這種無聊又麻煩的人。
藍衣人攤開掌心,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我,“這塊玉佩,是你的?”
這?!好眼熟,琉璃特有的色澤正淡淡的折射著陽光,晶瑩流轉的水色有種清澈的潤澤,而那個印刻在玉佩上的“夜”字,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它的名字。
眉頭暗皺,這東西不是早在十年前就丟了嗎?怎麼會在這裡出現?對了,剛纔青衣人好像從我腰上扯下了什麼東西,臉色微變,該不會就是這個吧?但它是怎麼跑到我身上的?該死!一定是白老頭搞的鬼!
瞥了眼臉色微沉的歸同兩人還有眼帶戲謔的青衣人,看來,他們都認識這塊玉佩。不過可惜……
“你叫雲夜?!币蓡柧?,卻是肯定語。
點點頭,“這玉佩是我的。”
“從小戴在身上的?”
“不是?!?
“你從哪兒得來的,父母叫什麼?”
無聊的看了眼對面的人,“我沒必要回答你,你若喜歡這塊玉佩,拿去就是?!眰仁祝瑢α硗馊说溃骸白甙?,還要趕路不是嗎?”
不再看他們,轉身慢慢的往回走。今天還真是晦氣,白老頭,這筆賬我記下了……
………
“暹兄,你認爲如何?”沐臬檠看著走遠的人,挑了挑眉。
“你又打什麼鬼主意?先不說這玉佩是不是那孩子的,就算是,你以爲能改變什麼?”長嘆了口氣,曦默暹顯得有些無力。
“不一定,至少比什麼都不做的好。而且十年前,‘他’找這玉佩的主人可花了不少精力,做的也不少,或許真有用也不一定?!?
無奈的轉過身,仰首望天,“如果真是那樣,‘他’是不會放過我們的,就算我是他的‘父親’,也不會例外?!?
深有同感的拍拍好友的肩,“那總比眼睜睜的看‘他’毀了餘暉好吧?雖然是餘暉那小子錯在先,但畢竟,百姓是無辜的。”沐臬擎撫了撫不算長的鬍子,笑笑道,“再說了,那娃兒就算不是你家失蹤的乖孫子,也不是一般人,‘域惑’可不是看過棋局就能解的?!?
“那又如何?”
正正神色,沐臬擎認真地看著好友,“我敢肯定,他會是關鍵。”
“那我們……”
“我們也該去湊湊熱鬧了,江寧如何?”
“我倒是比較喜歡那娃兒?!?
“呵呵,也是。”別有深意的看著早已失去蹤跡的背影,兩人極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
攏了攏裹在身上的狐裘,斜靠在厚厚的毛氈裡,眨眨有些沉重的眼皮,輕闔上瞼。
雖然,安靜是我喜歡的,可是現在……似乎安靜的有些過份。
馬車依然悠悠地向前行駛,偶爾飛掠而過的小鳥會帶來幾聲鳴叫,爲這午後的澗道添了幾分生氣。動了動疲憊的身子,闔著的眼並未睜開。
我知道,剛纔藍衣人問的也正是歸同他們現在想知道的吧。
成朗看了看身邊的歸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既然他們不開口,我又何必提起?
“雲夜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安逸緊握了握手,終於鼓起勇氣擡起頭,眼神滿帶自責的落在我身上,突然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信誓旦旦的認真道:“我……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把玉佩要回來!”
聞言,歸同神色一怔。
“雲夜……那塊玉佩……”成朗則是滿眼好奇的輕問道。
“小朗。”不贊同低聲喝止。
“不礙事?!狈凑膊皇鞘颤N不可告人的秘密,“對你們的身份和此行目的,我沒興趣?!陛p喘了口氣,“至於你們想知道的,我只能說,那塊玉佩,剛纔之前我還不知道它在我身上?!?
“可是,你不是說它是你的嗎?”安逸愧疚的神色略帶些疑惑。
“你蠢啊,雲夜身上的東西當然是他的,難道還會是你的?”鄙視的斜睨了眼對座的人,嘲諷道。
“你!哼!”歸同沉定的神色暗顯惶慌:“雲夜……我們並非有意隱瞞!只是、只是……”
“對啊對啊!雲夜你別生氣!要不然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們--”
“等等。”低聲制止成朗欲脫口而出的話,他們當我是專挖人牆角的嗎?他們是誰,又於我何干?
兩人臉色微變,失望之色一閃而逝。
“每個人,都有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兩位不必放在心上?!辈贿^是萍水相逢,又何必耿耿於懷?
可是,他們又怎麼會認得那塊玉佩?看來,兩人的身份,並不簡單。
因爲閉著眼睛,所以我並沒有看到他們複雜的神色和桌子下緊握成拳的手……